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是甘肃省地方病防治所的医生,因为爱好戏剧,与剧作家、我们的好友陈文鼐有师友之谊,他时常写些散曲、小剧本求教于陈文鼐,两人又都是右派,故更有另一份相惜之情。

起先只是听陈文鼐说起过王炳,并无来往,与他相熟并交往,是因为一九六四年二幼那场大病。时陈朗已从省文化局调到了兰州市越剧团,我们从贤后街搬到了西关什字中山路大杂院。时值冷春,兰州时疫流行,灰白质炎(小儿麻痹症)泛滥,就我们所居的大杂院宿舍里,二十多个孩子中就有两个孩子遭传染,二幼得病了。各医院人满为患,没有特殊的关系,住不进医院,得不到治疗!好友陈文鼐为二幼住院医治而奔走,得到了身为医生的王炳的帮助,才得以住院,经急救,捡回了小命。那天上午,陈文鼐走进门,后面跟着身上还穿着医生的白大褂,头上还戴着白帽子的王炳,是陈文鼐先到医院把他直接找来的。王炳当时在兰州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实习,不在门诊、病房,因此可以暂离岗位。经他疏通,二幼得住入二院的脑病科隔离病房,经过多天的抢救治疗,才遏止了病情的发展。脑病科为二幼看病的大夫王令嘉,认真负责,他将二幼的脊髓液体由航机寄往北京,作更精密的化验,以便对症下药……。

二幼虽然性命无忧,但左边脸部神经遭损,左边半身不遂。在医院一个多月中,竟有两次病危通知。其时陈朗正患肺、肝病,我又怀了三幼,大幼方四岁,由于缺乏营养,羸弱得尚不会走路,在二幼住院治疗期间,因无亲人照看大幼,只得将她寄养在一位老兰州大妈家中。那时家家户户缺少粮食,陈朗看望大幼时,总带几个烙饼去。陈朗说大幼吃烙饼时狼吞虎咽,在别人家她大概从没吃饱过……。

二幼所住的脑病科隔离病房,是医院的一个僻静角落,走廓尽头,另立门户,内有一个不规则小厅,进门右边两小间病房,左边又有一小间,都是水泥地、水泥墙,非常简陋。二幼住进门右边第一间,隔壁一间住着一个精神病突发者,是个从天水乡间来的年轻女人,因为婆媳呕气,她在庄稼地里野宿 了几夜,遂得病。在病房中,几个壮男子看守她,她一丝不挂,呻吟、尖叫、狂跳,力大无穷。几个看守她的壮男,手忙脚乱的欲以棉被包裹她。她偶而也有平静的时候,才看清这是一个面目姣好,身体结实的农妇。小厅左边小间住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似乎得的是脑膜炎,她一直处在昏迷中,因为不断痰涌,在其喉管处开了一个口以便吸痰,盖在伤口上的小纱布因呼吸而掀动。她有两片长睫毛扇子似地盖着,像白雪公主吃了有毒苹果似的昏迷不醒。她母亲对我说,只要能保住她的小命,即使是终身痴呆、残废,也愿看护她。她母亲说,小女孩平时很娇气,不让人碰一下,可现在喉管被切开了,她也不知道……。 二幼每天要输液,血管太细,手上、脚上都扎遍了,只得在额角边的静脉上扎了。头部无法固定,孩子又不懂事,我得用双手捧着她的头,正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呵!还从我的身上抽了六○CC血注入她的体内,以增强她的抵抗力。

二幼住院所欠的药资,我们在几年以后才得以还清。在抢救二幼的日子里,王炳抽空不时地来探视。我们从朋友、难友,升华到共同救死扶伤,共同在死神手中抢夺孩子,他成为我家的恩人了。

文革开始,互相之间即如生死之隔,王炳的去向、遭遇,都无从得知了。陈朗发配陇、青交界处的红古农场劳动改造,竟达十三年之久。其间我则被放逐至陕西,时当春荒之际,野苜蓿都算是补品了。我没有像三闾大夫屈原那样跣足披发、自沉汩罗,我正视淋漓的鲜血,携带幼女,辗转在八百里秦川,昔日歌舞地,自古帝王州的万里风烟落照之中……。

直到七○年代末右派“改正”之后,大家忙于工作、家事,无暇顾及探询阔别的诸老友,何况路途遥远彼此下落不明的兰州诸友。直到一九九四年,我们在杭州即将离国来纽时,收到了王炳来自兰州的一封信,随信寄来一张他与小孙女的合照。他在信上说,他一直怀念我们,打听我们的下落,最近才从陈文鼐处得知我俩的确切地址。至于王炳的模样,则完全变了,原先在兰州时,他年不过三十,有着结实的身体,圆圆的大脸盘,透著西北人的朴实诚恳和黄土气息。而照片中的王炳,完全是个憨厚的西部老人了。他在信中还说到他的妻子,由于王炳的右派身份,历年不断下乡上山,为防治地方病而自身几度频死,虽侥幸生还,但妻子因焦虑而致双目失明!几十年来,一切生活起居全赖王炳照料,真正的相依为命!

