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认识他时,他已身为右派,年过六十,白发飘萧,垂垂老矣!那是七○年代中期,我尚在杭州郊区一个农村小店做工谋食,而安家在杭州城内武林路一间小阁楼里。阁楼木结构,在三层顶部,为原先房主人堆置杂物之所,大多地方身体不能直立,从木梯盘旋而上。阁楼分东西两间,我住在西边一间,也是过路通道间,东边一间住着王绍舜先生,他早年习美术,毕业于国立杭州艺专实用美术系,与陈朗同学,且是同乡,后写剧本,但于五○年代末即被省文化局勒令退职,属于 “阶级异己份子”。他的生活来源是靠一个当褓姆的妹妹供给,身患肺病,常咯血,穷愁潦倒,他之能够在毫无医疗、半饥半饱中存活下来,因为他有精神寄托——醉心于弹奏古琴。每当夜阑人静,陋室焚香,七弦琴音量微弱,余音仅萦绕阁楼之门闾,并不惊动四邻。因为他早早离开了工作单位,倒幸免于抄家,保存了两张古琴,有一方与外界迥异的小天地。我做了他十年邻居,听了十年的[高山流水]、[平沙落雁],我是唯一的“知音”。冬夜雪浓,邻翁琴韵飘然入于卧榻,我有句云“一曲‘胡笳’声欲裂,始知人世有知音”,这是在那残酷岁月中的唯一也是最高的精神享受了。

李家桢到阁楼是来向王绍舜学习古琴的。他学习古琴是为纪念他的亡妻学鸠女士。学鸠是他在延安时的革命伴侣,他俩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尤其是在他划为右派的孤立岁月中,学鸠与他同舟共济,为人温文尔雅,逆来顺受,可是没有等到李家桢“落实”政策的一天,即死于癌症。她与李家桢留有一女,名唤李其容,其容从童年开始,就在右派家庭的阴影中长大,在文革中被牵连冲击,并下放到黑龙江北大荒劳动。长成后的其容,有大家闺秀风范,文采精华,成为一名作家,那是后话。学鸠生前善书法,精琴艺,现今人逝琴存。李家桢思念亡妻,不愿广陵绝响,于暮秋之年,拜师研习。我和王绍舜既是紧邻又有乡谊,李家桢是阁楼常客,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况我早闻其大名,真是相见恨晚了。李家桢性格于诙谐中寓刚毅,比如右派定性必须于“认罪”书上签字,但即使再施加压力,横加威逼,他就是不签字,不认罪,以致在一九七九年落实政策要为他摘帽“改正”时,他也不屑,他说:“不是右派,哪来改正?不戴帽子,哪来摘帽?”这样无畏的右派,在那个帽子横飞的岁月中恐怕仅此一名。

在落实右派政策前夕,大约是一九七八年,一日,李家桢到阁楼来,一反往昔诙谐、轻松之态,严肃地与我们商量他的一件婚姻大事:他想与前妻淑贞女士复婚!李家桢是湖北应城人,出身旧家,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即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与长他一岁的淑贞女士结婚,并育有一女。早先革命浪潮席卷各个山村时,李家桢受到鼓舞,抛妻别女远赴延安根据地。在延安期间,自然的要挣脱封建婚姻的枷锁了,他与淑贞协议离婚,与志同道合的学鸠结了婚。淑贞是旧式女子,矢志不再嫁人,她在那个大家庭里,侍奉公婆,抚育幼女,她的感情生活,没有人关怀,然教女有方,此位长女后来是个有成就的医生。至于在经济方面,李家桢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接济她们。

李家桢经历了反右斗争,爱妻仙逝,弱女下乡,算得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随着年龄的增长,又得了心脏病,他想有一个人生的避风港。他常常回应城老家,那边还有发妻与长女,还有一些亲戚故旧。回过几次家乡,淑贞均亲自下厨,殷殷款待,家乡口味与愧疚之心感化着他的身心,他萌生归隐黄叶村的念头,加之亲戚故旧的劝说撮合,于是他想与淑贞复婚。

他将这一大事相商于王绍舜和我,问是否妥当。正因为是患难朋友,用不着按常理奉劝相合,王绍舜的观点正好和我一致,我们都认为不必多此一举。我的看法是:三十多年的感情隔阂,和知识水平的悬殊,倒不如像眼下一样,保持介乎亲属、友朋之间的关系,可以每年回一趟湖北老家,愿多住些日子也无妨,尝尝可口的家乡风味,逢年过节,或是对方需要时寄些钱回去,她会感激,会觉得安慰,若将两人关系再绳之以法律,未免会产生种种复杂的纠葛而怨怼……。过了几个月,李家桢心脏病发作,三思之后,觉得互相照顾非常重要,何况他一直想偿付他的感情债,他和淑贞复婚了。

当时他女儿其容早从黑龙江返回,在美术学院图书馆工作。李家桢为了避免与女儿间的矛盾,托我在杭郊为他俩租一处住房。一切安顿就绪,我终于见到了被遗弃数十年之久终获破镜重圆的淑贞女士。她是标准的乡镇妇女,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眉清目秀,说着地道的应城方言。李家桢极力想使夫人满意,据他说,走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淑贞的假扮大脚鞋数次陷入泥中,都是李家桢为她拾鞋的。但不久,这种《浮生六记》式的“闺房记乐”就被清官也难断的家事纠纷所替代,大母、继母、亲爹、继爹、长孙、次孙,种种纷繁,两年之间,淑贞赌气回应城老家多次。李家桢最听不得那些对其亡妻学鸠的怨言恶语。他叹息说“不读书真是太可怕了”!淑贞终于回老家,不再到杭州,李家桢也不愿再回应城。他避免与她相见,他们的夫妻关系,到这时,真正是“名存实亡”了。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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