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振民是福建师大物理系的右派学生,与我是同届校友。在反右之前,我们互不相识,但他就读的物理系和我的艺术系,都在仓山北坡一条山道上。艺术系的学生只要出校门,不到后山去,凡进城、购物、看电影,物理系大门口是必经之路。原先艺术系后山与院本部尚未开辟山间通道前,我们到院本部礼堂开会、图书馆借书、医务室看病,都要从物理系门口绕道而过。艺术系的女生,当然比较引人注目,所以据关振民后来说,他早就认得我,说我梳两条长辫子,冬天穿着呢子裙,呢子短大衣,左手夹捧一叠琴谱,气宇轩昂,旁若无人,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他说,有时见我们几个女同学在艺术系门口山路上,唱着歌并排挽着手行进,很想与之说几句话,似乎比上天还难。哈哈,现在可好了,一起劳动改造!所以我与关振民之间还比别系的同学有一层似曾相识的关系。

福建师院座落在闽江中的最大岛屿仓山之上,闽江从赣闽交界的武夷山黄岗尖滥觞,日夜东流,一路不弃涓涓细流,汇成巨川,自南平以后流量渐宏,到接近福州一段,则江中群岛竦峙,闽江演绎成一个大水网,辽阔、纡回。那时闽江流域群山所伐木材,都扎成又长又宽的木排顺流而下,木排上还搭有临时的小木房,供运输者住宿。身在仓山,不知仓山真面目,在成为右派的第二年秋季,学校组织我们参加过仓山农民的秋收劳动,曾经到过东端,才知有好多良田,好多村庄。土地都很肥沃,待收割的水稻粗壮颀长,都横卧在田中,割稻时只需割取离稻头三分之一处……。仓山与福州城一水之隔,中间还隔着一座小岛叫中洲,一座大桥分两截连络了两岸。福州是清代被迫对外开放的五口通商商埠之一,仓山的风光,和它的远离城市的喧嚣,自然是洋人青睐之处。仓山上的洋楼,比之江西庐山,比之浙江莫干山,都更为坚固、富丽,因为它们不仅仅是为避暑而建。有洋人住宅、商人住宅,还有各国领事馆,建筑典雅,为砖木结构。我们艺术系所在的建筑,原为丹麦领事馆,建筑典雅,为砖木结构,每幢房子都有宽大的走廊,走廊通内室为落地百也门。有宽大的窗户,百叶窗扉,窗台像桌子一样宽。傍晚我们欢喜坐在窗台上、树荫下谈天,楼房之间都备有宽大的木座椅的地下通道,下雨天不用带伞,行人匆匆,似乎没有人在这种座椅上休憩。所有的屋檐雨漏水管,都是用绿色陶瓷制成竹节形状,屋顶也是绿色琉璃瓦。在这种绿色典雅优美的建筑物中,飘扬出歌声、琴声,各种中外管弦乐声。在一九五七年反右前,我们确是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建筑物依山而建,底层有多处斜面的地下室,当我成为右派后,曾在这些地下室中为厨房劳动,做过煤饼。

物理系的房子在艺术系之西,大门开向与艺术系同。物理系过去是华南女子理工学院,房屋亦为砖木结构,装饰成深咖啡、浅咖啡相间,杂以朱红色的富丽色彩。这所女子理工学院,过去出了许多人才,如当时的物理系系主任陈、化学系系主任俞、以及心理学名教授陈叔圭。她们都曾留学美国,终身未嫁,一九五七年全部都成为右派份子!我班的心理学教师就是陈叔圭,她当时约五十多岁,上的是两百多人听讲的大课,座无虚席。考试是采取丝毫马虎不得的口试,除主考官外还有两名陪考。那年的考试中,只有七个人得了“优”等,我是七名之一。陈叔圭老师知识渊博,口才流畅,仪表朴实无华,她与化学系俞同住一幢小洋楼,即在艺术系近侧。她欢喜音乐。我曾邀她列席我班一次期终钢琴表演,那天,我弹的是丁善德的[牧歌]。

