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大后山李酉潭”,可不是说台湾著名的政治大学的后山上,有名叫“李酉”的溪水一潭;要是真以为那样,李教授酉潭非罚我不可。

不过,说起李酉潭教授,他自己不就是一潭清澈的溪水吗?从第一眼见到他,你就会被他炯炯的眼神打动。

初识,他的眼神会把他透明的心向你敞开;再交,欢乐的天性浸在他别开生面的活动安排里,透着童心、童趣和活力,贴近自然,贴近阳光;偶然严肃起来的眼神,是他在阐述博学的理念和矢志不渝的追求;当他专心致志地为你精心表演茶道时,认真、专注,充满了对茶文化的顶礼;随着雅室溢满了台湾特有的高山乌龙和“猫空”清茶那飘香时,你看到了他眼神中的自豪。

可是,每当他和他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又看到的是一个爱家男人的柔情和蜜意;方知道家庭的爱才是他的源泉。

他的那双大眼睛里的神情是变幻的。
当真正读懂了这双眼睛的时候,你已经拥有了一个挚友和知己。

这位政大中山所的李所长认为,政大虽是宝;但是宝中之宝却是政大的后山,他认为修身养性比完成学业更重要——他总是这样对年轻人说;他又说民主社会的终极价值不是民主制度和民主选举,而是自由和人权。所以他临“急”受“命”,接办“从转型正义看‘中共反右五十年和中国大陆人权问题’的研讨会”;所以他在百忙中也一定要亲自陪我们参观、我认为也是这次观选活动中最感人的一幕:陈文成纪念馆。

有活力和自由的特质,才有了对后山的钟情,并营造出了走山的雅兴与活泼。

李酉潭教授也把他们的台湾公民社的年会特别订为“走山联谊”。

2007年12月16日,我们走山。

上午阳光灿烂;据说冬日里的台北,阳光难得这般明媚。

随处可见走山的政大人,当数我们这一群“兵强马壮”。那天,参加走山联谊的有台大国家发展研究所73岁的陈春生教授、政大的张逸民教授、欧盟协会廖林丽玲秘书长、吴由美副教授、曾建元助理教授和他任检察官的年轻美丽的妻子、锡锋、展伟、政大校友等等,还有我们观选团一行五人。

一路观赏着路边的花草、史前的植物、漫山的绿树,细听山泉顺石缝沥沥流淌。感觉恰似踏春、秋游,颠覆了冬天的概念。

走山者一路上自由搭配,百无禁忌,高谈阔论,兴致极佳。我走在李教授和文立旁边,一面听他们的讨论,一面心想,若在过去大陆,仅仅这些言论,就会莫须有地被兜头扣上“资产阶级自由化小团体”或者“危害国家安全”的名目,在现在的大陆,也并非不可能呢。

李酉潭说,民主化激发出了向上提升的动力,反对党最大的功能是防止权力腐化,保证每个人的基本自由的权利。民主社会使得政党有机会执政,但不可以永远执政。他还说,什麽统独、蓝绿,统统是假问题。打个比方,中国大陆那边如果是美国,台湾假定是古巴,我主张并入!

行至山顶,诸位的衣帽都成了累赘,个个汗涔涔,满面红光。

大家驻足原木桌椅,小憩,分享着陈教授的甜橘、李教授的酽茶,继续围绕着自由人权的主题。

再起立,李教授告诉大家,有三条路可以下山,可各择其路,条条大陆通罗马,民主的道路也同样,但是自由人权必须是目标。真是深入骨髓的理念,可以演化成这样通俗的道理。

李酉潭狡黠地笑了,“但是,我必须再上这座小山,走这条路,因为我宝贝女儿等在那边。”大家都说,好呀,一起去!

老远就听到了小女孩的铃儿般的笑声,一隻可爱的小狗已经窜到了我们跟前,然后才看到一个小身影跳跃、奔跑着,可爱小狗狗和这个漂亮女孩互相追逐、嬉戏。再看李酉潭的脸,愈发绽放出了灿烂。父亲、女儿、小狗,现在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起码,我被锁住了视线,眼睛追踪着酉潭和他的女儿,四周的声音悄然退淨……。眼前的景物恍惚切换,年轻的文立、天真的晶晶从我遥远的记忆中清晰起来。那笑声变成了爱笑的晶儿,那慈爱和幸福的脸幻成了文立……。

那是北京的春寒料峭日。晶晶惊喜得尖叫,“爸!爸爸回来了!啊呀,这,这小自行车是给我的?”然后,告诉我,妈妈,可不可以早些吃饭喏,我们要练车!没有几日,两个人就一起骑车出行了。回来时,九岁的女儿小脸通红,兴奋地告诉我,我们环北京城绕行了,还去了大姑家,风好大呀,回来顶风,爸爸推着我的肩膀,我们像好朋友一样并肩骑车!文立忙着帮宝贝女儿脱衣洗脸、烫脚,嘴里不停地说,“今天我宝贝女儿可累坏了。”脸上荡漾着灿烂和骄傲,向我夸讚女儿的聪明、勇敢。再看,女儿早已进入了梦乡。

