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主兰为我友陈建霖的同乡前辈,为福州极有名望的书画大师。原任教于福州工艺美校,五七年打成右派,该校则于“文革”中关闭。潘主兰终年屹屹,致力书画,晚年任福建文史馆馆员、福州书画院副院长。其书画在香港等地,价格甚高,而潘主兰本人风格特立,从不自卖书画,在商品经济浪潮中能卓然自爱,不卖字画者,在诸多画家中,大概只他一人了。

我于一九八五年的武夷山之行中结识陈建霖。武夷山在闽赣交界,开发于南宋,当时宋室南迁,八闽一带正是大后方。武夷山为朱熹“道南理窟”所在,凡南宋官员及知识分子似乎均光临过武夷山,更是当时主战派贬谪之地,如陆游、辛弃疾均先后来武夷山冲佑观挂街提举。但也因此种种开发了武夷山,使其成为名山。附近伍夫乡为北宋词人柳永的故里。朱熹幼年离开婺源以后,青少年时期一直生活在武夷山附近考坪。李刚在贬职以后也隐居在相近邵武故里。武夷山为我国少有的丹霞地貌,山体圆浑呈赤色。九曲溪蜿蜒于群山之间,真是碧水丹山,互相辉映;溪水两岸,玉簪螺髻。仰视峰峦间能见多处远古之谜“悬棺”和“虹桥板”。有大王峰、玉女峰,隔溪相望,其间有哀怨的传说。武夷山历经变迁、湮没,直至一九七六年才又重新列入开发计划,设立风景管理局,于是招兵买马,进行建设。

福州青年陈建霖原是学邮电载波的,他即是应徴而来的首批披荆斩棘者之一。陈建霖有美术设计天赋,他热爱武夷山,在武夷山的创建过程中,成为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建设者、设计规划者和建筑师,所有引水管,所有的厕所建筑几乎全出自他的设计,创造。他能就地取材,与自然环境结合。武夷山的总体规划是南京工学院杨廷保教授设计的,建筑有武夷宫、武夷山庄、幔亭山房等等。幔亭山房的一切内装修以及亭台楼阁,路面等等都是陈建霖参与设计的。他以九曲溪的石子铺设路面,以山上杂木制作床、桌、椅等,连灯罩也以竹简制成,台灯也以卵石凿雕加工而成。他是属于最先懂得与环境协调的艺术家。

一九八五年夏,我与我哥昌米首次作武夷之行,当时我哥昌米受泉州华侨大学之聘,将作中国绘画的短期讲学。我和我哥平生好游,每次出游同行者甚众,有谢灵运游山的喧哗,唯此次我们两人相偕。我们自杭州至泉州,途中作多种安排,如在江西上饶作绘画讲座,由福建建阳文联张自生邀请同游武夷,再以武夷九曲溪为起点,寻觅古代水路直达福州,然后在福州分手,他南往泉州,我则北返杭州。途中拟作多次的停顿。

第一站抵上饶,由上饶文联李经邦陪同,游历了信江并古塔,又节外生枝闻说三清山正处在开发中,有黄山姐妹之称,我俩又返回玉山,拟攀登三清山。由文联胡润芝画师、三清山管理局张国华陪同,先在玉山城南门外谒唐相国阎立本墓(我至今未曾考察为何阎墓会在玉山),参观玉山罗纹砚厂,再约同玉山县旅游局局长刘明,导游小姐童金仙,一行六人,于傍晚进山。山路陡峭,崎岖,时时滑坡,车行三小时后,已是一片漆黑,但满山桐花盛开,车窗之外,白光耀眼,此情此景至今不忘。途中山村唯樟溪最美,于深山冷坳之中,下视万家灯火,此镇竟有二万人口哩!我们在三天中得游玉山方面三清山南部风景(北部属德兴境),峰峦老松,其秀丽与黄山相较,有过之无不及。光是梯云岭数十平方公里内的高山杜鹃则似霞似锦……。返回上饶,过崇安,进入武夷胜境,有建阳张自生和武夷山主张木良接待,可谓宾至如归。我们下榻在幔亭峰下的幔亭山房。幔亭山房的环境、布局、装饰使我们赞叹不已,尤其客厅,餐厅内,竟一律用潘主兰书画装饰,包括草坪上的牌坊题字,以及饰有鱼纹的石柱书写等。《汉书》载武夷君曾在幔亭峰顶上以干鱼飨乡人,故建霖设计取“干鱼”典故,来突出幔亭山房餐厅的特色。潘主兰的墨兰,相比郑所南还更清秀,简约,他的画竹也很洒脱,标高云外。他擅甲骨文,于楷书亦自成一格。他的字画均显得炉火纯青,令人观之,如沐春风。陈建霖的赏鉴眼力颇高,能够以独家字画装饰整座幔亭山房,可见他对潘主兰的推崇之深了。

在幔亭山房的草坪上,立有一座高可三米,宽可一米有余的大石碑,这就是陈建霖撰文、镌刻由潘主兰楷书的《记武夷山毁林之碑》,洋洋洒洒,先是略述先辈的护林事迹,然后叙述武夷山历年被人偷伐林木情况,对生态环境所造成的严重破坏,而且不畏强暴,直指姓名,内不乏当权者,伐木数据历历在目,令人惊心动魄。在一九八五年,在深山僻远之处,识见如建霖者能有几人?且潘主兰能如此全力支持他,实在难能可贵。陈建霖身为武夷山风景管理局基建科长与建筑师,为维护山林,每日巡视于六十平方公里内,他自嘲为看林之“狗”,他有一枚专用印章曰“狗官建霖”,为潘主兰所篆刻。这座毁林碑是强大精神的体现,我曾专门地在拙编《风景名胜》上撰写《武夷片石》一文,并在《文汇报》上介绍此碑全文,引起了社会上较大的反响。

