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代初,杭州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尚无明确分别科系(原国立杭州艺专是分系的),凡雕塑、油画、国画、版画、应用美术、史论等烩为一炉,统称绘画系,只是各人有其侧重面而已,而素描、油画等基础,是人人必须掌握研习的。吴明永是我哥昌谷的同班同学,他侧重史论。我哥先习油画,有“素描大王”之誉,他的毕业创作是国画西湖全图。研究生期间,与方增先、宋宗元由金浪先生带领赴敦煌临摹壁画,归来后创作了国画《两个羊羔》,此画于一九五五年荣获世界青年联欢节金质奖章,后在校任国画教师,从此走上专门攻国画的道路了。

吴明永毕业后,留校任史论教师,给史岩教授作助教。当代有两个史岩,另一个在上海,也是研究美术史论的,被鲁迅先生骂过,从“隐蔽的大纛”下拉出来“晒太阳”的。凡遇政治活动,美院的学生就贴史岩教授的大字报,标题即是“被鲁迅骂过的史岩”。史岩先生惶恐分辩:“我不是那史岩,那史岩不是我!”没有人想澄清,半个世纪以来,历次政治运动,都重复地,明知故犯地扮演这个故事,史岩教授到死也未能分辩清楚。史岩教授在七十多岁时,又续弦了一个旧军官姨太太,从此甚注重衣帽整齐,诸乐三先生“打油”他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作个娇客!”吴明永即是这位史岩的助教,非常勤奋攻读。他患肺病,为怕传染,美院将患病者离群索居。

一九五六年前,美院未移址,尚在孤山之麓,这些肺病患者,都住在孤山东坡梅妻鹤子的诗人林和靖墓之上方的“一片云”古建筑内。“一片云”为晚清建筑,游廊重阁,可能原是别馆、私庵,在五○年代初,充为公有,用作艺专宿舍,然破败倾颓,年久失修。孤山东北坡形胜大逊于西南坡,西坡有西冷桥通岳坟,山上有西冷印社、欧阳修六一泉,南坡有《四库全书》珍藏处青白山居、清代有藏书楼文澜阁(现为浙江图书馆古籍部)。原杭州国立艺专所占即原先之白(白居易)苏(苏东坡)二公祠旧址。与国立艺专一路之隔者,即是湖边的康熙钦定西湖十景之一“平湖秋月”,和雕窗别致,亭台楼阁的犹太富商哈同花园,即被称“罗苑”者(当时为浙大教授宿舍)。真是蕴藉繁华,游人如织啊!相对而言,东坡幽静多了,乔木历历,芳草萋萋,游人罕到,真是养病的去处。那时住“一片云”的有徐永祥、沈海驹、吴明永等……。“一片云”三字镌刻于古建筑东向外石墙上,三字每个大若八仙桌面,作怀素狂草,游人大多不识,好事者过此,喜朗声吟读,有读作“一斤空”、“一斤云”、“一片空”者,令人发噱!我和哥哥昌谷常到“一片云”看望吴明永等。吴明永身材矮小,黝黑,面有菜色,大概与他的勤于攻读、病体、缺乏营养和生活习惯有关。他睡眠甚少,几乎通宵读书、写作,并习惯于深夜拥被倚枕完成。他有专门设计的木几,斜形,约二市尺长,一市尺阔,可收可放,可支于被上。若冬夜,他则倒穿棉衣,护其双臂前胸。孤山之麓,万籁俱寂,文思汹涌,笔底生花。只可惜未能传世!我哥对他非常钦佩,常说当代那种欺世盗名的绘画史论家,给他拾鞋的资格也不够!

有时我在傍晚碰到吴明永,说“晚上好”,他笑着说:“我刚起床,早上好!”