是呀,风好大!很快,另一场狂风暴雨袭来。

1981年4月9日夜半,十几个人同时闯进屋里,镁光灯刺眼地闪烁,文立泰然地直面,锃亮的手铐被扣上,我看到,那一刻,他的嘴角竟然隐现出了一丝微笑。我还在床上,顺手把一方手绢交给文立,他爱用。“爸,怎麽了?”是女儿从昏睡中在问,四下里寂然无声,我看到文立脸上抽搐一下,他没有转身,只是将头扭向女儿,用最温柔最平静的声音说,“没事儿,孩子,你睡吧。”我明白,他是刻意不让孩子看到那发着寒光的手铐……。

床上白淨的被单留下警察们的巨大脚印,几天都收拾不清家中的狼藉。我告诉孩子,爸爸是好人,爸爸很快就会回来!没事!好好上学。

没过几日,在全校早操刚刚做完,多数的小学生还没有散开,教导主任站在操场高高讲台上,问瘦瘦小小的晶晶:“徐瑾!你的爸爸每天回家吗?”小孩子怔住了,支支吾吾地说,“嗯……,有时候回,有时候不回。”

“你撒谎!”教导主任厉声地说。放学后女儿跑得气喘吁吁,“妈妈,怎麽办?学校知道了……!”

我去了学校,找到了她的班主任王老师,告诉她,如果是撒谎,那是我,与孩子无关。我告诉她,徐瑾的爸爸因为什麽被带走了。王老师说,毕竟不是文革时期了,教导主任没有水平。

快乐的天性和对爸爸、妈妈、老师的信任,暂时让孩子没有了顾虑。

课堂上老师讲了一个可笑的故事,全班的孩子哈哈大笑,晶晶平时就是个最爱笑的孩子,这时候也笑得开朗。老师突然向晶晶招手,让她站到前面来,孩子大方地走过去,还没有感觉什麽,老师推她的肩膀,让她面对全班,孩子们的笑还在继续。这时,老师的脸色突然一沉,全班都没了笑声,老师对晶晶说,“笑啊,接着笑。你还笑呢!你们家都出了那样的事,你还笑!”晶晶大滴大滴的泪水悄然滚落到了胸襟。

课堂上的这一切,是我后来知道的。
那天夜里,晶儿发起了高烧,我则以为又是扁桃体发炎了。第二天没有让她去上学,我自己也请了假,在家照看她,生病的孩子沉默无语。大约放学时分,家里响起敲门声,我打开房门,外面站着二十几个小朋友,全都是晶儿的同学,“阿姨好,我们来看徐瑾。”他们依次静悄悄地进到房间,个个都特别小心、懂事的样子,友善地问候,悄声地问晶晶难受吗,说他们把每个人的零用钱凑起来,买了礼物,送给晶晶。晶晶则感激得说不出话,眼睛痴痴地环顾着大家。这一切都让我感觉有点奇怪。

小君旋和昕昕临走的时候,把我拉到厨房,然后又转到楼道,她们告诉了我昨天课堂上发生的事情。又说,今天,徐瑾没有来上课,王老师告诉我们说徐瑾的爸爸是大反革命,被公安局抓走了。我们都喜欢徐瑾,也见过徐叔叔,所以不约而同地都来了。我们不喜欢王老师这样对徐瑾。

我太感谢这群善良的孩子们了,他们比有些大人还懂事。直至今日,晶晶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的独特笑声就不再了。

她的小学同学们都成了她永远的朋友,后来晶晶出了国,每逢春节,她的这帮同学都会来家里看我。

到达台北的第一天的晚宴上,一位资深的记者说了令我感动到心底的话,他说,他採访过无数的人,从没有见过一个孩子如徐瑾这麽优秀!
……

走山回来,我坐在餐桌边,对面是酉潭和他的宝贝女儿,酉潭先是告诉大家,小牛肉好吃,鲑鱼味道也不错,意大利面很有特色,因为,为了大家这一餐,他特意来品尝过这里的西餐。这一点又极像文立,凡事亲恭;为别人,考虑的极其周到。而且,文立也和酉潭一样,总喜欢和别人分享好东西,好感受。因这些,文立反而常常被人误读,不知酉潭有没有?
酉潭让女儿自主点菜,女儿瞪着漂亮的大眼睛笑问爸爸:

“我自己订?”

“当然。”

“那我就要一份冰激凌。”

“嗯……”

“人家太饿了嘛!”

女孩并不刻意坚持,爸爸一直在开心地和她聊天。我看到这父女二人“像好朋友一样”。

酉潭跟我说,他每天一定要送女儿上学,虽然仅仅200米的路程。女儿问他,不放心麽?女儿在快到学校的时候,要求父亲停下脚步,不要让同学笑话她要爸爸送。

酉潭孩子般地告诉我,是我离不开她呀,她简直就是天使!

是啊,酉潭女儿小忆馨是幸福的,因为她有她父母亲那样真诚的眼神,像天使。

原载:香港《开放》2008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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