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流秋从五○年代初开始,就是原国立杭州艺专后改名为“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的教师,但他与当时艺专教授如黄宾虹、潘天寿等完全不同,后者都是出身旧家,有国学传统的画家,而王流秋是泰国华侨,而且是从“革命圣地”延安来的。

四○年代,王流秋尚属少年,身在泰国,而思效忠祖国,受当时潮流影响,历尽千辛万苦,只身抵达延安,一方面接受共产主义的洗礼,一方面进“鲁迅艺术学院”研习油画。精湛的画技,使他在五○年代后有机会荣任艺专教师。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大多在“白区”、“旧社会”成长,出身非工农兵家庭,算是“先天缺陷”,是历次政治运动检查的对象。而王流秋,在延安革命熔炉中锤练出来,真是百中挑一,凤毛鳞角。他属于“又红又专”的大学教师。

国立艺专(现称中国美术学院)有教师宿舍在西湖北山岳坟附近栖霞岭十八号,一九五七年整风反右阶段,我哥哥周昌谷在美院任教,与王流秋都住在该处,我父母与哥哥同住,我在寒暑假由学校返家能时时见到王流秋,我们算是芳邻。

王流秋也被打成右派,同样受到孤立。他深居简出,脸上表情甚为冷峻。一反当时常情,身为右派份子的王流秋此时竟向“革命”的妻子提出离婚!他在延安时结婚,与妻子是“革命伴侣”,同来杭州后,妻子在浙江医学院任职,也是共产党员。在很长时间内,他的妻子不愿离婚,虽然分居(女方住医院宿舍),但常为他送日常用品来,她自己站在栖霞岭宿舍门外,由孩子送东西给爸爸。每当这种时候,我的老母亲若看到此景象,就私下为他妻子抱不平。但最后他俩还是离婚了。

文化革命一开始,受磨难的知识分子就面临更大的灾难。当时的浙江美术学院是造反派的司令部,一时抄家、批斗、隔离,来势凶猛。王流秋等一概不能幸免。几年以来,运动常处于一张一弛中,故王流秋有时被监督洗厕所,有时又被关押,有时亦有人见他在风景点为人画肖像赚钱。但在某一次关押中,他竟不可思议的锯断铁窗的两根铁条,逃走了。王流秋拒绝改造,“自绝于人民”的消息,一时震撼了人心。直到王流秋于中缅边境偷渡未遂被抓获押回后,人们才知道他的去向。

原来王流秋是想回泰国去。当时不允许私人出国,只有偷越边境一个办法,但偷渡属叛国,抓获是要判重刑的,何况是身为政治犯。他为越境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他预先设法向泰国寄出两张名家国画,以便在抵达泰国后变卖可作日用,又购了一只汽车内胎,好在漂流时节省体力,然后备足可供若干日消耗的干粮。在中缅边境选择好一条河流,为了安全,他只能于夜间漂流。这类终年不通航的河流急湍,肯定惊险万状。日间他则伏于丛草岩石中,如此夜行昼伏,过了若干天。他计算日程以为已经安全出境,但一经上岸,谁知尚在境内。有人说,他若再坚持半日一日,就可出境了。他被边防民兵押送公安机关,再被押解回校。见到他的人说,他消瘦、黝黑、长发,形容狼狈。此案由法院裁决,被判处二十年徒刑!

美术学院的“造反组织”为王流秋成立专案小组,深入调查,追随足迹。满含讽刺意味的是,这个专案小组都是年轻学子组成的,他们在调查后,竟发表申明“王流秋不是罪犯”。理由是:王流秋当年既为实现理想,从泰国到延安,今日,现实粉碎了他的理想,他想回到泰国去,算什么罪?!调查组自称为“五牛战斗队”,因为调查组成员为五人。那时凡是历史、政治上有问题的人被蔑称为“牛、鬼、蛇、神”,关押处称“牛棚”。此五人准备坐牢,故自称“五牛”。真勇士也。

七○年代末落实右派政策,王流秋回来得较晚,已在八○年代初了。是由他学生,当时已在美院任教的徐永祥到监狱将他接回的。徐永祥和我说起,别人在十年中都荒疏了画艺,而王流秋却有机会在劳改场所继续绘画,他的艺术更为长进了。王流秋还从狱中带回大批油画习作。落实政策后的王流秋,仍任美院教授。至于那位离婚的妻子,仍然在等他,他俩为大团圆结局,复婚了。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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