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读的中等和高等音乐学校,除正规音乐课程外,均备有一些辅助课,如打击乐、舞蹈课等。在杭州音乐专修科时,舞蹈教师是个女性,名叫张爱玲(与女作家张爱玲同姓名),她的丈夫曾是五○年代初中国驻苏联大使馆的职员。

张爱玲任教我校时,已五十多岁,仍奇装异服,涂脂抹粉,在朴素的五○年代甚为缭眼。她担任体育课,当时全校师生都寄宿在校。她领导晨间早操,站在大操场的水泥台上作动作示范,身体很健美。她又是我班的舞蹈教师,教给我们最基本的芭蕾舞动作,以此进一步训练学音乐的学生节奏感和形体美。

后来我升入的福建师大艺术系音乐科,也设有舞蹈课,老师是个年青的男性教师,名叫童仁三。童老师苏州人,毕业于南京大学艺术系,是学美术的,毕业后分配到福建师大,由于他的出身好,非剥削阶级,思想进步,在南京大学时即是学生会干部,于是顺理成章的荣任了福建师大团总支书记,至于本行美术,反倒搁置荒废了。他从何而来的舞蹈秉赋,有否正规训练过,不得而知。他兼任我们音乐科的舞蹈基本功训练,还承担福建师大学生课余舞蹈组导师。

童老师那时也只有廿多岁,很富活力。他中等身材,细皮嫩肉,唇红齿白,标准的江南温婉男子,举止行动也很女性化,据说过去演话剧善演女角。若让他说母语苏州方言,吴侬软语,那就比最温柔的女人还女人了。

我参加了师范大学的课余舞蹈兴趣小组。童老师给我们排练了蒙古草原的鄂尔多斯舞,元旦在全院的庆祝会上演出,人们夸奖我们的舞蹈有专业水平。

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雷厉风行,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么一位又红又专,热爱党,对党赤胆忠心的学院团总支书记,竟也被打成右派,沦为敌人。到后期处理右派去向,我属于“保留学籍,劳动察看”第三类处理范畴。我即将“发配”离福州几十里外的宦溪林场劳动,时间已临岁末,温暖的福州也已寒风凛冽。一天傍晚,凄风苦雨,童老师约我话别,为避人眼目,我们到一个近郊似村店的小饭馆里碰面。童老师带了一把伞,穿着一件咖啡色条绒外衣,神情显得紧张、沮丧、忧虑。这是在反右斗争后,我第一次见到他。由于小饭馆灰调子的衬托,他的面容更显黯淡。我们坐在角落里,买了两只煮青蟹,诉说着、叹息著。童老师关怀我往林场的艰难生涯,他说他已拜托了一位原先在学院团总支的同事好友,该同事不是势利之人,现在是宦溪林场南口分队的领队,我若侥幸分在南口,他会私下照看我的云云。我在宦溪总部呆了约三个月后,再到南口,果然受到了童老师朋友的关怀。所谓关怀,也即是没再被批斗,没有了精神上的折磨,至于劳动强度,仍然一如既往!

宦溪林场属连江县,靠山面海,林木森森,估计在海拔六、七百米以上。送往这个林场的福建师大右派学生约数十名,这批学生都是城市人,凡是家在农村而受“劳动察看”处分的右派学生,都回农村去了。

我们这一批,既家不在农村,又没达到关押、教养作第一类处理的程度(我院有六名学生送劳动教养),故由学校组织送往林场集中劳动、改造。后来知道,凡回家乡劳动的这批人反而较为幸运,他们受的罪要少些,“亲不亲家乡人”嘛!有的在亲属照看下,根本没有作过强体力劳动。

我们这几十名在宦溪林场劳动的右派学生,有三个女性,一为我,二为刘小梅,另一个为生物系女生,她原先还是生物系团支部书记,出身工人阶级,我忘掉她的姓名,她长相不美,男生背后给起了个“七仙女”的绰号,即使在林场劳动,改造思想,受人歧视监督,她仍然思想激进,像个准备入党的团员,动辄汇报思想,大家都忌讳她。林场的劳动强度极大,我们这批学生又有别于林场工人,不参与植树,专开荒种生姜、红薯等。先是找山凹土地肥沃处,开辟宽五丈的火路,砍掉火路内全部草木,斫树挖根,使其露出山体,然后焚烧围垦地内的所有草木,再垦地、挖畦、烧草木灰、渥绿肥。在宦溪林场时,我们一律睡地铺,夜间,硕大的山鼠在棚屋内,在所盖棉被上乱跑。我们的双手因握锄开荒,手心连手背都打上血泡,早晨醒来,指头僵直,不能弯曲。每月配给我们是强劳力的四十市斤粮食定量,但还是感觉饥饿。

春天,晴雨无常,衣裤在雨水与汗水的浸渍中永远潮湿,我这双原先保护甚好的弹钢琴的手,此时已是又红又肿,无复旧观了。人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就只剩下最基本的生的要求,我只盼著天不要亮,能多睡一会﹔只希望钵里的饭不要吃光,多吃一点。我开始羡慕起当地的山农来了。宦溪林场附近有二、三个山村,总共十多户人家,他们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米饭是用竹笼蒸捞的,吃咸菜、咸鱼,麻鞋、布袜,肩挑、背驼,桃花源里的日子,什么右派、左派!

