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沈沉相识甚迟,始于一次偶然的机会。先是从一处渡船中,结识了一个男孩,是沈沉的侄儿。那是一九八二年,我首次回到阔别三十二年的乐清大荆镇故里,与兄沧米同行。我们从上海坐海轮抵达温州市,准备访问旧友小住数日后,再转道返里。在温州期间,一日,游瓯江江心寺,在渡船中,我凭舷观景,心驰神往。待我知觉,一个在船尾为我速写肖像的男孩的作品已臻完成。原来渡船中众乘客正都自觉地为他分站两旁,免阻视线,让男孩为我速写。比及离船上岸,我和这男孩一家人都成了朋友,一起游殿观塔。这便是李乃光、胡文茵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嗣后,我访问过他们简陋的居所。胡文茵乃是过去“擒雕牌炼乳”制造商胡某的女儿,属工商资产阶级,未免遭受过一番辛酸的经历。夫妇寄希望于三个孩子,尽力培养,大儿、二儿习画,攻书法、篆刻,小女则习提琴,都卓有成绩。相识之后,无论在雁荡故里或后在杭州,我们都有来往。

两年后乃光举家赴里斯本。在杭话别时,我赠文茵旧洮砚一方、元青花碗一只,以作纪念。在与乃光一家的接触中,知道他有一个敏学然而身世坎坷的同母异父兄长,笔名为“沈沉”者。经乃光介绍,在他出国前后,我和沈沉之间即有了鱼雁往返,由于有共同的右派经历,相似的爱好,虽未谋面,即成知音。沈沉在反右之前,曾任某京剧团导演,於戏剧史研究、剧本写作、诗词歌赋,都有成就,有“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敏捷才思。通信中,曾猜度彼此的形象。我猜想他瘦长形,背微驼,穿长大衣,沉默寡言,一脸冷峻,有点像契可夫笔下的“套中人”。他猜想我干瘪,满脸皱纹,一头卷曲烫发,下巴瘦削,声音尖细,有些神经质……事后各寄照片,不料沈沉竟有蒲松龄笔下所说的“风采都雅”!至于我,是否下巴瘦削,声音尖细,且不遑论;但怎么会有“逸兴”上理发店,会有一头烫发呢!

在与沈沉的十多年交往中,我曾因公赴温州,他则不时因公来杭,只要时间充裕,总在我家小住。某一个夏日,我们在屋顶阳台乘凉,夜空辽远,时花香郁。陈朗也在,沈沉很高兴,作了越剧《碧玉簪》“三盖衣”严兰贞及京剧《打渔杀家》桂英儿等旦角表演,真是摹仿逼真,唱做俱佳。还朗诵了徐志摩[披发的女郎]和戴望舒的[雨巷],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新诗的美。

沈沉没有进过高等学府,少年时期因家庭变故,很早就独立,他的学养都是靠天资加勤奋自学获得的。前数年,当中国知识分子最关注最敏感的职称评定时,在温州市名额甚少的条件下,他经省社科院评为“研究员”,说明他的功底不浅。

沈沉的右派处分甚严,被关押十多年之久,期间一度与林希翎关押一地,他不讳言曾爱慕过她。一九八○年前后落实右派政策,沈沉返回温州文化界工作,已过了不惑之年,与一个小学时期的女同学,此时已有了四个孩子的妈妈结婚成家,然相处不久离婚了。我认识沈沉时,已孑然一身。在一次来信中,他希望我能帮助他领养一个女儿。我介绍了我在杭州郊区何家河头结识的一个农民女儿。这家人姓洪,祖父属农民中的知识分子,写得一手好字,多病,当我在这僻乡谋生时,这一家特别善待我而成了朋友。他们家很贫困,一家六口(祖父、儿子、媳妇、三个孙女),常常半饥半饱。儿子名阿权,三个女儿,虽然破衣烂衫,日晒风吹,却都聪慧,丽质天生,祖父活着时,曾托我有机会时带她们走出僻乡。现在沈沉要一个女儿,从年龄、性格考虑,觉得老二洪英最为合适。我与阿权夫妇商量后,沈沉专程自温州来杭,到何家河头。但是洪英年幼,不谙世事,她也不肯离父母远去。沈沉在乡间阿权家的土屋瓦灶之间盘桓了两天,十分无奈,怏怏而返。

沈沉曾兼任函授新诗之教育任务,深得各地学生爱戴。一九八七年左右,与一位上海女工,比他年轻廿多岁极平常的函授女生结了婚。我曾经担忧过这二人各方面都不甚相称的结合,是否能够巩固持久。但至今十多年过去了,他俩的生活尚属和谐。沈沉在温州已买了房子,有了属于自己的书房。在婚后安定的生活中,他编著了浙江省部分地方戏剧史,创作了数量甚多的剧本、评论、散文、诗歌。他俩没有孩子,沈沉说,他会比她早逝,她应该有再婚的权利,又何必让孩子拖累她哩!

一九九一年,沈沉来杭谋事,陈朗有奉和他的《感怀》诗二首,且录于下:

奉和沈沉感怀二首
逢人仰面岂无求。枪打原由鸟出头。
伸臂犹堪看覆辙,扯篷宁不顾沉舟。
莫言四海兄和弟,但惜一廛春及秋。
纵使庄周梦难辨,焉知为蝶抑为牛。

蝶使蜂媒为底忙。一宵风雨撼钱塘。
不从鹏鷃论高下,肯共梧桐说短长。
败叶舞窗堪入画,枯鱼衔索未充肠。
要知珠履三千客,恰有东邻比孟尝。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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