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楼先生是浙江美院老教授,美术评论家。

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斗争之前,他曾有过几年短暂的美好日子,其时学院还未迁院,座落在西湖中的孤山南麓,近侧即是西湖十景之一“平湖秋月”,连接着孤山是桃红柳绿的苏、白二堤。孤山上有许多古文化旧址,有清朝藏四库全书的所在文澜阁。后来的省博物馆和省图书馆即建于近处。尚有声闻遐迩的西冷印社,陈列有东汉三老碑诸古石刻。人们蕴藉在古今文化气氛中。

五○年代初的朱金楼,三十岁左右的壮年,教学、著文,习画并雕塑。他拟塑一尊曹雪芹笔下《红楼梦》中第一俏丽人物晴雯像,要在人间找一个活晴雯作为模特儿,于是物色到了浙江省越剧名旦张茵小姐,在若干个年月朝夕相处中,朱金楼对张茵,眼观手摹,等到塑像告成,他俩也成为佳偶了。苏白二堤及孤山处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一个春日,我和哥哥昌谷在平湖秋月旁的湖船上,见朱金楼和张茵时时隐现于白堤的怡红快绿中,张茵身穿淡绿色旗袍,白鞋,打一顶藕合色遮阳绸伞,粉装玉琢,体态轻盈,衬托著朱金楼的朴实倜傥风调,好一对神仙眷属!这一印象给我的深刻,竟历经半个世纪尚在!

自朱金楼被打成右派后,这一对神仙眷属,究竟经不起政治风浪的考验,成了怨偶,不久也就离婚了。佳人归了沙吒利——张茵与当时的浙江省文化厅副厅长张某结了婚,并且还带走了与朱金楼所生之子,小名叫做毛毛的。张茵仍然活跃在艺坛上,而且荣任省越剧团团长。她与张某生了一个小公主,取名巧鸿,巧鸿虽没有母亲那般俏丽,但她比母亲有学问。成年后的巧鸿,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任《江南》杂志编辑。九○年代初,巧鸿成了我的朋友。

相比之下,朱金楼的遭际与张茵可谓天差地别。右派本来就受孤立,加以别无家庭成员,他越显得形单影只,且不能再从事教育工作,所有的研究、著述工作也都被逼停顿了,只能做一些与本职毫不相干的半体力劳动。“文革”开始,他所在的浙江美术学院发生很大的变化,当时已迁在城内南山路,这里成了省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早经停课,斗争比别处尤为激烈、残酷。院内如潘天寿、吴茀之等教授也均被关入“牛棚”。学院且成了全国群众串连时的临时旅馆、食堂,“牛棚”中的“反动份子”随时待命,被拉出来示众。他们有特别的帽子,在帽子上书明姓名、反动身份(如“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特务”等等,不一而足)。在进餐中,将这批“牛、鬼、蛇、神”集中一处,让革命群众围观,向他们丢掷骨头、菜皮以取乐,像耍猴一样。我哥哥周昌谷的英年早逝,与这一折磨和摧残有关。朱金楼在遭受这些非人待遇中,变得更沉默寡言了,身体也更为衰弱了。

浙江美院的革命热潮,发展到扎根农村,彻底迁移到桐庐分水县,算是达到高峰。在丛山中的分水县建立校舍,全体师生都搬到新址,且亲自动手盖房,雕塑系的师生,个个上屋,成为“称职”的泥瓦匠。但在文革后期,又络续返回杭州,就这样被折腾著。至于这批新老“反动份子”,尤其是右派,是最先下乡,也是最后才允许回城的。其中朱金楼,要到八○年代初期才最后返城。他早早被人遗忘了。

我再见到朱金楼时,是八○年代末,在孤山文澜阁的偶然相遇。他对我发表在《徽学通讯》上的几篇考证文章表示赞赏。“徽学”是一门近年来才兴起的学术研究,较偏而专,地方色彩较浓,不像《红楼梦》“红学”那样普遍受人注目,因此我对朱金楼的阅读之广之微,甚为惊讶、钦佩。

九○年代前后,朱金楼已到了古稀之年,大约深感老境凄凉吧,他与苏州大学一位女教师结了婚,女方只有四十多岁,过去的婚姻情况我不清楚,但据说人很漂亮,而且学有专长。

朱金楼这次的婚姻并不幸福,他几乎没有家庭生活,女教师仍居苏州,很少到杭州,朱金楼也没有离开自己的久居之地到苏州与她同住。连朱金楼的紧邻金冶先生也只见过女方一面。据张巧鸿告诉我说,女方对朱金楼没有感情,她只是为了到美国去,恐怕单身女性容易遭到使馆拒签,找个老者结婚是她的策略,作为幌子。

女教师到美国以后,与朱金楼就几乎没有关系,音讯隔绝!大约在一九九二年,朱金楼重病住院,在医院照看他的,是他唯一的亲子毛毛。垂危之际,巧鸿奉母命,到医院看朱先生,送了一束鲜花。朱先生见到这位面庞略肖当年张茵的女儿,老泪纵横,微弱地说了一声“谢谢”。据巧鸿说,那位在美国的女教师,在朱金楼病逝后,曾回国处理遗物,取走了朱金楼所有的书籍、绘画及全部遗产。巧鸿对朱金楼没有给侍奉病榻之旁的亲儿子一点遗产,一件纪念品,表示不解和不平。我想,朱金楼也许没有想到自己一下子会死,他还憧憬来日的家庭生活吧?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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