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颐为永嘉人,我是乐清人,我们不同县,但同府(温州府,现称地区),故亦可称同乡前辈(他比我长十来岁)。他是一代词宗、我的老师夏承焘的侄儿,因而应该比一般同乡交谊深厚些。在杭州,他住建德路,与我当时所住武林路阁楼相距仅一箭之遥,又可称得上邻居。加上我们又是“丁酉”同科,那便可称“一丘之貉”了。落实右派政策前夕,我尚未搬家至见仁里前,一度我们颇有交往。他的心情欠好,性格不豁达、不乐观,胆小怕事。他常到阁楼向王绍舜先生诉苦,愁眉苦脸,谈话内容乏味,从未稍涉学问,都是些琐屑的芝麻绿豆之事,且无幽默感。他身为右派,二十多年的磨难,事业不顺心,家庭之间,夫妇关系冷漠,他有苦没处说,没有自我排遣的能力,故表现出压抑、猥琐之情!究竟二十年右派生涯,他有何遭遇,不得而知。

一个人在遭受磨难之际,往往有多类表现:一类变得灰心丧气,从此意志消沉,以至自杀;一类为了生存,不惜卖友求荣,变得圆滑世故,自私自利;另一类则经过磨炼,从此发奋图强,更为自珍自爱。夏子颐似乎徘徊于灰心丧气、圆滑世故、发奋图强三者之间……他缺少君子坦荡、睿智深沉的风度。王绍舜先生算得上是个弱者,但他也不喜欢夏子颐,笑评他“鬼鬼祟祟,不知干些什么!”

夏子颐中等身材,五官端正,在“落实右派政策”时,已五十多岁。早年毕业于上海美专,在浙江省文联群众艺术馆任职,后期为专业画师。陈朗说早先即认识夏子颐,是在他上海美专时期。陈说,当年在“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中,夏也曾意气风发于一时,以木刻为武器置身于美术战斗者行列,一直到五○年代初,他还是以木刻创作为主,题材多属战斗性的,如表现浙南游击队员形象等……然到我结识夏子颐时,他则已专攻国画花鸟了。

夏子颐的画风先宗大颐潘天寿,后期私淑石壶陈子庄,然他均无二者大师之磅礡气象,只取其一鳞半爪。他曾赠我一幅睡乌图,破蕉覆盖之下,岩上有饱食相偎二鸟,略有潘翁风貌。赠我哥昌米一幅残荷水鸟:短尾、闭目、缩爪,蹲于一枝无叶残梗之上,仅用黑色,然胜似赭黄、石青,依稀石壶笔致,用笔简练,风格不俗,实属难能可贵。

约在八○年代初,落实右派政策之后,彼此都忙于工作事业,一个偶然机会,我到过夏子颐的建德路寓所,从室内布置中才见出他的内秀。建德路在西湖边六公园附近,为很静的一条短街,至多二百米长度,没有通常里巷宽度,但这里是浙江省文联所在,浙江作家协会等各协会当时都在此处。隔街为龙游路(只得一百米长),当代书法大家沙孟海与诗人、教育家郑晓沧寓舍所在。这一带文采华赡,诗礼之家,是个文化气氛极浓之地。夏子颐的寓所在文联隔壁、作协对面建德路转弯处。一个小小的半圆形独立宅院,在附近新的高楼林立,一家一个“鸽子笼式”套房的状况下,他的小宅院可谓绝无仅有。小院有木板双扉门,进门是一个小小庭院,院中一棵罗汉松老树,翘首院墙之外。左侧一小间为书房兼客室。右侧一小间画室内通卧室,壁上张挂字画多幅,恰到好处。桌上之文房四宝,古色古香,精美之至。南向一律似北京四合院木格纸窗,纤尘不染。想象月夜、树影、纸窗、篆烟,真是神仙邸宅!这是我多年以来首次见到的在杭州最雅致的居所。然此屋外表,粉墙土壁,极不起眼。夏子颐既没有“裘马轻肥”之客,也没有与朋友共豪情之举,所以罕有旧友能窥见他此一世界,因为从未听说他邀请过人到他的小雅舍。小院终年双扉紧闭,何止是冷落!即使如我辈同命运近邻,也只去过他的雅舍一回!

夏子颐夫人也为温州人,是杭州第八中学教师。她个子矮瘦,大约是经历使然,平时表情严肃。她不喜欢客人,认为闭门谢客,最为安全。自一九五七年以来,慑于政治压力,为免惹是非,她对夏子颐管束甚严。夏子颐惧内,曾向王绍舜先生叹息,说他没有家庭温暖云云。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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