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平生交往的人物中,有非今雨、旧雨,而只是偶然相逢,受其关切、帮助,虽时过数十年,仍时时念及,未忘恩波的,有两位医生。

一位是杭州九溪屏风山疗养院的牙医师某(据说亦为右派),因为当时大幼摔断一颗下门牙,才由此结识了他。

那是一九六八年春,我携带孩子,从陕西富平辗转东下,到杭州郊区龙坞投靠亦是右派的二姐周素琛。

离开富平那天,北方早春,天寒地冻,村民白玉欣、白广地送我们到离白村十几里路外的阎良上火车,将趁廉价的夜车赴西安。孩子则坐在白玉欣手推的独轮车上。我们一行人行进在“富平不平”黄土地的高坡、深沟中,曾驻足在枯干的河床深处。仰望天宇,月明星稀。白玉欣对我说:“你们到南方,若生存不下去,还是回白村罢,我一定每天供给你一担水。”黄土高原的水何止贵如油啊!此情此景,在我今后的漂泊生涯中,是艰难中的希望和动力!

那晚我们在西安最便宜的小旅馆楼梯下瑟缩了一夜。次日,我与孩子在火车上,我想在锅炉房为孩子将湿鞋烘干,不料这仅有的鞋,被锅炉工人扔到了车窗外。在上海转车时,孩子们红肿的赤脚,行走在寒风中……。

在杭州浙江美院任教的我哥周昌谷,他正以“反动学术权威”的罪人身份关押在该校“牛棚”中。老母原与我哥同住在涌金门韶华巷五十五号,此时因土改时所划的地主身份,又遭第二次驱逐出杭州市区,住到了龙坞僻乡。二姐家原有五口人,加上老母,与我们母女四人,总共十口,同住在村中原先养猪的茅屋里,泥墙土壁被猪拱得坑坑洼洼(后来由右派好友黄永根修补好)。幸茅屋加厚,未被秋风所破。这四代同堂,忧虑的是三餐,惶恐的是村中头目的欺凌。全家团聚的融融之乐,竟未能享受!

从龙坞乡到杭州市区,须先步行七华里路到转塘(浙江下游之江,在此一个大转弯),才有公车可乘,到九溪后再转车,可达杭城。就在这样地僻无车的山乡,大幼不幸摔断了下门牙,因未及时治疗,致使牙床灌脓,下颚红肿,在万不得已下,只得赴杭城就医。

连日阴雨,孩子又无雨鞋,我背负大幼,在泥泞的田埂路上先得走七华里,然后乘车、转车赴杭诊治。因恐亲友嫌弃,故不在杭停留、借宿,都是当天赶回龙坞的。辛辛苦苦往返多次,断牙要补,必须再往……。

有一次在九溪转车时,一个农民告诉我,就在九溪屏风山疗养院内有牙科诊室,可能会接待外人医治,若接待,不必老远往返杭州城了。遵循指点,我找到屏风山疗养院,这是供单位职工及官员度假、疗养之所在,环境优雅、清静,在茂林修竹间。牙科只一个医生,约六十岁模样,面目清秀,服装整洁,有留洋学者风度,跛一足,态度和蔼、慈祥。我说明情况后,他立刻同意为大幼治疗。他的治疗方法与城内牙医迥异,决断地拔去了大幼的断牙根,说孩子的断牙不用补,在成长发育过程中,会自动排列整齐,不会让人觉得少了一颗牙的,若补上,将后患无穷!他还让我看他的下门牙,原先也是少一颗的,看不出吧?我至今为大幼庆幸能得到他的医治!到屏风山疗养院只二次,比到城里路途、时间都省略了一大半,而且不用排队、等候。

在那个到处白眼、受欺凌的日子里,遇到如此善待我们的牙医,反令我十分惊讶!我本就衣衫褴褛,来自乡间,他大概在我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到我的处境和遭遇罢!他不收我们一分钱的诊疗费,一律免费……。

多年以后,右派“改正”,恢复工作,我想面谢他,打听他的下落。人们告知,他在“文革”继续深入阶段再遭批斗、抄家、游街示众,大概在给大幼诊牙后不久,即不堪屈辱而自杀了。我没能效仿韩信报漂母,一饭千金,但令我刻骨铭心!