一九八九年“六•四”前夕,著名作家刘宾雁亦准备特写报导。然“六•四”事件发生,因刘宾雁与事件相关,陈建霖因此受到株连,被新任武夷山市(原崇安县)市长黄大兴迫害、调离。同时那块《记武夷山毁林之碑》,即遭当局砸毁,因此我还写了《毁林碑之毁》报导。作为记者,我曾于一九九○年八月第三度赴武夷山(第二度为一九八五年十月为中美兰亭学院在幔亭山房讲授《诗经》),为陈建霖事件调查事实,辗转武夷、建阳、南平、沪上、北京,访查各界人物,历时三月,仗义执言,写成《陈建霖事件调查记》,由《风景名胜》出快报散发全国各地有关部门,因此结识了清华大学朱畅中教授,他让我有机会在一九九○年十月于王屋山召开的中国风景环境学术会上发表演说,以支持陈建霖,我们最终获得胜利,那是后话。

自一九八五年武夷之行起,我和我哥昌米与陈建霖即成为好友。在与陈建霖相处中,建霖多次说起潘主兰的人品。他说,潘先生最穷困也不卖字画,但他对建霖则慷慨相赠,潘主兰认为像建霖那样的为人处世,他不可能为他的儿子陈人创造财富,潘主兰相赠的字画,是为陈人今后受教育,若有困难可以变卖换钱……。我和我哥昌米对潘主兰的成就,人品倾慕之余,极想一识。从武夷山可抵福州的水路的南平以西部分,早已成为历史,我们是从南平登舟的。闽江中流处于万山峻岭间,我和我哥昌米站立船头,乘风破浪,“惊涛拍岸,乱石穿空”,两岸虽听不到猿声,但老树枯藤悬挂于江边,沿江乡镇,时见成排吊脚楼,又是景色异样。抵达福州的第一件事,即到洋下新村探望潘主兰。潘老住三居室,家俱简朴,清贫风貌毕露,潘老和颜悦色,虽七十以外高龄,清臞爽朗,双目有神。夫人头发花白,肤色白晰,和蔼可亲,属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为一对患难伴侣。

我和我哥拜识潘主兰以后,即分道扬镳,他去了泉州华侨大学,我遇返杭。我哥在泉州华侨大学逗留三个月之久,过了一段十分宁静的生活,这在他的一生中都是很少有的,他在给我的长函中附自况诗,有“怀抱泥壶看落花”句,此宣纸长函,与陈朗京中寄我之评嘉兴钱筑人诸人花山词长函,均被石门吴丑禅索去收藏,那是后话。我哥自泉州返杭后,潘主兰曾寄我俩各人一条幅书法,所书皆为甲骨文。

一九九三年建霖到京,才于团结湖寓舍与陈朗相会,此前他们早已音问相通。林锴与建霖同为福州人,其书法早受建霖欣赏,林锴也早已闻“狗官”其名其事,二人已先一年在武夷谋面。此时欢聚一堂,其乐可知。林锴曾应建霖之请,为其画大幅锺馗像,以作“山林守护”,锺馗乌纱紫袍,作箕踞状,并请陈朗题词。陈朗乃填[朝天子]一阕:

朝天子

题林锴画箕踞锺馗为陈建霖作

踞地无寻丈。目瞋处、逾加清亮。如斯魍魉。问今来何向。

便踪迹山林朝市上。辨别衣冠千百状。谁共赏。似尔这为官模样。

又陈朗有寄建霖五律一首,录如下:

寄武夷陈建霖

高屋建瓴水,临风一洒然。

关心惟草木,属意是渊泉。

睥睨何功狗,逍遥但小官。

回身看玉女,只在大王前。

建霖武夷所居在大王峰下,对面为玉女峰也。陈建霖后来信说,潘主兰对陈朗的诗词甚为推许。一九九四年,潘主兰于福州将其与友人合集之《七发集》诗词集寄与陈朗和我,此集虽为七人合集,但以先生诗词为主。“七发”之名,借自汉枚乘赋之篇名,可惜此诗集与其他师友诸集均未携出,留在杭州。

一九九六年秋,在奥克兰召开的“新西兰职业华人首届成就奖”颁奖会上,偶遇翁奇曙女士,交谈之下,得知乃我的福建师大校友,因此有进一步的相交。非常凑巧的是翁奇曙为潘主兰的女弟子,因此更感亲切。无怪翁奇曙性情开朗,温柔可亲,乃是潘师十多年的熏陶所致。据奇曙言,潘师鉴于习书法的女性过少,故于八○年中期登报招收书法女生,奇曙于一九八五年起入室受业。奇曙说,潘师教学生习字,曾谓:不求学我,但求学古人。他不过从旁指点而已云。潘师格调高超,平易近人。他喜中午少憩,喜散步自适,夏日阳光下亦不戴草帽,凡稍远行,也自乘公车不麻烦他人,厌社交活动,自学严谨,晚年则谢绝求字者。

上海美术出版社有《潘主兰印谱》印行,其中印石印兑均为早年散失由学生搜集者,序言为榕城林公武所撰。其篆刻多承汉印。学生傅永强,深得其师真传。

潘师喜画朱竹、墨兰,书法于甲骨文成就最高。于印平生服膺黄牧甫、赵之谦、吴昌硕辈。《书法》杂志等有专文介绍潘师书法经验。

潘主兰夫妇,现都进入九十高龄,白首双星,老而弥健。潘师性情冲淡平和,以书画自娱,无半毫名利之心,笔墨之间,迥肠荡气,故能延年益寿也。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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