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篷舟,原名张映璧,生于一九○四年,为上世纪三、四○年代《大公报》的名记者、编辑,在抗日战争的硝烟中,在香港和大后方时期,都写过出色的报导。于五○年代初由香港返回大陆,仍在新闻界工作。一个在一九四九年前即已扬名,尤其身为干系重大的新闻工作者,难免不遭受到一九五七年厄运的,他的被划为右派自不足为奇。这之后撰稿自然受限制,在新闻界也不能再露面。及至廿年后“改正”,但已至耄耋之年,不再能参与社会各界活动。因此除了一些老报人,即使同住北京者,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了。

我的受业师周采泉翁广交学人,以文会友,当代名家如张伯驹、周汝昌、富寿荪、徐定戡、周退密、陈兼与、施蛰存等,以至被人冷落的如青海何之硕、兰州张思温,更如北京张篷舟,他都与之时时书札通问,探讨学术。采翁学问渊博,为学界所推崇。我受采翁奖掖于患难之中。待到落实政策“改正”,我进入杂志社工作,经常要在全国各地进行采访活动,每到一地,采翁必让我拜识当地学者,使我在书本之外,获得知人论世的见识。

我是在一九八五年面识张蓬舟先生的。之前,由于约稿,已通过信。他先住北京西城骡马胡同一个大杂院里,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就按在先生室外。大院人口众多,尤其在炎夏,用水量大,水声昼夜不绝,先生美其室为“听泉居”。“文革”中红卫兵曾抄其家,但所抄除书籍外,所有财产仅十二元现金,并无银行存折。按理原曾为名记者、作家,稿费多,工资高,且单身一人,无拖累,应该像沈雁冰先生一样,以麻袋装钞票才是,篷舟先生则非是,其洒脱倜傥可以想见。

一九八五年夏,我因公上北京约稿。在京期间,他约我们于北京西城一家西餐馆同进晚餐,我与陈朗同往。其时张老已过八十高龄,但仍面目清朗,身材挺拔,风度从容。他吸雪茄,吃西餐,是一个洋派老人。他平时即在这家西餐馆包餐(每日吃一顿晚饭)。这家餐馆深知他习性,不容分付,即先为送上饮料。他为我俩点好食品后,自己则是一盆面条,上盖以生切之黄瓜丝、西红柿片。见他细嚼慢咽,还悠然吸著雪茄。当他得知我们朝内团结湖家里还有老母及两个女儿时,表示很遗憾未邀同食,即请餐馆另备三份精美食品馈赠,嘱带回家。感情细致如此。

后与张篷舟交往中,得知他的夫人姓杨,福州人,早于五十年前逝于苏州。当时夫人正怀着第二个孩子,而抗日战火正炽,身为《大公报》记者,他安顿了夫人与长子,只身赴桂林前线,在枪林弹雨中,作战地报导,于国事倾注了满腔热血。等到先生得知夫人病危,日夜兼程东归,然已香销玉殒。先生遂为夫人营墓于苏州郊区。从此,飘然一身,五十年来携子相依,再未结婚。先生在谈话中多次自责,没有将夫人照顾好,引为终生内疚。他说起后来在香港时,租房、寄食,父子二人正好花掉全部薪水云云。

先生对故里四川成都,感情浓厚,著有唐代成都诗妓传记《薛涛》,一九四七年前出过四版。赠我们两册乃为不久前的新版。他还准备写当代歌唱家管夫人(郎毓秀)传。他说我若出差四川,可为介绍识面。当时他正在致力于《近五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的撰写,计划写十二册,已完成六册,交由四川某出版社出版。以先生的年龄、精力,完成如此庞大的史著,搜集资料,露纂晨抄,其艰巨可想而知。先生有一个数十年如一日的工作时间表,让我们窥见老一辈知识分子的一种治学精神和方式,丝毫不懈怠,有超乎常人的意志和毅力,且自成一种规律。他每日在傍晚看完电视新闻联播后开始工作,中夜二时作半小时的休息,然后继续工作到凌晨四时,再上床睡觉,至上午九时起床,已睡够约五个小时。然后进食,整理内务,购物,收发信函,访友等等。中午十二时中饭,饭后午睡至下午四时,如此睡眠已达八小时。下午四时午休之后,是先生一日之中最大的休憩与享受。他漫步至包餐馆,坐于一隅,悠然吸雪茄烟,喝饮料,细嚼慢咽。这一生活规律,在“文革”中难免有所破坏,但大致仍如此。他在餐馆消耗约二个半小时,再漫步回家,于七时正收看新闻联播,然后又开始工作。周而复始,生命不息,著述不止,不知老之将至。