福建师范大学是由几个独立的院系组合而成的,至少在我一九八二年再往学校领取毕业证书时尚未有变化。

关振民这个物理系右派学生,有如北大的谭天荣,人大的林希翎,在一九五七年我院的反右斗争中,名声非常大,是受全院声讨的反动份子。按理他该送劳动教养,但因为他出身中农,是土改法中强调团结的对象,尤其在五○年代中期,大学生中还鲜有中农出身的学生,校方考虑到阶级政策,降低他的处分,独特的作为“开除学籍,劳动察看”处理,于是留在学校,与我辈“保留学籍”者,一同“察看”。在没有见到关振民前,我们都以为他个子高大、孔武有力,或者是尖嘴凹腮、獐头鼠目(这是受漫画印象,系里常组织我们观看别系的大字报)之辈。原来老关个子不高,瘦削,长方脸,五官端正,腰背微驼。他性格憨厚,待人诚恳,富有牺牲精神,且极为聪明睿智。后来在长达两年的共同劳动中,由于他的人格力量,获得大家的尊重,成了这批右派学生的中心领袖人物。虽然他的年龄也属小字辈,与我们相仿佛,大家却爱称他为“老关”。而校方对他则极为敏感,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严密的监视。

初到宦溪林场,开荒、围垦,在严酷的强劳力中,老关表现与众不同。他毕竟是农家出身,干活地道,不惜气力,吃苦在先。例如斫柴回队,山路崎岖,他竟一次挑回二百多斤。在宦溪林场总部,他呆了不到一个月,就被遣送进了一个深山冷岰,名为“降虎”的山村去了。传说这个山村不知在哪个年代一个村妇打死了一只老虎,十口相传,誉此村为“降虎”。与老关同去的另有二位同学,去后均消息茫然。不久,我也被遣到了南口。一天,南口领导让我送一封信到降虎去,我按指示方向,只身赴“虎穴”。万山峻岭,真正的山连山啊!茅草长得比人还高,淹没了山径,淹没了我的身影。那天,我戴着一顶草帽,以双手分披茅草勇往直前。山路蜿蜒,高山之上,几十里方圆间渺无人烟,只有一顶草帽浮沉在草海之上。山路转到海边峭壁之上,下临万丈深渊,须侧足而过。终于我找到了降虎,那是一个被毛竹包围的古老山村。老关他们进入更深的山里背毛竹去了。中饭时分才见到他们,竟未参观他们的住处,不知是否安全,不是有老虎吗?我们在户外谈天。临别之时,老关送给我一支朱红色的派克金笔,这大概是他身边唯一的贵重东西了。后来这支笔随我飘泊西北,一直使用。在一九六九年,血腥的文革初期,陈朗已进了青海、甘肃边陲红古农场。我们母女四人再三被迫在甘肃、陕西的黄土高原之间流徙,其间我得到陈朗一位小友、兰州青年马士麟的无私帮助,因为感恩,又身无长物,我即将这支饱含友情的派克金笔转赠给了马士麟,那是后话,但不知马士麟珍惜否!

自从降虎一别,接着众右派学生返校至校办工厂劳动,老关则去了院总部劳动。我们在生物系,与他相见日稀了。一九五九年底,我离校北上(我的档案袋黑脚印随之北上)。在六○年代初,我在兰州时,曾收到过老关的信,之后“文革”开始,彼此即生死茫然,再无相见之日。直到落实政策,才听说老关落实在莆田江口华侨中学教书。

一九八五年暑假,三幼到福建武夷山小住,曾周游闽地,拜望过我的多位老同学。她到莆田江口华侨中学看望过老关。三幼回来带来了许多老关的消息。她说关叔叔在华侨中学除教数理以外,还精通《易经》哩!他为人算命,看风水,卜阴阳宅,人称“关半仙”。在学校附近,他有自己的房子,并娶妻生子。他的妻子是农村妇女,年轻、善良、顺从。大儿子带有残疾是个跛子,但他早在八○年代中期,已谙生意之道,所以家道殷实。三幼临别时,老关赠她一笔在当时为数不少的钱。这么大数目,三幼觉得不便接受,临走前又悄悄放回老关的抽屉里了。至于“文革”中老关所受的苦,他则与三幼谈得不多,只说在文革时,他尚在家乡莆田农村,由于他的右派身份与其平日的锋芒,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并且判为死刑,被关在地牢里,他被脱光衣服,双手反绑吊在柱上。老关没有提到别的折磨,只说地牢里的跳蚤,成千上万,爬满了他的全身,以至全身皮肉都叮烂了……。老关真是个“半仙”,没有死掉,正是九死一生。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历史的桎梏,社会的繁复,人心的叵测,大概只有老庄哲理的悠远,玄渺,才能阐释人生,所以老关乐此不疲了!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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