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年代初,我还只十多岁的时候,即知道夏与参其人,往后的数十年岁月中,由于我的生活变迁较大,“脚跟无线如蓬转”,在杭州的时日不多,而夏与参虽则始终在浙江美术学院,见面的机会却甚少。说起来我的家庭与浙江美院(其前身为国立杭州艺专)的渊源颇深:首是陈朗早先就读于该校﹔次是我哥昌谷、昌米就读于该院,毕业后任教于该院﹔再次是二幼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后受聘任教于该院。半个世纪以来我结识浙江美院师生几代人,与夏与参虽相同身为右派,可甚缘悭,与他只见过两次面。

一九五二年我在杭州师范学校读书,前在温岭初级简师时的老师王伯敏当时在温州师范学校任教,正活动商调到杭州国立艺专任教。王伯敏毕业于上海美专,后期专攻中国绘画史。其年冬,他到杭州谋事,约我于一个傍晚到孤山访夏与参。夏与参从杭州国立艺专毕业,在中共建国以前,他曾是当时学校学生运动的中坚分子,他思想进步,工作积极,据陈朗说,他还长于事务与管理才能,如筹款、举办义卖、救济贫穷学生等。毕业时正逢中共接管该校,他被留校协助接管,且任教务、人事方面工作,有些实权。王伯敏想调入美院工作,故找他帮忙。夏与参当时住在孤山僻静处一所艺专宿舍内,我们穿花度柳,曲径通幽地找到他的住处,然“雨打梨花深闭门”,他不在家!我们在门口伫望了片刻,王伯敏甚为惋惜,他当时从温州来杭,得经几天舟车劳顿,何况谋事心切!这一次我没能见夏与参,一直等到彼此成为右派,“生入玉门关”,得“落实”、恢复工作,之间三十多年的漫长动荡岁月后,才在美院李家桢老师家第一次与他见面。

大约在一九八五年秋吧,李家桢请夏与参吃饭,在李家桢南山路美院教师宿舍中,因我为李家常客,故也被邀。其日,由李家桢的女儿李其容掌勺。原来李家父女二人,各有其友好。如逢女儿李其容宴客,在她相与的一班朋友中,我常为座上客。记得一九七九年冬其容宴请朋友,从中我得而结识了厦门才子王翼奇,后与他交往甚深(他后来任浙江古籍出版社副主编和副社长)。今则父亲李家桢宴客,我也为座上客。在他家两代人中,我的年龄居中,可谓两无隔阂。那天见到夏与参,无丝毫生疏感。夏与参原名代育,字与参,以字行,四川人,乡音浓重,个子甚矮小,小小的方脸盘,小小的手脚,穿着整齐、清洁。那天三人对饮,随意而谈,就谈到浙江美院的极左思潮,迁校分水县,扎根农村时的荒诞、劳民伤财、戕害知识分子诸况﹔喟感岁月流逝,旧友星散,多人亡故﹔谈到美院历次运动的极左表现,雕塑教授萧传玖因不堪屈辱而上吊身亡﹔王流秋的逃亡被捕﹔造反派头目张永生在“四人帮”倒台后病死狱中,以及某些人卖友求荣、钻营、无耻,各派之间的殴斗﹔更评论画坛流派,新事、旧事……正是往事如烟!不觉夜深樽空,三人均微醺了。

夏与参当时已六十多岁,然尚独身,似也无意成家。时正在勤奋习画,并想另辟蹊径,感情甚有寄托。据陈朗说,夏与参在求学时期曾致力于白描工笔人物,曾见其临摹过唐周昉《挥扇仕女图》等。惜甚少见其作品传世。李家桢十分赞扬夏与参的洁身自好,生活谨严,说他在最艰辛的日子里,也未曾见其有过生活上的拮据、狼狈。“文革”期间,浙江美院对所有“牛鬼蛇神”(包括地、富、反、坏、右以外的新、老阶级异己分子、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每人每月只发给九元人民币为生活费,例如我哥周昌谷,当时家有老母、妻子连他共三人,每月只发给二十七元人民币。别人都不够用,苦不堪言,而右派分子夏与参同样的只这么一点收入,但他节衣缩食,安排得当,除奉养(寄钱)在四川的老母使勿致冻饿外,居然还借钱给别的患难朋友,为人解急。

在李家桢家识荆以后,由于彼此忙于工作,未获机会再与夏会参谋面。次年,也即一九八六年春,偶然的又有一次与他相见,地点为杭城吴山茗香楼。那天我陪老母登山赏花。我的老母生平最喜爱观剧、赏花,四季中不论桃花、荷花、桂花、梅花,只要逢开放之时,必思外出赏花。比如孤山之梅,常盛开于风雪交加之时,老母则必穿上厚棉袄,缠上围巾,作踏雪寻梅之举。老母虽无书本知识,但对梅的花、蕊、萼、色、面,无不精赏,恐“梅王阁”主人高络园也无此精到!平时在我们自己陋室阁楼屋顶阳台上,老母即莳花有五十余盆,精心培植,护理,乐此不疲。

杭州城夹于钱塘江、西湖间,故东西窄,南北长,俗称“腰鼓城”,吴山横亘城中,将杭城分为南半、北半,更具形胜。吴山西连云居山、桃花山,隔万松岭为南宋故都皇宫所在凤凰山。吴山南麓一带则为宋室皇族贵胄的别业遗址,遍山摩崖石刻,有宋米南宫“第一山”、苏东坡“感化岩”并元麻曷刺密宗佛龛等胜迹。吴山之顶建有“江湖汇观亭”。吴山上有若干棵宋樟,被荣冠全市古树“一号”、“二号”……。吴山在城内,近在咫尺,山路平坦,为我母常临之所。我母平日甚为节俭,凡萝卜头、菜边皮皆盐渍作饭菜,但外出则喜尝美食,不需多样,但求精美。就在此繁花似锦的春日,我陪老母于吴山茗香楼进餐。进门,只见南边明窗下若干人围圆桌大啖高论,认得是美院黄裳等一干人。又见西窗下一人悠然独酌,细辨乃夏与参也。我们就近入席相叙。夏与参说,该日美院部分教师联袂郊游写生聚餐,他之所以独酌,是因为大啖既费资又嘈杂,不如独吃经济实惠,落得清静。我母甚赞赏他会过日子。

归后,我将夏与参茗香楼独酌之举,说与我哥周昌米听。我哥即谈起夏与参断桥相亲轶闻一则:某年某日,有冰人为夏与参作伐,相约某女与他于白堤断桥(即传说许仙与白娘子初次会情处)相见。暮色苍茫,两人按时先后而至,各坐于断桥石栏上。夏不与女者打招呼,也不寒暄,更不看女者,只看西湖。良久,以浓重的四川普通话作开场白:“我,夏与参,四十二岁,男,汉族……”道白完毕,回头看女者反应,不料并无人影,那女人早已不知去向……。

这轶闻可能有“演义”成分,后来我续听到有详、略多种“版本”。大家之所以乐于传述此一轶事,想来一则对他婚事的关切,再则对他特立独行性格的激赏。我还曾听陈朗的友人金尚义谈起夏与参,除说他平时办事的一丝不苟外,还说凡是旧友或与他有什么瓜葛的人,从远地而来访求他,谈事以后他总少不了一句郑重申明:“宿食自理,恕不招待,我是六亲不认的!”金君学着用四川乡音说此话,甚肖。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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