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中,他被划为右派。吴明永是福建龙岩人,父母双亡,只有一个远侄(这还是他死后前来收拾遗物时才得知的)。他本属孤单,又因病而离群索居,生活习惯则“宵行昼伏”。反右斗争后,他被剥夺工作,在美院移址城内时,被发落住在花圃角落小屋里,与杂物在一起。他几乎被人永远、完全遗忘了。但他和我们家始终有来往。他既是我哥同窗好友,我母又怜他孤身病体,即使身为右派,他也经常“暗度陈仓”而来我家。他来吃饭,必自带碗筷。但我母反对他自带碗筷,她不相信有“传染”一说。一九五九年冬,我生育了大幼,暂住在我哥昌谷韶华巷二十七号旧寓,因奶水过多,每日必挤倒数杯之多,我母认为此物富营养,可为吴明永补身,因此每日下午他必来喝奶,得以日日相见。他怕冷,穿一件蓝色布料棉军大衣,显得缩瑟、消瘦、忧伤。他常叹息我和陈朗的结合,说一个右派尚且难以生存,两个右派在一起如何能在政治高压下生存,贻害子孙啊,真不明事理,不懂世故啊!

吴明永死于“文革”前,这是他不幸中的大幸,因此可以少受许多磨难。据我哥说,他的死是慢性自杀所致,后期住院时,他逐渐减食,暗弃药物,他已窥透人生,作我佛的涅槃了。他的尸体在火葬场火化时,只有寥寥如我哥、徐永祥等三数老友送葬。

吴明永是死了,但他的“日记事件”却在文革中作祟!他在医院病危时,手授平生六册日记予我哥昌谷。吴明永死后,我哥曾经废寝忘餐的阅读,有段日子他生活在吴明永的日记里,脸色苍白,眼神恍惚了。那段日子,我哥变得极忧郁无为。他说,从其日记看,吴明永是必然会自杀的。可惜的是,我未能亲见这些发自极秘的内心世界的幽愁和美丽,充满纳兰性德般才气的文字!而且永远也见不到了。一九六六年文革伊始,我哥惮于吴明永的右派身份,及其大悖于红色思潮的灰色文字,一旦被抄家,必以窝藏论罪,因而烧毁了吴明永的日记。他更翻箱倒柜,忍痛销毁了自己收藏的古董和书画。他怕被误为暗藏武器,把出土的两把汉剑锯断,把唐俑、宋碗等宝物,半夜里由我母亲陪同,在西湖南岸僻静处悉数沉入湖底……。

遗憾的是,他曾保存吴明永日记一事并不是绝密的。文革开展不久,在一次大会中,领导突然宣布,让周昌谷交出吴明永的反动日记!并当场让毫无思想准备的马玉如作证。看来日记还是不烧毁的好,为什么要烧毁?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已经烧毁。由于周昌谷崇尚印象画派,他的家庭成分,他的反动学术思想,都足以算得上是个漏网右派,加上交不出吴明永的反动日记,他浑身是口,也无法说清。周昌谷因被关押隔离检查,一关即达三年之久。我哥昌谷最终也死于文革的磨难。

吴明永终身未婚,他居住“一片云”受林和靖诗人“梅妻鹤子”的影响吧。然就我所知,他有一段感情上的小插曲:美院女生吴性清,其兄是吴明永好友,吴性清对吴明永从敬佩到产生了爱情,但遭吴明永婉拒了,他认为自己有病,更觉得自己的暮气将会妨害吴性清的韶华。这使得吴性清更为感动。她自此将吴明永视为知己、密友。吴性清长相很清纯,剪著齐耳短发,体相庄严,面如满月,一副浑沌无窍凿的忠厚仪表。

吴明永大约早抱定终身不娶,因为还在他刚过三十而立的年华里,就认了一个干女儿,这个女孩,当时只六、七岁,是在他住处附近“平湖秋月”边草地上见到她的。小女孩出身于普通工人家庭,我见过她的母亲,一个平常的女工。吴明永认真培养她读书、绘画,昵称为“咪咪”。成长后的咪咪娇甜玉立,确似小家碧玉。在吴明永死时,咪咪亲到火葬场送终。八○年代初,咪咪与她的丈夫张某曾到我的阁楼看望过我。她能送义父之终于落寞之时,又能探访义父的友朋于若干年之后,看来咪咪是有善根的。

约在一九九一、二年间,美院党组织终于为死去多年的吴明永作政治上的平反昭雪,开过大会,徐永祥、马玉如、金冶先生等均都莅会。其时我公差在外,未能到会。他的知己、我哥昌谷亦已仙逝多年,愿他俩的英魂能徜徉于南、北高峰间,并孤山之麓、西湖之滨!尚飨!

来源: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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