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在一九七四年与曹湘渠先生相识,我刚入住杭州武林村阁楼不久,他是我阁楼紧邻、乡前辈、初中时老师王绍舜的常客。

这类带阁楼的房子,是杭州市三○年代很富时代特色的民居建筑,由成排成片风格一致的一些房子组成“里”、“弄”;若干“里弄”合称“村”,如“未央村”、“慧宜村”。最初整个“村”或即属一个主人。当时我所住称“武林村二弄六号”,一个单元一个号,前后大门框,都是以条石砌成,俗称“墙门”(即在上海称为“石库门”者)。砖墙、瓦顶、木结构,一般都是二层楼,其上带有存放什物的阁楼。前有大天井,栽花种树,经前厅可上楼梯。但习惯都走后门,进门即厨房,边旁有供厨房应用装有水龙头的后天井。后厅暗间为楼梯所在,盘旋先经亭子间(厨房顶部),然后二楼(主间),再上去便为阁楼存杂物处。阁楼有窗取光,开于屋顶坡面,称“老虎窗”。阁楼内大部分空间,人不能直立,匐匍而行,而且冬寒冷、夏酷热。原先一个墙门只一户人家,随着人口增多,城市“贱民”也剧增,此类阁楼方充为住室,若能获住,还算是大幸的!

一九七四年前后,我尚在杭郊谋生,为了孩子入学,经过一些周折,幸而入住阁楼。我所住的“武林村二弄六号”,一个“墙门”里,竟住有七户人家,计二十三人。苏联画家库克雷尼克赛画有“猎人的手套”一幅,手套大指内还住一只兔子,还开有“老虎窗”哩!我和三个孩子在这个阁楼里,整整住了十五年,她们在这里“匐匍”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光以用水而言,老水管年久失修,一线如丝,七户共用,我们要在后半夜二时方能接水,接一小桶水要费十分钟时间,再提上阁楼。前天井有一棵梓树,枝叶丰茂,展放至老虎窗外,夜来听雨,颇饶风趣。不少名家先后作过我阁楼的客人,如当代书法家沙孟海;戏剧理论家胡忌、洛地、徐步奎;画家金冶、吴山明;来自北京的昆曲家周铨庵和杭州的曲友;更有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张充和(也为曲家)。浙江古籍出版社社长、诗人王翼奇君,他还为一次阁楼雅集利用亭子间顶部大阳台(居然有琴、诗、画、曲雅集)写过古风长篇以歌咏之,是日到会嘉宾竟有三十余人,真正为“螺蛳壳里做道场”。这些雅聚,大多在右派“改正”前后数年间。

阁楼分左右两间,东边一间住王绍舜先生。我所住西边一间,通楼梯,又隔去一个通向东边一间的过道,成拐角形,能置一床、一桌。我和王绍舜先生都属阶级敌人范畴,除街道办事处、居委会有时来人寻事外,来者都是朋友。我每周从杭郊回阁楼一次,三个女儿皆幼小,忍受着蒸暑严寒与人为的歧视,饱暖无常。在那无风三尺浪的年月里,每当我走上阁楼,临近房门时,王绍舜先生听见了,会用微弱的声音道:“你上了阁楼,就安全了!”

王绍舜,又名文清,浙江温岭人,早年毕业于杭州国立艺专(与陈朗为同乡并同学),后任教故里。五○年代他因为写有《晴雯之死》、《柜台》等剧本,由省文化局调他到杭州省城专事修改,因剧本演出成功,曾风光过一段时间,但接着一九五七年反右,他虽没被打成右派,但在一九五八年清理阶级队伍时清出了文化局。从此病卧阁楼,没有生活来源,由他的亲妹在家乡以当褓姆收入接济他每月若干元生活费,他自己则在街道再做些糊火柴盒、纸袋等活,每月可收入四、五元人民币,以贴补生活,勉强挣扎于社会最底层。

