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三年离世的名人和不出名的人有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比巩磊的离世让我更震惊。

1

我跟巩磊首次接触于2012年2月18日。网络时代,相识何必曾相逢。那天,因“六四”获刑8年的山东济南异议人士秦志刚在skpye上找我说,“六四”狱友解金玉即将结婚,济南朋友希望在网上给解金玉募捐一点钱,因为解金玉出狱后日子过得一直十分艰难。秦志刚说巩磊正在写一篇简短的报道,并用skype把我和巩磊拉到一起,于是我跟巩磊加了好友,开始有了直接联系。巩磊写的这篇标题为《“六四”已经23周年,系狱者解金玉近日结婚》的简短报道,经我们三人几次修改后,由我出面联系,在《参与》首发,《博讯》、《民主论坛》等转发。现在《参与》、《民主论坛》早已停刊,《博讯》经多次改版后已无法搜到,谷歌搜索只在1989BBS网站还有转载。

这篇报道的效果并不理想。报道中公布的解金玉银行账户只收到300元,其中200元来自同因“六四”坐牢的潍坊临朐异议人士张铭山。

而且,因为这篇报道,几天后的2月28日,济南市公安局市中分局国保大队两个警察传讯了巩磊。巩磊没让他们进门,去他们车里坐了十分钟。国保没看到文章,是奉命行事,因此倒也没太为难巩磊,只是警告巩磊不再写这类文章。

但巩磊没理睬他们。后来,巩磊又写了几篇关于解金玉的报道,比如《“六四”系狱者解金玉羊肉串烧烤摊开张》等。也许是持续的报道起了作用,解金玉在这年5月收到浙江朋友的1000元。甚至连国保也改变态度,给解金玉送了点礼物,声称代表个人意思。

2

2012年1月15日,巩磊加入独立中文笔会,当时未曾跟我有过联系。自2月18日建立联系以后,我们的交流慢慢多起来。话题主要有三个,一是山东的人和事,二是他写的文章,三是笔会。很快,在我们认识一个月后,3月19日,巩磊提出想到北京见我。我告诉他,老婆对我有严格要求,这些年我在北京一直小心翼翼,从不把圈内朋友领进家门。巩磊说不要紧,他跟一个做工程的企业家朋友一起到北京,跟我见面后还有其他事情,不用我安排住宿。

不知为什么,我对巩磊的这次北京之行非常重视,相似于一年前张铭山来北京的重视程度。不同的是,2011年初张铭山来北京,恰逢刘晓波获诺奖引发的红色恐怖和接踵而至的茉莉花镇压之间短暂的喘息,62天的软禁让我如惊弓之鸟,只在极小范围把张铭山介绍给北京朋友。而一年多以后,恐怖逐渐消退,公民聚餐如火如荼,我不再那么胆小,开始张罗这次聚餐。

4月2日,巩磊和朋友一起到北京。他俩从北京南站打车到六里桥北里,我接他们到旁边一家饭店。这次聚餐到了十几个朋友,包括民运领袖胡石根、人权活动家许志永、独立作家刘荻等,大家聊得热火朝天。那段时间北京的公民聚餐每天都有,而且有多个。济南的聚餐规模和频率当然达不到这种程度,这给巩磊一种新的认识。那个饭局花钱不少,最后由在北京一家公司做管理的潍坊诸城老乡殷德义买单。饭后巩磊跟我分手,两天后返回济南。

我讨厌酒桌上的各种规矩,也不善于表现自己,场合越正式说话越少。这次跟巩磊见面,我们并没有过多交流,只能算是第一次见面。他送给我一本100多页的书,是他的诗集《东平湖抒情》(中国言实出版社2011年出版)。我不懂诗,翻了几页,拿回家束之高阁。