一九九五年来纽后,我们曾收到过王炳的两封信,在后一封信中,还附来一份《兰州晚报》(一九九六年四月三日)“天、地、人”专栏(总二十四期)一篇有关甘肃省地方病防治纪实的剪报。内中第三节小题目“黄土地不会忘记”,约三、四百字,记述了王在一九六○年、一九六四年两次下乡在岷县、秦安县两地防治克山病的事迹。

“克山”是东北一个县名,是原始发病地。克山病似鼠疫,来势凶险,迅速死亡,传染性极强。文中记述王在岷县,有一次夜间出诊,在荒山野岭间被两只狼跟随,他急中生智,大声吼叫,直到见到村庄的灯光,两只狼才悄然离去,居然逃离狼口。王炳此时才发觉自己已是混身大汗淋漓。后来村民告诉王炳,两天前,一个妇女夜行,就被狼吃掉了。一九六四年在秦安云山一带防治时,王炳不但要与病魔斗争,还要与迷信符咒斗争,最后他救活了阴阳先生的儿子,农民才信服了他。文中还记载了有一次他赶了十几里山路,几乎是一路小跑,待到达时,孩子他妈已经死了,孩子也已口吐黄水,双手冰凉,不及救治也死了。孩子的祖母悲痛过甚晕倒了(未交待后果)。孩子他爸外出未归,是王炳为他们换衣,买席而掩埋的。

王炳自己亦在防治过程中两次染病,均由同伴救活。身为右派还肩负防治重任,他的妻子在兰州家中,就在此时因焦虑忧思而致双目失明了。这篇报导文字平常,但让我知道了王炳的工作性质及其贡献。计算日子还是二幼发病的前后,可见他在二院实习是极为短暂的时间,他几乎都在兰州东南一带山区为防治克山病而奔波著。文中还记了一首民谣,能见出防疫医生的艰辛:“嫁女莫嫁防疫郎,一年半载守空房,有朝盼得回来了,洗不尽的脏衣裳。”

文中提到王炳所到防治克山病的岷县、秦安两地,我手边没有中国分省图,查找了辞书,岷县条目记:“故岷州,民国改县,清代属甘肃巩昌府,为泯江发源地。巩昌府治即今陇西县(秦代陇西郡地)。”秦安条目记:“秦安县,汉成纪县地(成纪即天水,金置秦安县,清属甘肃秦州,今属甘肃渭川道。”这一带正是甘肃省最为穷困不毛之地!甘肃简称“陇”,分为陇南山地、陇东高原、陇中高原、河西走廓、祁连山地、北山山地等六个地区,只有西南部长江支流白龙江发源地一谷地(属陇南山地区),才是水草丰茂处,其他地区均贫脊,缺水。但是在先秦、两汉,乃至唐宋之间,河西走廓一带却是林木蓊郁,人文荟萃的去处,村廓相连,佛塔遍地,人称南方之扬州。霍去病自西出击匈奴,设立玉门关、阳关。丝绸之路即使因中原战乱数度中断,但始终畅通,促进了中国与中亚、西亚的文化交流。玄奘西去印度也是取道于此。但自中世纪以来,沙漠南浸,林木消失,地貌大变。发源于甘肃的渭、泾、洮诸河都几乎枯干见底了。

自一九六○年至一九六八年间,我居住兰州,辗转陕西黄土高原和再度往兰州迁徙户口,在陇海铁路上往返不下五次。泯县、秦安归属地的陇西、天水都是必经之地。铁路沿线所见都是灰黄之秃山,但在汉唐之际,这里还属于肥沃的八百里秦川的西端哩!而近几个世纪以来,陇东南一带,算得上全国范围内的盐碱缺水严重之地了。一九六八年“文革”中,陈朗已遣青海边陲,当局徙“九类份子”(地、富、反、坏、右等及其家属),离城市,出兰州,逼迫我带孩子到甘谷县(和秦安相近)山区去。难友袁炜告诫我说:“你抵死不能往甘谷,那里没有水,人们都吃窖水(此处无地下水,只在偶而下雨下雪时聚水在全村最低处,窖藏加锁,比粮食还珍贵),你是阶级敌人,要等牲口饮过了才轮得到你。陇西一带的人终年无水洗脸,向他要一碗玉米面,或许会给,若要一碗水是绝对不给的……”袁炜要我尽量争取到有水草,牲口牛马能生存的地方去,比如内蒙古草原。

八○年代后期,我在杂志社工作,曾经考察民居,有机会见到黄土 高原上人们居住的窑洞。沈括《梦溪笔谈》中描述过浙江雁荡山的地貌与黄土高原相似,谓若从上空俯视似一马平川,然其中沟壑深遽,人在壑中仰观,如千嶂凌霄。黄土高原上人们所居窑洞即在深沟壁间凿洞而居,今日以美学、建筑学角度看,窑洞冬暖夏凉、安全,建筑材料简便与自然环境统一和谐等,它是人类智慧的结晶。然而我当年若是携带幼孩要在那枯干缺水的土地上垦植、种粮赖以生存,那就又当别论了。王炳原来是在这一带以待罪之身与传染病周旋搏斗的!他在这封来信中还附来近作自制诗歌若干首。信上还说,夫人虽双目失明,但身体还好,他自己还想在有生之年宏扬中医、中药、针灸云云。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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