早先我曾在温岭简师读过书,他还是我的音乐老师,那时他即患肺病,消瘦、苍白,曾让我在《黄河大合唱》中担任朗诵角色:“朋友,你记得黄河吗?你到过黄河吗?”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廿多年后,我和绍舜先生竟然落魄同住一个阁楼上,声息相闻,患难与共。先生时时咳血,凡不得已须下楼,则喘息、停顿再三﹔遇病危,我奉侍之﹔数次病危就医,均由我背负下楼。一九八二年先生垂危归里前夕,对我说:十年相依,素子待我如此,死而无恨矣。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谁能得知阁楼之上,竟有人潦倒如此!绍舜先生精于七弦琴,与琴棋相依,终身未有室家。每当夜深,焚炉抚弦(古琴为室内乐,声不达于户外)。他于琴曲有独到见解,曾将胡笳十八拍辞,以十年之功,配入古琴胡笳十八拍曲。一日,雪满杭城,夜阑人静,我曾依辞为之试唱,正是“几遍胡笳声欲裂,人间始信有真情”。先生虽落魄,却时有高人来访。“文革”前,北京古琴家查阜西曾与之鱼雁往返。在杭城,有曾与鲁迅为朋友,其时亦衰病的许钦文,和当年《语丝》编辑,其时亦以糊纸袋为生的苇丛芜等常相往来。但对他帮助最大,时时接济他的则是曹湘渠先生。

曹湘渠时来阁楼。他是老右派,自然的他同情我这个小右派,我与他亦成了忘年之交。

曹湘渠,浙江黄岩人,幼年丧父,由寡母以针黹收入抚养成人,少年时期即被送往临海海门某商号为学徒,少年老成,克勤克俭,账房先生怜其幼年失学,教以习字、珠算。数年后,抗日烽火升起,曹湘渠所事东家有二位在学小姐,思想激烈,投笔从戎,并鼓动家中学徒曹湘渠参与抗战,于是同赴桂林。二位小姐不堪战地艰苦,半途而废,而曹湘渠则始终如一,在前线结识了邵荃麟,并得其栽培,加上自身的勤勉,终于成为一名称职的战地记者。不料故乡老母思儿心切,谎称病危。曹湘渠既返故里,奉母命与幼年订婚的福英女士结婚,遂任教于台州各中学。他以思想进步,博学多闻着称,温台一带青年学子奉为偶像。

王绍舜当时正属青年,曾步行数十华里往谒曹先生。二年之后,福英病死,曹先生有〈哭福英〉长诗载于报章,一时读者争相传抄,洛阳纸贵。接着先生受聘于《东南日报》副刊主编,因避寇,报社迁社址于浙东南龙泉山区,当时多所大专院校亦均避寇在此一带,先生遂为青年所敬仰,在当地形成新文艺新思潮中心。曹湘渠此时与小学教师林女士结婚,夫妇双双加入了地下共产党,故五○年代共产党执政后,曹氏因其出身并经历,得以重用,擢升为浙江省工会主席。反右运动开始,即受数十年交往的邵荃麟右派案牵连,遂被划为右派,于是上山下乡,降级降薪。“文革”中林夫人又受党内审查,因她曾与组织失去过联系,有一段说不清的历史,大受折磨。曹氏长子因家庭变故,虽成绩优秀亦不能入大学,当他参加宝石山修建防空洞之役,因山体塌方被压而死。

虽然曹湘渠一家有诸多不幸,但他仍然热诚待人,到右派“改正”时,曹湘渠已年过六十,被任命为省政协秘书长,属下有省文史馆,他即以王绍舜的古琴成就,聘之为文史馆员,既有固定工薪,复有医疗保障,使王绍舜脱离苦难,免于冻馁之虑,可全心致力于古琴的探讨。只是可惜,绍舜先生次年即病死故里。但此前中央广播电台曾派人来杭录制了他的古琴曲[胡笳十八拍]演奏,作为保留节目,曹湘渠使王绍舜成为死后的方干。

湘渠先生在我落实政策时,亦曾得其谆谆教导,关怀备至,使我得以不失时机,尽快走上工作岗位。当省文史馆徴集史料时,他让我撰写黄宾虹、陈伯衡、钱士菁等学者的材料,藉见其对后进的鼓励。他的办事精神是深思熟虑,但谨小慎微﹔他的为人作风是救厄扶危,真诚相助。我来新西兰前数年,曹氏夫妇均已退休在家,我时往探访。林夫人和蔼亲切,善良温厚。湘渠先生赞她:在丈夫当官时她毫无骄色﹔在丈夫落难时,她亦一如既往。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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