比大幼治牙更早几年,“文革”前夕,约一九六四年春,二幼得病后留有小儿麻痹症后遗症,时老母暂住涌金门韶华巷我哥昌谷寓所,三幼即将降生时。经我二姐老同学吴克敏的介绍,到浙江中医研究所请名医楼百层医师给二幼诊治。吴克敏的母亲是产科医生,与楼百层是朋友。吴克敏说,楼百层出身中医世家,专攻针治疑难病症如不育症等,在同行中享有盛名,然不幸于一九五七年打成右派,遭压制,不让出头露面,但他的高明医术与宝贵经验,则需他笔录留世,故留在省中医研究所,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吧!

浙江省中医研究所,与省中医学院同在原浙江大学旧址内,是否相属不得而知。老浙大旧址在庆春门大学路,中医研究所虽有门诊,似乎未对外营业,受诊治者的疾病当与研究者专题有关,病人不多,环境清静。

庆春门在杭城偏东北向,为明清杭州十城门之一。民谚有云:“候潮门外盐担儿,庆春门外菜担儿。”庆春门外是菜农聚居之所,门内有菜市桥,为蔬菜集散地,从宋代起,地名至今犹存。早在宋代,直至明清,乃至民国之际,庆春门一带又是文人乐居之地,盐桥、众安桥一带原有多家藏书楼,后毁于太平军与日寇侵华。附近岳家湾,为南宋岳飞家属世居处。左近大学路有浙江最高学府浙江大学(于五○年代中期迁新址至老和山文化区),与寓有教化的弼教坊、大方伯、浙江图书馆邻近。近人许宝骙 、钱学森故居即在此一带,当代郁达夫亦于庆春门内柴木巷筑“风雨茅 庐”,但只与王映霞在此居住仅三个月。菜市桥近处还有一段壮丽的历史:明末清初抗清义士魏耕雪窦,和抗清民族英雄张煌言苍水先后就义于此,二者均由甬上义士万斯大等收葬于清波门外(魏后又被移葬于灵隐石人峰下)。但在三○年代后,人们开始崇尚滨湖居住,纷纷筑庐西湖之畔,加之五○年代浙大迁校后,庆春门一带则只留织锦机房与一般市井居民的聚居处了。浙江省中医研究所即座落其间。

楼百层医师,当时五十多岁,身材颀长,面色黄黑,令人想起《水浒传》中的“病关索”。他不假言笑,态度严肃。二幼经大病后,左手不能举,左边面部瘫痪,左眼不能闭等后遗症。左脚虽能行走,但姿态倾斜、不稳。楼医生经仔细观察后,言简意陔,说二幼的手足,他能治疗至恢复,至于面部,他无力回天;但在发育过程中,能恢复一部分功能。后来经楼医师仅针灸了二、三次,二幼的左手即能上举取物了。时当冬令,楼医生认为若是盛夏,效果会更好些。

往返多次了,二幼已认得从韶华巷到老浙大中医研究所的路程,上车,下车,转弯抹角。我分娩三幼后,不是外婆陪二幼诊治,而是二幼引外婆到诊所的。外婆对二幼的记忆力非常吃惊,但又感奇怪的说,二幼一路上都是自愿而往,但一经扎针,就大哭不止,口眼都歪斜了。楼医师说,孩子面部瘫痪不易针治,就与啼哭时口眼歪斜与扎针的要求相悖有关。至此,楼医生认为他的力量到此为止。老外婆则认为,只要手脚麻俐,脸部瘫痪并不重要。后来在二幼六岁时,杭州海军疗养院开设有小儿麻痹后遗症专科治疗,我与老母亲陪二幼去就诊过一次,终因下关穴针刺太深,老外婆舍不得孙女吃苦,极力反对而作罢。

在楼百层医师处,经过从冬到春的一段治疗后,二幼的恢复令人满意,面部稍有恢复,左眼已能随意开闭。大约是楼医师知道我们的困顿处境罢,他免收全部治疗和医药费用。这不仅仅是多少钱的问题,这里包涵 著谅解、真情,在当时的环境中,尤其值得珍贵。

几年之后,我二姐之子小鲁,忽然患了摇头症,听人说针灸有效,我母信赖楼医生,特意寻访他。不料,楼医师竟病故了!惊惜之余,别人介绍说,楼医师夫人也是一位针灸师,且得其真传。于是我们找到了楼夫人,她家住官巷口青年路青年里,是一所三○年代砖木结构老式墙门居所,有多家合住,厨房合用,楼家住楼上厢房,光线阴暗,家俱均甚老旧。楼夫人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女人,脸色紫膛色,瓜子脸,大眼炯炯有光,侃侃而谈,一副精明能干模样。她为小鲁只针灸两次,症状全消,我母叹为神针。

来源: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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