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兰州市中山路街道办事处“统战部”组织的右派学习班里认识曹为真的。一共五名右派,竟有三个是女性:彭守琪、曹为真和我。每逢星期五上午集中学习党的各项政策,每月写一次学习心得,汇报思想,积极争取改造思想,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那是六○年代初,曹为真还不到三十岁,沉默寡言,没有笑容,脸色微黑,身材清瘦。她算得上出身名门,父亲原是西北某省的主席,母亲则是蒙古王公的郡主。我见她母亲时,虽已五十多岁并久经折磨,但仍然端庄美丽,举止不凡。曹为真小时候曾掉入自家花园的池塘里,得了耳聋后遗症,她的木讷想来与此有关。

一九四九年,国民党仓皇出奔台湾,她的父亲来不及等候妻儿共同登机,被逼只身先离大陆,谁知竟成生死之别!据说她的父亲因思念妻儿,一度精神失常,那是后话。

身为郡主的母亲,带着四个孩子,家被没收一切财产,扫地出门,连双筷子都没有。她们从三十三天忽然掉到了十九层地狱,流落街头,沦为乞丐。唯 一的生活用品是一只土砂锅,支上三块石头便作炊具,连筷子都用树枝折成的。曹为真为长女,曾上过初中,像母亲一样坚强,共同担负着照看弟妹的责任。祸不单行,全家都得了伤寒症,奄奄一息,山穷水尽,忽又绝处逢生!早先曹为真的父亲逮捕共产党人,有一次,曾将五六个青年学生暂时关押在后花园密屋中,被蒙古郡主看见了,她深为他们的年轻生命惋惜,放走了他们。此时此刻在他们露宿街头穷途没路之际,一位当年被救的军人,认出了救命恩人,他以大德报大恩,相救了全家,为他们安排住处,为他们求医治病,接着他供曹为真上师范学校,使她其后成为一名教师。曹为真与军官,由知恩报德升华为恋爱了。但是,人为的阶级仇恨,革命、反革命,比之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两个世仇家庭更为残酷无情,是水与火,造就了一对怨偶!他们不能结婚,不准恋爱,军官被遗送河西走廊张掖边塞,他为情为爱,可歌可泣。曹为真像孟姜女一样,赶往那个曾经拥有“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所在探望情人,泪洒瀚海,肝肠寸断。军官将唯一的财产一只手表赠她留作纪念。此后,曹为真一直戴在手腕上,在最穷愁潦倒时也没有变卖它,她忠于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死之恋。

一九五七年,身为教师的曹为真终因其家庭出身被打成右派,失去了工作,不能再养家,家也养不了她,于是嫁给了一个粗陋的东北大汉,是个泥水匠。曹为真为能吃饱肚子嫁人,但过不了二年,她又忍受不了这种生活而宁愿挨饿。我们在学习班时,她正在办离婚。

“文革”开始,我们这个本来家徒四壁的穷家,先后竟遭四次抄家,掘地三尺,片纸不留。陈朗被诬为特务、反革命,他被迫离家,不知去向。造反派殴打我这个手无寸铁的“阶级敌人”,向我索讨陈朗。气温在零下十几度,我携两女逃离居所。我的朋友都是惊弓之鸟,处境维艰,我不能连累他们。我曾在甘肃省卫戌司令部的传达室冻住三夜,要求庇护,而不得其果。遍体鳞伤,饥寒交迫,走路无路,我想到了曹为真,只有她会接纳我,她的胆识、坚忍会帮助我度过难关。

她的家在古城墙残垣边,是简陋的土屋,贫民窟,又矮又小,约十多平方米,室内仅一个土坑,占去了全屋的三分之二,炕头一排木格纸糊窗,另占三分之一的泥地上,只有一个铁皮煤炉,其余一无所有。她默默的接纳我母女三人,让我躺在炕头窗边,孩子们在炕上玩,大家都屏气低语。她的居所离我家甚近,我们不能让“造反派”知道行纵。曹为真白天在一个工地当泥水小工,走前,默默做好中饭,暖在炉台上给我们母女三人吃,然后锁上门。我们躺在室内,仍然屏声静气。傍晚她回家,默默地做晚饭,变着花样,尽量厚待我们,没有宽慰的语言,没有客套,她尽心尽意……住了若干天,怕连累她,才挈女回到了中山路的家,虽有许多惊扰,倒也无事。

记得“文革”前的某天,曹为真来我家,神色凝重,她带来一封给台湾父亲的“家书”稿与我斟酌。这是我方安全部门交给他家姐弟们的一项政治任务,要求给父亲写信时,只写思念,多写幼时琐事,唤起父亲舐犊之情。当时曹的父亲官居台湾高层,有我方特工人员安插在他父亲身边,所以信件能直达她父亲眼前。在文革的抄家风,曹为真母亲家是受“保护”不让抄家的。这一点使我还很羡慕。那日,曹为真还带来一张安全部门为她家所摄的全家福照片,母亲坐在中间,五、六个孩子环列周围,全部表情严肃,没有笑脸。背景是一排雕花门窗。曹为真神秘的对我说,这是母亲事先告诫过他们的。我问她说,你父亲见了照片,会相信共产党真的善待吗?曹为真说,虽然她们在信上说了许多幸福生活的假话,但父亲是政治家,他会从家人照片中的表情,读到实情的。从中我们也得知,共产党的特工情报真是无孔不入,“策反”、“统战”工作真做到家啊!

“文革”一直不停,曹为真连泥水小工的活也找不到了。某天清早,她特来向我告别,说要到郊区一个黄河滩上去,谓经人介绍,打算结婚,以度难关。她解释说,这个农民是一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不能尽夫妻之道,故久未“成家”,她觉得同这样的人“结婚”,正合己意,无非是管理家务,日出而作,既解决了生活问题,又不至于出卖肉体,亵渎灵魂。她说先去看看,如果觉得还好,她就不回来了。我送了她一段路,默默而别。不料,当天傍晚她就回来了。她说,只在那家呆了一会儿,她绝对没有勇气与那个人共同生活两个小时的光阴!

“文革”不断深入,正是翻天覆地,像走马灯,像蒙太奇,刀光剑影,光怪陆离,我与曹为真这些右派们都似被解体,“融入”触目惊心、热火朝天的阶级斗争中,在“文攻武卫”,你死我活,朝秦暮楚的夹缝中求生,在缺氧中呼吸。我曾经远离兰州到过自古帝王州的“八百里秦川”范围内的富平县。但已不见昔日的富庶。逃荒、避难、饥饿。吾上下而求索,路漫漫其修远!曹为真曾追随我的足迹也到富平寻求活路。当我再次至富平时,她已离去!卅年如白驹过隙,我们再无相见之日。至今我仍时常怀念她的沉默寡言,尽心尽意!惦念她后来是否有机会获得赴宝岛探视老父的机会?和有否觅到天涯知音?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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