他曾到过东郊团结湖访问我家并便饭。又邀请我们到他刚搬入的北京西南郊蒲黄榆新居作客。我带了二幼、三幼,“按图索骥”找到了他的新居。楼刚落成,道路尚未修整。先生居一层楼,一个二居室套房。他对新居非常满意,所有厨房用具一律崭新,还有一只小小的匣式冰箱。书架尚未购置,书籍还捆扎着放在客厅兼书房的大间里,与南窗成直角放一张大书桌。家具简朴,素壁几无装饰。先生的孙女在四川某大学读书,暑期返京与祖父同住,孙女住北向一间稍大的卧室。先生的卧室则在书房隔壁,南向、甚小,仅一单人床倚壁而放。墙上唯一装饰是一张大幅杨夫人半身玉照,照中身微侧,左手置身后,右手举放脑后,穿大方格双色毛衣,秀发如云,窈窕妩媚。书房中唯一的这张大桌上,除简单的几件文具外,还放着一个小小的杨夫人玉照镜架,斜置于案头最佳视线内,与卧室大照片属同一形象。我曾将镜架随手挪看,还小心放回原处,但先生进入书房,到书桌前时,下意识似地感觉到照片位置有了毫厘之差,遂轻轻的重新移动了一下。这一个细微动作,令我感动至今深刻难忘。是呀!半个世纪以来,先生与此玉照朝夕相对,即使位置有毫厘之差,能不明察?先生赞扬夫人,谓世间女子无此温婉、聪明。

那天在他家看了许多旧照片, 有东渡日本时期的,有香港《大公报》工作时期的。先生年轻时有“城北徐公”之貌。先生的日记极具特色,如某日游某公园,此页即粘贴此公园门票;某夜观某剧,此页即粘贴此夜戏票。其中尚有在日本时的游历门券,可作为历史资料看。我曾撰文将其介绍在拙编《风景名胜》杂志上。旧照片中最令人难忘的,是他与杨夫人的每帧合照,有两人欢笑无邪、携手坐于树下的;有景物两忘同看一书的。其中还有一张为先生独自徘徊于荒郊的旧照。他说这是他从香港归来后,在苏州郊区寻觅杨夫人湮墓时所留影。时序变迁,坟墓已无踪迹可寻,只剩寒风酸眼!

先生新居南向是一个公家机关的冷藏库。因号其新居为“冷对庐”,贴切含蓄。新居南窗下是一片黄土地,有手植杨柳七、八棵,仅一人高,因夫人姓杨,故植杨以纪念。先生说,他所居之处,只要能植树,他都植杨树。

先生于一九九一年夏去世,其时我在杭州,陈朗恰在北京,接到讣告,曾填[沁园春]词一阕挽之。词录如下:

沁园春
挽张篷舟

为真男子,是名记者,往矣篷舟。念东瀛放棹,曾书皮相;大场载笔,亦枕戈矛。沥胆披肝,追踪蹑迹,纪事赓编百十秋。(1)重回首,道平生事业,别有温柔.。(2)

跼天谁数诗囚。但只取清奇做一流。(3)对枇杷门巷,焉求颉顽;(4)菖蒲烟水,可也绸缪。(5)独惜深红,还期嫩绿,十样蛮笺仔细搜。画图在,(6)向蜀鹃啼处,魂系江楼。

(1) 君一九三六年赴日本调研,归国著《日本皮相论》一书。八﹒一三事变期间,深入前线,作战场报道,并以杨纪笔名写有《大场必守论》等专文,名噪一时。晚岁协助王芸生修订其《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巨编,又主编《近五十年中国与日本》,成稿六卷。
(2) 君年二十一始研薛涛,穷数十年,至老不懈。
(3) 晚唐张为《诗人主客图》将中晚唐著名诗人分立六主,其下为客,各分上入室、入室、升堂、及门四级。孟郊为清奇苦僻主,清奇雅正之升堂者为方干、马戴、伍藩、贾岛、厉元、项斯、薛涛,共七人。
(4) 薛涛《咏八十一》诗:“开时九九知数,见处双双颉颃。”
(5) 元稹《寄赠薛涛》诗:“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6) 张大千丁亥为绘《薛涛制笺图》,君曾于所著四版《薛涛》一书中作为插图。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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