在北京两天期间,经我直接和间接介绍,巩磊见到了异议人士查建国、艺术家艾未未、独立作家欧阳小戎等人。

回济南后,巩磊邀请我回山东时告诉他,他会通知一些朋友一起见面,并尤其强调“来看看,孙(文广)教授也会高兴的”。但我自2006年到北京生活的17年间,从未为见圈内朋友而单独去外地(包括山东各地)。所以,我没敢答应。

2014年11月,父亲癌症复发,我返回老家山东莒南陪护。山东几个朋友得知后,于2015年1月18日到莒南看了一趟我父亲。巩磊也来了,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当时我刚从医院回家,非常憔悴,又忙着开车接送从济南、青岛、临朐、莒县赶来的山东朋友,以及从江苏徐州赶来的四川异议人士欧阳懿。大家在宾馆住了一宿,次日离开。我跟巩磊没单独交流。印象很深的是,那次唯一一个第一次见面的是莒县80后朋友殷会龙。此前我对殷会龙毫无了解,巩磊介绍说殷会龙原为济南军区军官(大概是连级),因纪念“六四”被关禁闭几个月,2013年被开除军籍回家。我当时原本打算跟几个老朋友聚聚,没想到巩磊叫来殷会龙这个陌生的朋友。巩磊解释说,他担心我一个人在莒南很孤单,多叫个人来热闹热闹。其实我不怕孤单,但是怕热闹,因为一旦过于热闹就容易引起警方干预,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尽可能保持低调。但无论如何,巩磊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我对他充满感激。

我跟他两次见面,均未合影留念。我不喜欢合影。现在回想,在北京17年,我跟圈内朋友合影屈指可数。

3

巩磊于1962年8月2日出生于山东省泰安市东平县。东平出过共产党的几个大官,如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万里、全国政协副主席张庆黎。巩磊1981年考入泰安师范专科学校,1984年毕业后到济南市计划委员会工作,1989年调到山东省政府法制办公室。山东省办公厅授权巩磊组建山东省鲁福文化公司,但巩磊被权贵陷害,以“莫须有”的15天不上班的理由被辞退。1997年8月8日巩磊主动退出中国共产党。

因自身经历,巩磊对山东官场比较了解。他告诉我,姜春云是江泽民的人,赵志浩是邓家的人,两人是死对头。赵志浩原本被安排接替王丙乾的国务委员职务,中组部已考察完毕,被姜春云破坏了。他构思了一篇小说《魔鬼的盛宴》,已写10多万字,但很不满意,中断了写作,因为他觉得无法驾驭结构、布局、人物。

4

山东大学退休教授孙文广是近些年山东最德高望重的民间(异议、维权)人士,同在济南的巩磊很自然地跟他熟悉,平时习惯称他“孙教授”。他们两人一直关系融洽,经常互相帮助。

2012年4月24日,巩磊因发表文章被警方威胁。巩磊没有害怕,转身去医院陪护孙文广输液。

2013年5月,巩磊告诉我,孙文广又被加岗了,10个人24小时轮班。

2014年10月4日,经胡石根提议,全国各地大约70名民间(异议、维权)人士到济南给孙文广祝贺八十大寿,巩磊和济南另一名异议人士邵凌才负责具体操办。这次活动非常成功,不仅公民聚餐得以顺利进行,而且警方也没有借口阻拦,甚至送了一个蛋糕。

2018年8月孙文广人间蒸发后,巩磊一直给予了密切关注。

5

2014年2月,获刑10年的济宁邹城异议人士任自元在位于济南的山东省监狱被酷刑折磨的消息经一位刚出狱的狱友传出后,任自元的母亲司家永打算探视任自元。任自元当时服刑已近9年,其中后4年一直被监狱禁止家人探视。2013年2月任自元的父亲任汝生去世后,任自元的家人已有一年未尝试探视任自元。司家永第一次去济南,如果有济南朋友出面接待是最合适的。因两会迫近,很多朋友不敢出面,最后由巩磊负责接待。3月4日,正值两会开幕期间,巩磊接待了司家永和她的侄女并全程陪同。他们在山东省监狱会见室、狱政科以及山东省监狱管理局信访办公室均遭到了推诿,未能见到任自元。巩磊在陪同她们期间给我打电话及时通报情况。