一年以后,我们又从林场返回学院,因为院内各系都有了校办工厂。我和刘小梅分在生物系,她在制作香精厂,所有原料即是我们校园内的玉兰树叶子,由男生上树采摘,我在地上捡拾,一麻袋,一麻袋,然后放入自制的柴灶锅炉内蒸煮,在蒸气中提取香精。除此,还要作清扫园地之杂工。当时由林场返回的绝大多数右派学生,都住宿在生物系。这几十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劳动改造。但也有“黄连树下弹琴”的苦中作乐之时,比如我们在香料厂柴灶余烬中煨红薯吃,香糯满口,在整理校园时挑荠菜,携入学院傍小饭馆,佐以嫩笋,炒年糕吃。

在生物系,我和刘小梅同住生物系角落一间冷室。小梅和我同岁,其时二十二岁,她爱上了童仁三老师。其时的童老师,虽未经上山,但亦在生物系劳动改造。他的生活作风严谨,待人则体贴入微。刘小梅为他寤寐求之,辗转反侧,我非常体谅她,勇敢的充当红娘角色,为刘小梅向童仁三老师传递了一封情书。但是童老师以示自己的改造决心,事无巨细一律向党组织汇报,他上交了刘小梅的情书。学院党总支以触犯组织纪律条,找刘小梅训话警告。事后,我真非常遗憾童老师的无情,为小梅难过。但童老师似乎没有供出我为传递信件之人,因为我安然无恙。

一九五九年冬,我离校去了北方,辗转西北,历尽人生艰辛。至于童仁三老师,随着反右的深入,也到了闽西北山区,在最底层戴罪劳动。他是何时返回福州的,不得而知。

直到一九八二年,我已落实在杭州机械工业学校任教二年了,接到一封来自母校福建师大党委的来函,让我到母校,领取补发的师大艺术系毕业证书。二十三年了,当我踏上这块久违的土地时,真是感慨万千。

童仁三老师亦落实在艺术系绘画科任教。我在福州的半个月时间,夜住学校招待所,白天则在童仁三老师家就餐。

童老师所居为一个新楼三居室房,他已有一个完满的家庭,夫人名叫毓秀,不知其姓,是个小学教师,出身破落的书香旧家,与寡母颇受房族欺凌,在拨乱反正前,她又嫁给了右派,人家就议论她看上童仁三的小白脸了。毓秀为人从容大度,不拘小节,体态微丰,状貌远不及刘小梅生动。她与童老师的感情很好。按福州风俗,父母死后入殓,要由儿子(无子则女婿)抱头入棺,毓秀母亲死后入棺,都是由童老师抱头的,这一点使毓秀特别满意、感激。

他俩有一子一女,女儿其时已在福建师大艺术系学习应用美术,活泼柔美、待人亲切﹔儿子尚小,在初中学习。家中一应家务都由童老师操劳。我返回杭州以后,曾给毓秀寄去一把杭州王星记檀香扇和一块淡黄绸衣料,给他的儿子寄了一部晚清石印花卉画册。一九八三年,童仁三老师从福州到杭州,我陪他访问了他的校友,当时在浙江美院任教的他的同学赵宗藻(版画家)和我的哥哥周昌米(画家)。童老师仍是非常严谨,他都为被访者买了重礼。之后各人都忙于工作,并无通讯。

约在一九八五年我公差到武夷山,听陈建霖说,在这短短的两年之间,童老师家遭到了大难,先是女儿在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一年多后死于癌症﹔夫人毓秀因为悲痛过甚,次年死于高血压症。

建霖是童老师待罪崇安服苦役时的好友。建霖说,这样的痛苦,旁人如何慰籍?所以他没有写任何吊唁的信函。接着,我到福州看望书法家老右派潘主兰先生,虽与童老师近在咫尺,我非常怀念童老师,而没有勇气去看望他,没有勇气去正视他巨大的悲痛。此时,我深感任何安慰的语言都将是苍白的。

来源:博讯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