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怀德是我所住阁楼紧邻王绍舜先生的同乡并少年同学,一九五七年反右前在温岭中学任教,以教师身份被打成右派,送金华劳改营劳动教养,时间长达十五年之久。释放时已五十岁出头了,由他在杭哥哥的多方设法,得以在杭州安身,被安排在庆春街一个小工厂做工,踏三轮车送货。虽然体力消耗甚大,但是他身体壮实,饭量颇大,能胜任工作。他五短身材,高度近视眼,天性乐观。在杭结交了一批右派朋友,消息灵通,喜酒、善棋、能诗,从未见有愁容。

他是王绍舜的常客,且定时为王先生购米盐和柴煤。王绍舜多病,无厨房,即在阁楼里生火做饭,浓烟经久不散,呛人泪下。他又是王绍舜的围棋友,每周约定二、四、六晚下棋。金怀德若输了,算数,各有胜负嘛,显得爽朗。至于王绍舜若输了,会长时间捉摸棋局,据说会通宵失眠,他是以琴棋相依为命,显得认真。金怀德每来下棋,要自带晚饭,馒头或大饼等。同时提了王绍舜的空热水瓶到街上“老虎灶”冲来二瓶开水,自备茶水。他俩也偶而一起做晚饭,只需烧好一锅米饭,菜肴则到饭肆里买些大肠、猪头肉等热食,不用盆碟,打开纸包,醮些酱醋即可就饭。我住紧隔壁,常和他俩在一起。有一次,见他二人同进晚餐,以几角钱买的猪头肉佐饭。王绍舜先生一反往常省吃俭用、慢条斯理习惯,食时速度大增,牙落齿豁,吃相难看,甚为失态。但金怀德似浑然不觉,照常风扫残叶。事后我以此笑问王绍舜先生。他不好意思地说:“你看出来了?真难为情啊!我若不快吃,就要被他吃光了。”金怀德喜带朋友到王绍舜处,都是些“政治”上有问题、在低层做苦力的人,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王绍舜喜静,他不喜欢这些朋友,二人常为此口角。

我曾介绍金怀德在邻居靳家任家庭教师,教靳家独子文史和数理,一周二次。凡去上课,金怀德则必衣履整洁,连衬衫领扣也扣上。靳家给他的报酬是在任教该日请吃一顿晚饭,并无酬金。他埋怨靳家无酒,菜肴量少。所以若逢我假日自留下带回荤腥时,必请他到我家便饭,他最为欢喜。阁楼无饭桌,就席地而坐。有一天嚼七市斤重一个鱼头,因未备姜葱,也无油,只用水清煮,入盐而已。我全家大小数口加上金怀德,放怀大嚼,竟未吃尽,名符其实的“食有余(鱼)”。

我在留下村店谋生时,蒙三、五知识青年推重,在工余求教于我,号为导师,我即以当时新华书店公开发行的《史记》、《资治通鉴》为教本。此外还设书法课、诗词课,俨然稷门绛帐。这是一九七六年,属“文革”晚期了,但到底还是以“教唆青年读‘黄色’书籍罪”,被留下公社召开大会挨批斗。这些事,均可归入“新二十年之怪现状”里。这期间,我还介绍了我的三、五学生向金怀德学习古文并诗词格律,每周一个晚上,在我的阁楼进行。金怀德教授他们读司马迁〈报任安书〉、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韩愈〈祭十二郎文〉等。所授诗词格律,别出心裁,以绘图法授之,效果甚佳。当时的这几位学子,本只具初中水平,后来有了入学机会时,均得入大学深造,成绩都极优异。如姜允斌所写〈落英考〉,有专家水平﹔又如滕锡强,他先在留下跟我读《史记》、读诗词,然后随金怀德读古文,做诗填词,数年后我又引见吾师采翁,为入室弟子,在吾师指点下互校《论语》七种,记录《资治通鉴》通假字,他均利用工余时间,手不释卷,孜孜不倦。吾师谓锡强所著述多种,均有学术价值。后受吾师推荐任省级报刊编辑。在这些青年的成长道路上,有金怀德一份不可磨灭的功劳。

金怀德年过五十,尚未成家,在“落实右派政策”前夕,有许多于右派有利的传闻,此时与金怀德在同一街道工厂的一位女工对他甚为有意,迅速的发展成恋爱关系。先是这位女工的丈夫患病多年,后不治而亡。在这段时期内,金怀德是厂里踏三轮车的,热心乐助,常常为其夫送医院,帮忙家中打杂,女者心存感激。金怀德既未婚,又是读书人,自为女者再婚的最佳选择,何况“落实政策”必将成事实,今后经济收入、社会地位都会提高。至于金怀德,一直是个专政对象,独居到此时,未受过女子青睐,现今真有人愿意嫁给他,当然感到高兴,且感激她的慧眼识英雄了。没有多少时间的缠绵,就议论婚事了。金怀德将此事就商于我。我诚恳奉劝,认为他俩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毕竟时代不同了,不是老式婚配,一旦“落实政策”,他谋个中学教师位置并不难,到那时自可找个寡居的知识妇女组织家庭,希望他能郑重考虑此番婚事。

这位女工已有三个成年的儿子,都是社会底层氓流,曾被轮番关押、劳教,为患无穷。据说女工向他作了保证,今后会与三个儿子断绝往来。一九七九年年底,金怀德双喜临门了,一面“落实政策”,任教于下城区教师进修学校﹔一面结婚成家。我则在一家杂志社任编辑,因而常约金怀德撰稿,让他写些史事,他落笔迅疾,而且认真负责。我曾请他撰写关于三○年代在杭州举办的全国博览会史事,配合图片算得上图文并茂。他还参与诗社编辑。

身为老师的老师,与过去算是天壤之别了。但是金怀德的婚姻、家庭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烦恼,他反而留恋起过去贫贱时的单身日子了。他与几乎属于文盲的妻子,成了真正的柴米夫妻,无话可谈。令他最无法忍受的是三个流氓儿子:若某个在押,愚蠢的母亲不断往监狱送菜送肉﹔若某个释放在家,则偷鸡摸狗,坐吃山空。金怀德的家庭生活、经济情况都极受影响。他还不能理解这个母亲为何如此顽愚不化!金怀德迅速的衰老下来,神情忧伤,与过去判若两人。他不复作为右派时的潇洒了,每次来访或路遇我,他都连连叹息。看来他不可能有愉快的晚年了。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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