肖里是漫画家,当日京城漫画界,他的声名在方成、钟灵之后,与李滨声齐名,能在二十余岁进入美术界核心美协(全称“中国美术家协会”)为漫画专业者,可谓少年得志。

一九五九年,我居住芳草地五号大院时,他住在我的十号院前院(八号院),他家的后窗,开在我院前的“照壁”上,声息相通,遇有紧要事或者贪图方便,即于此窗传递、沟通。

肖里于整风运动“鸣放”阶段,画了不少满含讽喻的漫画,内容犀利,这些画曾得到反右时重头对象“章罗联盟”(章伯钧、罗隆基)的中心人物章氏的欣赏,使其加重“罪行”,后成为特级右派的分量!在右派等待“处分”之际,在不安、无奈的同时,各各难免有嘤鸣求友,互慰寂寥之举,经常是夜间相约于僻处的酒楼,借酒浇愁,或豪饮狂歌。肖里与陈朗、杜高、胡忌一时成为“酒中四友”。四友中唯独胡忌是逍遥派,他是有成就的青年戏曲史学家,“右派”漏网者。痛饮的结果,往往“醉扶归”。

一九五九年我到芳草地时,杜高已于上年四月被定为极右份子,与汪明(二人同属吴祖光“小家族”成员)、戴再民、唐湜、阮文涛等同时发遣东北兴凯湖冰天雪地劳动改造。“醉扶归”的生涯已告一段落。肖里和陈朗处分较轻,暂时还未离开北京,只是肖里到怀来(桑干河畔,张家口地区),陈朗到安国(保定地区),属“监督劳动”。

与肖里作芳邻时,他独居,妻子张大盈,好像在远离北京的地方工作,她从不到肖里居所,所以在一、二年内,我没有见过大盈一面。张大盈是山东人,她的父亲原是山东的老民主人士,很有声望,共产党入北京城,一九四九年开国大典前夕,即应召参与“政协”,商讨“政体”。老先生在一九五七年也被打成右派。约在一九五八年年底,肖里曾到山东看过一次老岳丈,翁婿俩右派谈得很投机。老岳丈说在开国前夕的那次“政协”,他对“一面倒”(苏联)的国策提出了不同看法。他最瞧不起的人是郭沫若,说是“小丑”,“应声虫”。还说在议政大厅里,后来为十大元帅之一的聂荣臻,只有“站”的资格,“什么东西” !根本不在老先生眼里。他还豪迈地对贤婿说:“右派份子,休小看这顶帽子,二十年后大家恐怕要抢着戴!”肖里向我们转述老岳丈的这番谈话时,我们体味这“二十年后要抢着戴”的话无不精神为之一振!大盈出自如是名门,看来她与肖里之间的感情破裂不会是因为政治原因,但从肖里口里,有时也听过他们热恋的往事描述。独居中的肖里,还带着三、四岁的儿子,平时在幼儿园,只在周末带回芳草地。夏天周末,他常携儿子在我阶前小柳树下共进晚餐。

在一段期间里,肖里曾被调回美协打杂,家居时也颇见悠闲,这时他的热情转到搜集世界名著(中文译本)上,出入书摊,尽量寻觅旧书,他将购买之书拆去封面,然后装订上自己设计的统一的精装封面,黑底、朱红字。“红与黑”排列在几个书橱里,美观、整齐、庄重!即使再破旧不堪的旧书,他都细心装订,哪怕是高技术的“蝴蝶装”大厚本,他都能极专业地修补、改装,并乐此不疲!

肖里之所以能够常回北京,原因是因为当时正处于“大跃进”的狂热中,到处“诗画满墙”,七、八十岁的农村老太婆和几岁的小娃娃都写诗,全国人民都是诗人,这些诗歌都要配插图。肖里会画画,政治任务第一,他因此减少了田间劳动,整天在白粉墙上为那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之类的诗歌配画,他还常常公差回城购买工具、颜料,得以回芳草地住处小休。

但肖里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桑干河畔劳动(文艺界的右派大多被分置在头堡、四堡、五堡、八堡等村落,丁玲前即曾在八堡体验生活,她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小说即以此地为背景)。这期间,他曾与李又然同室而居,成为难友。李又然是诗人、翻译家,属作家协会管辖。文艺界反右斗争的最高潮是批判“丁(丁玲)、陈(陈企霞)反党集团”,全国报刊雷厉风行大批特批其“罪行”,李又然竟是该集团的“死党”、“黑干将”、“家丁”。有一幅漫画,为“丁、陈反党集团”造像,李又然画成穿着戏台上丑角皂帽服饰,手举写有“丁”字灯笼的奴仆形象,讽刺他是“丁、陈”集团的“家丁”。李又然的名气本来并不大,这时他成了全国“知名”人氏。 李又然的妻子刘蕊华赴塞外探亲,肖里回京城办事时为李又然捎带家书,自然的,刘蕊华和肖里成了熟人、朋友。刘蕊华比李又然小二十多岁,而比年轻英俊的肖里大五岁,当时仅三十五岁。一九六○年前后,我住芳草地时,刘蕊华常来看肖里,也曾在我家小坐、便饭。她生相娇小、轻盈,面目清秀,但是憔悴、消瘦。她与肖里从同情竟至相爱了。她曾向我述说,她与李又然的那段婚姻,是师生情,而非夫妻情,她尊重李又然的为人和学问,是尊敬,不是爱。她认为她与肖里的感情才算得上爱情。她将不惜牺牲一切要争取它,拥有它。她称肖里为“孤儿阿廖沙”。阿廖沙是莫泊桑小说的主人翁,描述一位妇女抚养一个孤儿,这孤儿成长后,认为养母是世上最可爱的女人,爱她,并娶她为妻。她以此比喻肖里对她,有如阿廖沙挚著、热烈,不顾其他的专注爱情。

一九六○年间,我随陈朗“发配”西北,一路烟尘,形影相吊。到第二年冬,收到肖里自东北来信,说他和刘蕊华终于历经曲折,成了眷属,当他发配东北时,刘蕊华抛别都市的繁华与一切感情瓜葛,相随出山海关,踏上生长乌拉草的土地,他俩情深似海,而且有了一个女儿。肖里说这女孩像她妈妈一样清秀。这是肖里给我们的唯一信札。以后阶级斗争更趋残酷,岁月艰辛,彼此一切音讯都断绝了。

二十多年后,右派“改正”,“生入玉门关”,在京与返自各地区的难友相聚,但未见肖里俊影。据自东北返回的人们说,肖里早在一九七○年左右自杀了。我至今不能理解肖里的死,他生性乐观,奋发勤勉,就算忍受不了无休无止的迫害,他又如何抛闪得下随他流放天涯以他的爱为支柱的女人?还有那个同样清秀的女儿?

据说,当初刘蕊华向李又然提出离婚时,李又然非常豁达、大度,他理解刘蕊华,他觉得无论从政治压力上,从感情因素上,他都该与刘蕊华离婚。盼望她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刘蕊华再嫁的人又是一个右派,她并非攀龙附凤!李又然的命运像一阕悲歌,他在怀来呆了许多年,虽未发配到更远的地方,他被人遗忘,寂寞、失意、病贫、饥寒,最后到了无栖身之所,无谋食之处,他终于凄惨地“路毙”在北京一所公园的靠凳上。

今天,我在这繁花似锦,平和、宁静、友好,不谙斗争哲学的异国,向他们招魂,肖里!李又然!魂兮归来!

来源:博讯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