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进是我哥哥周昌谷的同学。五○年代前后,他们都在杭州孤山之麓的杭州国立艺专(后称华东美术学院浙江分院,现称中国美术学院)学习绘画,吴进比昌谷高一班,与吴明永同班,毕业后,分配到福州,在省美术家协会工作,反右前夕,任省美协主席。

我哥昌谷在美术学院求学五年之久,前后同学中有相当一批有成就的画家、美术理论家,如现在北京的画家林锴、裘沙,史论家丁永道,在南京艺术学院的西画教师陈积厚、茹民康,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美术编辑王仲清、张隆基、陈菊仙,在杭州任国画教授的舒传曦、刘国辉、孔仲起,西画教授周诗成,雕塑家洪世清、徐永祥,海外潘其鎏等。尤其我哥的同班同学,毕业时共有十六位留校任教,为历届毕业留校任教最众的一届,其中如后任美院院长的肖峰(曾留学苏联彼得堡美术学院)、副院长宋宗元(本院国画研究生),版画张玉忠,油画于长拱、马玉如、铜版画曹剑锋,漆画黄裳等等,都是当代画界的中流砥柱,一代名家。

五○年代中期,从浙江到福州的火车未直通,要乘火车抵江山后换乘汽车,翻越仙霞岭经浦城、建瓯、古田,须经数日的舟车劳顿,野渡村店,方能抵达。那时我考取了福建音专,无人同行,有我兄昌谷的朋友程郁芬,为浦城人,时在建瓯任小学教师,在中途建瓯接待我。那时昌谷赴云南写生未回,由吴明永写信给在福州的吴进,让他在福州多方照看我的生活等等。第一次出远门,汽车途经千山万水,闽浙山区的木结构农宅建筑,其二楼均为一圈回廊,使建筑物呈磨菇形状,宅旁老树亭亭如盖,宅后则峻岭环峙,这一壮美独特的景色,令我留下深刻印象。可惜那时并不知浦城为文化古城,留有明琴,有梦笔山,传说为江淹梦笔生花之处,与琴楼等古建,失之交臂。抵建瓯时已是月黑风冷夜十时左右了。

建瓯是座古城,但见粉墙黛瓦,一律木结构住宅,鹅卵石铺路的小巷,迂回曲折,建阳江流经此城注入闽江,有大桥虹跨,使古城增色不少。郁芬过桥至车站迎我。她家住深巷木结构老宅中,数人的脚步声更添老城幽巷的静谧。她家给我烧了一大碗佐以香菇的面条,可惜香菇已经发霉,这该是深山中人藏以待客之物!

次日凌晨微熹中,我们又经过荒漠空旷的老桥,上车而别!我约于当日下午四时抵福州。满目非故乡之物,满耳非故乡之音,感觉似到了异邦他国。出乎意料的是,在车站碰到了我在杭州音乐学校的两位老同学习声乐的胡树人(后为浙江师范学院声乐教授)和习提琴的戴成基(后为浙江舟山师范学校教师),他乡故知,欢喜无任。

在福州,我哥同学吴进算是亲人了。我在学校同学中,亦很快交了一位朋友,她是闽侯马尾港附近人,名叫林琴芳。她学习吹笛、弹琵琶。琴芳闽侯农家女,幼年时,父因负债,曾将她以抵债方式订婚于某富裕农家,入学那年十八、九岁,梳短辫,鹅蛋脸,面色红白鲜丽,明若海棠,眉清目朗,嘴唇稍显宽厚,虽粗布衣衫,并不能掩盖她混身勃发的青春。她从何而来的音乐细胞,并能考入老牌的音乐学校,不得而知。琴芳很用功,很有天赋,吹笛的姿态很美。

在校中我俩形影不离,一九五六年寒假,我未返杭,而是到琴芳家度岁的。乡人待客,进门就是四个糖吞鸡蛋,一天访数家,就会积食不化。我最爱吃她家的蒸芋梗乾和红薯干。度假期间,我们曾到马尾港观七星塔。

