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代初,在兰州市中山路有一个由街道办事处统战部组织的改造右派学习班,其中三个女性为曹为真、我、彭守琪。彭的年龄比我们大些,当时大约有四十岁左右,是一个迟暮美人,白皙、大眼,自然卷发。表面上显得比曹为真活泼、健谈,但实际上,关于自身及与自身相关的一切情况,均绝口不谈,讳莫如深,很深藏,很隐晦。丈夫刘某,原先是甘肃省医学院的教授,她自己也在医学院任职,好像在资料室或是图书馆工作,她没有明说。一九五七年她夫妻双双打成右派。

我见到彭守琪时,她与曹为真一样,穿着粗糙的衣服,做又脏又累、收入极微的泥水小工生活,面目之间,显著疲惫。我到过她住的地方,为甘肃省医学院宿舍内一个破败角落的一间小屋,几乎没有陈设,毫无曾经是教授夫人的点滴气息。刘教授有一位学生,当时已经在第二医学院的放射科任医生,也是右派,从主任医师降为放射科一般医生,因为技术高明,无人替代,尚在其位,是我们的朋友,名叫郭景岳。从他口中,得知彭守琪夫妇一些情况。他说,刘教授博学多才,富有正义感,深受学生爱戴,划为右派后,处分严厉,被押往甘肃河西走廊沙漠边缘夹扁沟“右派集中营”劳动,与其他数以千计的右派命运一样,饿死在该地。彭守琪原先曾以美貌闻名,好客,待学生如亲弟妹。在刘发配时,所以免于同往,因为还有一个女儿需要抚养,虽然因此留在城市,但却已失去工作,没有工资,要凭她孱弱、娇嫩的身躯,以粗工换取母女二人的度日工资。她的痛苦、焦虑、重荷、忍辱,特别是丈夫的生离死别,种种情节,她从未在口头上有所表露,即使与我们这些共命运人的言谈中,也没有对过去的繁华有过哀叹或留恋,也从不言别人的是非。这种现象,现在想来,不外乎有两种可能,一是悲痛太甚,唯恐触及﹔一是出于政治恐怖,为寡母孤女安危,对任何人都戒备森严,谨小慎微。

和彭守琪相识几年,她的出身、教育与刘的家庭情况一概不清楚,只是在平时言谈中,偶然遗漏的片言只语中,得知一、二。比如她说起女儿的名字为何称为“安妮”时,曾说“她是安徽的妮子”,所以叫“安妮”。好美的名字!又如一次她说起她的一位老舅父,生活奢侈、讲究,说他的居处建筑堂皇,婢仆众多,老舅父吐痰必吐在一块白绸手绢内然后投入盂云云。可知她的出身应该是讲究排场的贵族!又如,她说外国男女谈恋爱,很公开潇洒,在公园里,只要见到树旁有手杖、礼帽,别的人不会过去打扰。即使我们对外国一无所知,听起来她见多识广。我在她的寓舍,见到过她一张照片,是一张放大的穿白色婚服的新娘头像,不是与刘的合照。这张头像不知她是如何保留下来的,非常美丽,至少在那时我从未见过那么漂亮高贵的女人,因此我称她为“伊丽莎白”!

她终于支撑不了烦重的体力劳动,一度经第二附属医院人事科同意,让其做幼儿园的清洁工。我和曹为真到该处看望过她。也有人为她介绍再婚,其对象在西安,对方想见见面,来信说,让彭守琪到西安去会面,回来的路费由对方供给。她深思熟虑后,放弃了这次见面,为自己,为女儿,她不想屈就。她是如何挣扎着生活的,可以想见。

彭守琪整个后半生的寄托希望是女儿安妮。女儿长得不像母亲,单眼皮、方脸、微黑,沉默寡言,但举止稳重,大概刘教授是这个模样吧?当时十七、八岁,在兰州市一所名牌中学第一中学念高中,寄宿在学校中,从不回家,据说成绩很优秀。女儿的不回家,当然是母女约定的,为了安妮的前途,要显示她积极上进,与右派父母、家庭划清界线,正所谓“出身不可以选择,而前途是可以选择的”。安妮为了前途,追随革命,而与母亲分居。当时的右派家庭孩子能在高中读书,而且是名牌中学,安妮算是仅有的例子。其他孩子不是为了家庭生计或是承受不了当时学校的血统论压力,大都离校另求生活,因为即使以高分获得毕业,也不可能招收入大学!

彭守琪母女的用心良苦,她们幻想、梦想有机会升入大学,改换门庭。母亲千辛万苦以重体力换取极微小的报酬,供奉女儿读书。为了节省安妮在学校的伙食费用,她做好了一星期的菜肴,为避人眼目,那段时间即 存放于我家,然后由安妮于周末晚上偷偷到我家来取,有几次由我家侄女小枚送到安妮学校里。至于在未认识我们时,是如何传递的,那就不得而知了。有一次彭守琪送菜肴到我家,侄女小枚不 愿送菜至安妮学校,她说安妮对她不热情。我也劝彭守琪不必如此操劳,让安妮吃得苦些,简便些,她不该如此自苦。不料她竟然流泪了。但也从此以后不再存菜肴于我家了。

“文革”开始,我和彭守琪等各自离散,各奔前程,流离颠沛,直至一九八○年,我才获有她的消息。当时我在杭州一所大专任教,郭景岳医师自甘肃出差来杭,相访于我。我向他打听彭守琪,想她也应该转变命运吧,落于何方呢?郭景岳说,“文革”期间,他也很少见得到她,只知道安妮终于被迫离校,未能继续学业。至于彭守琪,很不幸,得了不治之症,终年卧床,安妮为了医治母亲,养活母亲,下嫁给西固一个石油工人了。安妮待母至诚至孝,彭守琪有幸的是她在病榻之间,有爱女亲奉汤药,这是几个母亲能够享受得到的?计算年龄,今日的安妮当如二十多年前的守琪,也应该有成长的子女了。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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