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我入读杭州师范学校音乐科,校舍座落在西湖十景之一的“柳浪闻莺”旁,原膺白路(现称南山路)上,在清波门与闹市口之间。当时校舍还未扩展,只有一座二层的“雄狮楼”为主体,教室全部集中于此,此外还有一些附带建筑,作为教师办公及学生宿舍之用。饭厅极为简陋,是个临时性的大竹篷(现整个地区属中国美术学院)。

杭州师范学校历史悠久,与浙江第一中学齐名,是出名师、高徒的所在。在我入学时,教师阵容仍很可观,如历史老师张同光(后死于“文革”),音乐教育家顾西林(为音乐事业,终身未嫁,在“文革”中被迫害惨死),地理教育家劳天恩(右派份子,“文革”初期跳楼自杀),语文教师关非蒙(划为右派,下放劳动,八○年代初“改正”后任杭州大学教授),政治教师潘绍光(共产党员,后任第一中学校长,“文革”中被揪斗,自杀身亡),语文教师宋清如(丈夫朱生豪, 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最为优美、传神者),画家周天初(刘海粟老友,侥幸死于“文革”前)…….

我们这个音乐班,是杭州师范空前招收的第一班,原先有学生二十六名,后与萧山湘湖师范合并增至三十多名学生。音乐专业老师即有俞绂堂、顾西林、黄永、丁兰纫、沈同德等等,都属一代有名望的音乐教育家。

音乐班的班主任为俞绂棠老师,浙江新昌人,从少年时代起,即在上海学习音乐,他的老师刘质平,是李叔同(弘一法师)学生丰子恺的学生,所以俞绂棠是李叔同的传人。少年俞绂棠就曾为李叔同的歌词谱曲、谱和声而得过师公李叔同的表扬。

俞绂棠老师任教我们音乐科的音乐史论课、和声学、对位法,并兼授钢琴课、合唱课。那时已四十多岁,非常注重仪表,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他性格内向,语气和缓,任教我班三年,从未见严词厉色。夫人杜念杭,为其少年时期音乐学校同学(她父亲为国民党要员杜某,还是我父亲在四○年代抗战时期在安徽时的上司,并未出走台湾,记得五○年代初,我曾随父亲到杭州凤山门火葬场礼谒过他的骨灰盒)。时亦在杭州一所中学任音乐教师。她与俞老师已有四个孩子,全家都住在我校的教师宿舍里。杜夫人与我们这班学生并不太熟,大约她一回家就忙于家务了。夫人衣着朴素,其貌不扬,她的音乐修养程度,我们也不得而知。

我在杭州师范音乐科毕业后,再考入福建师范大学艺术系(那时称福建音专),继续学习音乐,与中学时代的师友就逐渐阂隔了。特别于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我被划为右派学生,更与老师们音讯不通。一直等到七○年代初期,我自西北南返,则陆续听到中学时代好些师友的悲惨遭遇,如七十多岁的顾西林老师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仍在关押隔离和卧病中,头发被剃成阴阳头,受尽凌辱。我曾约会沈培堂同学去看她,结果不得相见。

至于班主任俞绂棠老师,先被打成“胡风份子”,一九五七年又被打成右派份子,处分甚重,开除公职,押送宁波盐场劳动。晒盐是很苦的活,让一个音乐家去干,而且一干就是七年,真不堪设想!他终因繁重的劳动,艰苦的物质生活,与残酷的政治压力而导致精神失常,由亲属保释回新昌老家养病、务农。夫人杜念杭还带着四个孩子,仍挣扎在杭城教育界,她是如何承受杜家与俞家的双重政治压力,就不得而知了。这一切我只是听闻。直到廿多年以后的八○年代初,我才又在杭城见到了俞老师,他苟活到落实右派政策的“改正”,但已到了退休年龄,浙江省音乐家协会聘他任《浙江音乐》编辑,并撰写部分浙江音乐史。此时俞老师年已近七十,垂垂老矣,体态龙钟,无复当年神采,本来不善言谈,劫后余生,变得更为沉默了。但他挚爱学生的心,仍然不变。当年杭州师范音乐科的同学,为庆幸俞老师的健在,以俞老师为核心,召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同学们,在前后十年内,直到俞老师于一九九二年去世止,我们共聚会了四次。同学们远从福建、湖南,近从宁波、金华、建德、湖州等处准时来杭,每次聚会都组织周密,占二三天的时间,安排有序。当年的青年学子,此时也都属五十多岁的人了,有的已有孩子的孩子了,但在老师面前,我们还是孩子。每次拍照留念,俞老师、杜夫人都会说“男孩子到这边”,“女孩子去那边”,多少的人生磨难,在这“孩子”的称呼中,都洗刷了、纯净了。每次聚会都有杜念杭夫人参加,陪侍著俞老师,在这一对“白发翁媪”身旁,我们都仿佛回到十六、七岁的少年无忧时代,所有的颠沛流离,各人程度不同的遭遇、苦难,都淡化了…….

末次聚会是在一九九一年,地址是母校新校址,结合顾西林先生的逝世纪念日,我们的同学们又从全国各地赶来。俞老师已经不能走路了,他自己为这次聚会特地买了一辆轮椅,由杜夫人推著前来。次年,我们这位少年时代的音乐教师即与世长逝 了,杜夫人一直体贴入微的照顾他,在风雨飘摇中伴随他走完人生道路。在我们这三十多位学生中,有一个东阳人陈崇仁,他对老师的由衷热爱,表现得最为突出。在校读书时,陈崇仁是个极为平常的学生,俞老师并没有给他过多的关注,但当俞老师罹难发配盐场时,他却一直关注老师,他在自己微薄的工资中节省下一些钱,不时购买食品为老师寄去。他怕老师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淡忘终身爱好的音乐,从而失去精神寄托,时时向老师提出一些音乐理论问题,向老师请教,老师在困境中仍对他作书面教导。在俞老师因病返新昌老家时,他专程前往看望。只有乌鸦的反哺精神能与他相比!当杜夫人把这段情节讲给同学们聆听时,大家都哭了。我们的每次同学会,都由林光璇执笔、编纂,都留有详细的记录,其中有关陈崇仁的事迹纪录特为详尽。俞老师磨难一生,可安慰的是有一个安宁的晚年,与夫人为他支撑的可爱的家庭。老师的四个孩子,大儿子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吹黑管,小女儿弹钢琴,现在深圳工作。

来新西兰后,我收到同学吕英的一封信,她说《俞绂棠创作乐曲集》即将问世。我相信,这其中还倾注有杜念杭夫人的心血。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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