至于吴进,他若不出公差,周末定来仓山看望我们,艺术系的美术科教师中还有两位是吴进在浙江美院时的老同学谢意佳、林忆美夫妇,吴进每来我校,彼此如鱼得水,欢畅无间。

一九五六年福州市举行夏季音乐会,有我的钢琴独奏节目,演奏柴可夫斯基的《船歌》和王政声教授创作以闽南民歌为主题的《渔歌》,弹奏所用的是省文联钢琴,因此我常到文联练习,都与琴芳同去,吴进就接待我们,热情亲切,情同手足,我们叫他“吴进哥”。我们在他处,有吃有玩,无拘无束,甚感愉快。吴进哥经常夸奖说:“素子的才华,琴芳的聪明,都是举世无双的!”在闽江筏上,在鼓山、于山胜迹间,处处有我们的影子。吴进凡公差返榕,欢喜为我们带回礼物。琴芳出身农家,无好衣,吴进还为她购买衣物。一九五七年暑假反右斗争前夕,我到北京看望陈朗先生,吴进哥还致信陈朗,让陈朗细心看顾我,好好陪我玩。陈朗惊诧的说:“这还要吴进关照?!”

暑假返校后,反右斗争即席卷神州,我被划为学生右派,为此牵连琴芳,也贴了她许多大字报,要她擦亮眼睛,看清身边这只披着羊皮的狼,要她与我划清界线……。此时此刻,我真想能碰到吴进,得到他的慰解!但始终未见他的影子。有一天,路遇琴芳,她见四处无人,悄悄告诉我说:“吴进哥也被打成右派了!”

十七年以后,一九七四年,我流离在杭郊村店谋生。

一天,在韶华巷我哥昌谷寓舍,才又见到了吴进哥。他已年近五十岁了,颀长的身材更见消瘦,干枯的面目更见苍老,头发花白,他似乎仍甚乐观,洒脱之情不改,绝口未提十七年磨难往事,只知道他在反右斗争后处分甚重,被送福建某山区劳动教养十五年之久,现仍孑然一身。从他口中知道琴芳的一些情况。他说琴芳毕业后,分配到南平二中任教。在后期的劳动生涯中略有松弛之隙时,他曾到南平看望琴芳。琴芳除任音乐课外还兼任女生指导,住女生宿舍内。按规定,男士不得入内,所以他与琴芳的几次会面都在偏僻的小旅馆内。在当时政治的白色恐怖如此险恶,身为教师、女生指导,竟能冒险在一个弹丸小城与一个政治犯约会,若感情不深,如何办得到?!据说某个特殊假期,她还到吴进故乡浙江义鸟乡间看望过吴进,这令人想起雨果的小说情节!吴进从没说起他俩的缱眷达到什么程度。但他说,琴芳对他的感情是由同情而产生深情的。他从农场初回福州时,琴芳曾与其弟到福州看望过他。吴进叹息说,如果不是反右斗争,琴芳肯定是他的夫人无疑。他说此生为琴芳也不想结婚了。但琴芳究竟有什么阻碍而不能成为吴进夫人呢?在漫长的分离中,她的感情生活如何,均不得而知。吴进还说琴芳仍然常怀念我。根据吴进所提供的地址,我曾给琴芳写过几次信,均无回音。一九八五年以后,我调到《风景名胜》杂志社工作,有出差全国名山大川之便,我两次到南平二中找过琴芳,事隔多年,竟没有人知道她了,扑朔迷离,像《诗经》句“溯流顺之,道阻且长,溯洄顺之,宛在水中央”,“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之涘,在水之湄,琴芳在芷草、荇藻间,我寻觅不到她。

八○年代末,我堂哥昌米(现任中国美院教授),到福州开画展,与吴进相遇,并到他家作客。吴进在六十多岁时与一个退休的越剧旦角演员结婚了。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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