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代初,尚未实行严格的户口制度,年轻学子还可以自由报考中学、大学,这使我有机会从温台交界的雁山僻乡,远赴杭州省城报考高中。我的二姐周素琛和哥哥周昌谷、周昌米那时均在杭州就业、读书了。当时交通不便,我跟随两位贩茶商人,水陆兼程,才四百多公里路,在路上却走了三天。初到杭州,对西湖之大,杭城之繁华,大开眼界。

我进了杭州师范音乐科学习。从进校的第一天开始,我即与同班同学张冰如交了朋友,我与冰如的友谊延续至今,已有半个世纪,无论我与之远别,或沦为右派,人们视右派为洪水猛兽,亲戚回避犹恐不及,而冰如一直理解我 、帮助我、善待我,真正的情同姐妹,而胜如姐妹。如当七○年代我在杭郊求生时,乡公社有主管学校权,以“不培养右派子女”为理由,拒绝接受我的孩子入中学,是冰如夫妻将之认为侄女,以此名义,入读于其夫陈效曾任教的杭市第十四中学。她不仅帮助我的一个孩子,而是前后帮助了我的三个孩子入学深造。只此一件,足见情谊深厚。

张冰如长我两岁,性格温厚。善于歌唱,音色润美,当时有个杭州中学生合唱团,为演唱冼星海《黄河大合唱》,在杭城各校拔萃的歌手中,她被甄选为演唱其中〈黄河怨〉女高音一角。她也比较早熟,在校时已有男朋友,是她哥哥同学,浙江大学电机系学生高天一。高天一又是她哥哥中学时同学好友,彼此穿堂入室,与冰如可算是青梅竹马关系。我因是冰如的密友,故常于假日同冰如到浙大学生宿舍,或到高天一家中去玩。高天一的父亲,是国民党时代浙江大学法律系教授。共党执政,学法律的都没有好下场,在我认识高天一时,他的父亲已在肃反运动中划为历史反革命而缧绁入狱了,因此我从未见过这位高教授。高天一家中,除了老母,还有两个妹妹,高湘华是小妹妹,当时在初中读书,我去过高天一家几次,只看到那位神情抑郁、长相极普通的大妹,对小妹湘华,则没有印象,似乎没有碰面。

我和冰如就读的音专,一天,发生了一件事:一位老师在给我班某生上提琴课时,丢失了衣袋中数量不少的钱。学校领导于是大张旗鼓,声言要搜查我班同学宿舍行囊箱子。此言既出,在要搜未搜之际,人心惶惶,尤其张冰如,一反平常天真烂漫的神态,郑重的邀我陪她连夜到高天一家去一趟。原来早些时,高天一的父亲在狱中坦白交代,说出家中曾藏过枪支,他因畏惧,在该上缴时不敢上缴,而偷偷投入浙江大学校园内的水池中去了。这类事对于罪人的家族,该是多么的严重和麻烦!政府勒令高家缴出枪支,高家只得雇请农民工入池掏摸,同时又深恐抄家,急急转移财产。交由张冰如保管的是一个当时泰康公司出品的金鸡牌饼干铁盒,内装金条、金块、金首饰等。这个盒,张冰如没有敢藏到自己家中,而放在学生集体宿舍内自己的衣箱内,这大概是冰如平时对我唯一严守的一宗秘密了。而此时此刻,我们这个学生宿舍也将可能查抄,若查出这盒金子,为反革命家庭窝藏财产,那还了得!冰如此生还有什么前途?她让我陪她偷偷连夜将此盒送还高家。我俩趁寝室中无人之际,于冰如床下箱子中取出这个饼干盒,我们还好奇的打开看了一下。冰如申言,她也是第一次开看,只见黄澄澄满满一盒金器,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知分量。我们俩人轮流捧著,连夜将它送还高家了。高家此时的气氛紧张、阴沉,真难以言语形容。高天一在浙大毕业后,分配到北京石油部工作。他和冰如最终没有成为眷属,张冰如后来嫁给了陈效曾。至于我则沦落到天涯,不遑安处。有关高家的事,也就逐渐烟消云散了。

廿多年过去,一九七九年底右派“改正”,我回到杭城文教界工作。一天,张冰如和我说起,她和高家小妹高湘华联系上了。原来湘华也是右派,廿多年来,坎坷之极!由于张冰如的介绍,我见到了高家小妹高湘华。她那时四十多岁,短发、朴素,还保持着一种大学生风度,面目端庄,沉着稳重。从她口中知道高家以后的种种,先是她的父亲瘐死狱中,接着母亲去世,姐姐得了精神病疯了。她的哥哥高天一从中央石油部下放到安徽某工厂任职。湘华自己,因成绩优异入读杭州名牌中学二中,但后来获知,她属于“内控”学生,档案上注有“世仇份子,不宜入大学”,光凭这九个字,足可压迫其永世,并祸及子孙。但湘华在二中毕业后,报考大学时,因其文、理俱佳,成绩殊优,北京大学物理系竟置政治条件不顾而给予破格录取!在北大物理系读书时,人誉为当代的“居里夫人”。谁又料到会有一天反右派斗争,这斗争又会深入到大学学生中去。档案上的“黑脚印”,使湘华在劫难逃。高湘华生性稳重,又在少年时期即遭逢家庭变故,更为慎言慎行。右派是以“言论”论罪的,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辞”也可搜出个“词”来。高湘华不是还与个别友人通讯吗?人们窥视湘华投信入邮筒,竟利用职权开锁取信,在一封言辞谨慎的信件中,竟找出一句什么话,演绎成“煽风点火,企图推翻党的领导,反攻倒算”的反动本质,生生将湘华打成了学生右派。是世仇份子,岂能不是右派?而且处分从严、从重,她被开除学籍,下放劳动!她后来是如何辗转到杭郊余杭县农村劳动的,不知详情。我见到湘华时,她早结婚,生有一女。问到她丈夫,她含糊其词,说是一个做工的,没有多少文化,其余则讳莫如深。我与湘华见面多次,却始终未见过她的丈夫,好像当时不在杭州。她给我写过信,提示我谨防一个叫王××的右派,让我千万别同情“这条冻僵了的蛇”,“它苏醒了会咬你的手”云云。这个右派曾经不择手段追求过她,当遭到拒绝时,竟写匿名信给她丈夫。湘华说,“他给我的家庭带来多大的麻烦”。似乎她的丈夫并不宽容、谅解。说明“右派”之中也有败类。她写的信可称三绝:字好、文好、意好!

湘华曾就读的杭州第二中学老校长王怀仁,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是被打成为杭州教育界“四大金刚”之一的大右派,一九七九年右派“改正”后,王怀仁老当益壮,仍被重用,任命为杭州师范学院院长。他向杭州市落实政策办公室指名要了这个当年的尖子学生,为师范学院物理系教师,湘华终于因为学业有成,即使在廿多年的荒废后,仍然当上了大学教师。可惜的是,她算是一个具名号的 “居里夫人”,而没有一个像居里一样有成就的物理学家作为丈夫。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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