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代初“文革”结束,纠正冤案错案,右派“改正”,所谓“百废待兴”,各处用人又重视学历,而文化、人才断层,正规大学毕业生不敷需求,于是从中央到地方的成人大学应运而生,接着诞生了通过电视教学的电视大学。除中央、省、市正式电视大学外,各大工厂、大单位都利用电大教材,聘任辅导教师,为培养职工成立电大分校,连平日作为瓶花毫无独立政见的各民主党派,也纷纷效法,开办成人夜大。夜大学大多租用各大专院校以至中小学的课堂,并聘请各大专院校教师以电大教材讲课,学生都是些三十岁左右受文革潮流冲击而致失学者、在职者。一时遍地芳草,稷门、绛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弦歌不绝,有教无类!民主党派如九三学社(以科技工作者为主),民主同盟(简称“民盟”,以大学教授、社会科学者为主),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简称“民革”,以残留大陆之尚有利用价值的老国民党员为主)等。杭州市民革不落人后,力争上流,亦在一九八○年创办了民联夜大学,称“民联业余学校”。

当时我已落实在杭州市机械工业学校任语文教师,并在浙江省艺术学校兼语文课。民联夜校兴建伊始,设有诗词格律班,并招收了四十多名学生(其中年龄最长的学生是前国民党师长,经“战犯”关押释放后被委任为浙江省对台广播站站长方耀,时已七十多岁),已聘诗词家八十多岁的盛配(右派)为教师,未及开学,盛配子女虑其夜间外出不便而请辞,再聘省文史馆馆员章士严为教师,不久又请辞。开学在即,而急待教师。一日,民联教导主任徐衡亲莅武林路阁楼,说是省文史馆向他推荐了我,虽然我当时才四十多岁,且脱离了学界二十多年,但为文史馆学者所倚重,无从推辞,勉力赴任。于是从一九八○年开始,我即在民联夜大学担任古代文学、古代汉语与诗词格律等课。一九八二年民联成立电大分校,我继续任电大古代文学、古汉语课,直至一九八五年我至杂志社任编辑为止,前后凡五年。在这五年中,教学相长,使我增进了学问,而且在民联的同仁中、学生中结识了许多可贵的好友!

学校的员工,除兼课老师外,都是些吃过苦头但有学历的老国民党员,如校长王某(忘其大名,身世不详),教导主任徐衡等。我与徐接触较多,他毕业于老复旦大学新闻系,在报界多年,共党执政后,在囹圄二十多年,“落实”政策后得有机会致力于教育事业,于是废寝忘食,摩顶放踵,不黔突,不暖席,最后在其陋室中死去,当夜大学生陈一江发现时,在床下已毙数日矣!在火葬场遗体告别会上,虽经整容,我还见他指间犹有泥土,大约是临终之时尚在挣扎吧!?

员工中任刻钢板、印刷者沈奇年,在一九五八年支援宁夏的乌托邦大迁徙中,作为高中生他趋赴沙漠边陲,等到发现这是一场变相的无期徒刑时,他带头请愿要求返杭,结果以“反革命首脑”判刑,服苦役竟达十九年之久。他手带镣铐尚以《辞源》自习,饥饿时吃过粪桶里的瓜皮。历经苦难,不改其乐。年已四十有余,尚无配偶。平日于文物搜藏,抱残守缺,如醉如痴,比之居陋巷的颜回,节操犹有过之。后与我同在周采泉门下,有师姐弟之情,甫稍安定,他不幸死于车祸。

奇年之死,与我抱同样沉痛、久久未能去怀者是民联夜大学的组织者之一戴荫远先生。戴先生为江苏淮阴人,退休中学老师。抗战时期,避寇浙江,就读严州碧湖师范,五○年代初,曾在杭州师范所开设的小学教师培训班就读一年,在校时,我们并不相识,但在一个锅里搅过勺,算是忘年同学。所以他见到我时,用苏北口音称我为“劳同谢”(“老同学”)。他在早年任教于高银巷小学时,被打成右派,于是上山下乡,劳动,发配无复宁日。直至八○年代“落实”后,民联兴办夜大学,他被难友徐衡相邀出山,已是他退休多年以后了。戴先生高度近视眼,白内障,在闹市行走,靠边而 走,随时都怕撞着人。他办事一丝不苟,任劳任怨,早到迟退,即使在假期中还运筹不息。他为民联夜大创办过音乐班、手风琴班、绘画班、书法班。并兼任聘请教师的重任。在同仁中他挚爱沈奇年,即使后期奇年离校他就,彼此亦来往频繁。戴荫远间时特购大蹄膀,由夫人烹饪,一半红烧,一半白烧,为奇年补身、解馋。

戴荫远夫人是先生在碧湖师范时同学,他俩相识于日寇侵华的国难之际,共度过避寇的八年艰苦日子。一九五七年戴荫远划为右派,风风雨雨,携老带小又是苦难深重的二十年。这是一对名符其实的患难夫妻!夫人身材矮小,从事会计工作,退休之后仍在“民革”某技术处任职。无论严寒酷暑,午休时间都要乘公车赶回家为丈夫备饭。非常凑巧的是,自一九八六年以后,他俩成为我杂志社所在地的近邻,从此我也享受到了夫人的许多好处。原杭州古城在民国十六年前,市内尚有浣纱河、中河、东河、新开河、小河等等七河,左缭右绕,是处有宿舟、河房、拱桥、小巷,是一个“东方威尼斯”,近人戴望舒的新诗〈雨巷〉,即是杭州深巷的优美写照。我在一九八五年以后任职的《风景名胜》杂志社,即座落在马市街小营巷酱园弄十二号,大门开处正对着酱园弄垂直成丁字形的银枪巷,东河万安桥下。这些小巷窄窄长长的,非常安静,还保持有昔日风貌。戴荫远一家于一九八六年初搬迁到银枪巷一号,与杂志社“一巷带缘”,步行毋需二分钟。夏日午休时间较长,夫人回家做饭,邀我同食,我在他家午餐午休,为期不短。夫人和悦以待。

一九八七年九月七日,大雨倾盆,我所居武林路阁楼,因楼梯屋顶漏水,似花果山水帘洞。下午四时左右,我自外回家,见门上有戴荫远留言,谓:闻奇年车祸,住杭州红十字医院,约我同往看视。待我急奔医院,得知奇年已于中午在宝善桥遭车祸当场毙命,医生抢救无效。呜呼奇年,平生受尽折磨,此乃最后一击!次日,我在酱园弄遇戴荫远,他双手紧握我手,以足顿地,老泪纵横,放声大哭!方得知奇年是在他家吃过夫人所备中餐后,因天雨骤寒,回宝善桥寓处添衣途中遇难的。戴先生说:“若知道他是去送死,我必扯住不放!”

几年以后,每次相聚,总要谈到奇年,谈他孜孜为学的精神,谈他对文物的沉醉,谈他对朋友的一片赤子之心……。每次,戴先生必黯然喟叹。奇年一生,戴先生夫妇因为共同的患难经历,成为知已。尤其,对他死前一天,他临时工作的地名志办公室收到上级对他廿年冤狱“平反”的通知书,领导准备在他回办公室时告诉他,让他高兴一番,不想是日因雨他回自己的寓所住宿,他竟不及知了。戴先生感叹不置!原来杭州市政协内定,待他落实政策(指“平反”)后,委任他以正式工作,命其撰写《南山公墓墓志》(因早先入葬者甚多名人),他自己亦已着手搜集,考证这方面的材料。不料自己却成墓中人!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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