事后巩磊写了一篇简短的报道,我们商量着修改几次,由我转给维权网发表。巩磊在报道中感慨地说:“令任母欣慰的是,北京的、济南的,全国各地包括海外的富有正义感的朋友们对任自元正给予越来越多的关注。富有爱心的人们捐资任母,这次把捐资500元存入任自元狱中的账号,解决了任母在济南的全部费用,并且帮助任母奔走、呼吁。任母得到了很大慰藉,她说,她一定好好活下去,看到成功的那一天。我们告诉任母,中国的民主社会就要来了,人们都觉醒了,邪恶的专制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巩磊实名发表这篇报道后,引起警方重视。济南市公安局国保支队政委张德波亲自打电话给巩磊,要求他在两会期间不要添乱,并派人找到巩磊,说他们已去监狱了解情况:任自元之所以被禁止探视,缘于2009年任汝生探视时让任自元放心,家里很多人都支持他,“有人还给钱”,任自元本来就心高气傲,因此更加不服管教,“到现在都是这样”。

警方告诉巩磊,山东省监狱管理局向济南市历下区警方提交了要求刑事拘留巩磊的文件。随后张德波还跟巩磊直接见面要求他停止关注任自元。市局、区分局和派出所三级警方轮流找巩磊施压,甚至拿其妻子和儿子做威胁。

我让巩磊不再参与此事,由我全盘接手。说来也怪,无论我如何打电话给山东省监狱和山东省监狱管理局询问任自元的情况及有关法律政策并写文章揭露山东省监狱恶行,北京山东两地警方在我面前从来只字不提,大概他们也知道我曾深受山东省监狱迫害,而我的批评都有理有据有节吧。

巩磊暂停公开关注任自元一段时间后,警方不再纠缠此事,但实际上巩磊一直暗中关注任自元。2015年5月9日任自元出狱,此前一天巩磊告诉我,他跟任自元的舅舅联系过,济南朋友无法接任自元出狱,邹城国保将到济南接任自元。而任自元在出狱一个多月后就去济南见了巩磊等朋友。

6

独立中文笔会隶属于国际笔会。国际笔会是个跟大赦国际、国际红十字会性质类似的非政府非赢利组织,会员入会的意义主要体现在对笔会事务的参与。很多会员对笔会性质理解有误,入会后只挂名,很少或从不参与具体事务。巩磊不同,他对笔会事务有一定的参与。

2012年,巩磊到香港参加笔会颁奖典礼。事后巩磊告诉我,会议期间他帮北京独立作家高瑜拉了一个大包裹,里面装着书。高瑜想办法让巩磊蹭了别的宾馆。据参加会议的前香港《开放》杂志执行编辑蔡咏梅回忆,她印象中巩磊“是一个相当开朗,充满阳光的男士”。

2012年,巩磊参加提名高瑜参选笔会自由写作奖。2013年笔会换届,巩磊参加提名北京独立作家江棋生和湖北独立作家杜导斌竞选理事、北京独立作家陈子明竞选荣誉理事。这年10月,巩磊参加提名山东独立作家黄金秋参选笔会林昭纪念奖,并起草了提名信,经我修改后正式提交。2014年,巩磊参加提名北京独立作家杜斌参选林昭纪念奖。2016年,巩磊再次参加提名高瑜参选自由写作奖。

2013年6月12日,山东大学附中退休教师、独立中文笔会会员李昌玉去世。当晚,巩磊跟李昌玉的儿子联系,说一些笔会会员准备给李昌玉送一些挽联。李昌玉的儿子答应接受这些挽联。15日,巩磊去李昌玉家,打算把胡石根、武宜三、朱健国、赵达功等会员的挽联和慰问送给李昌玉家人。但李昌玉的儿子堵在门口没让巩磊进门,说不需要笔会会员的挽联。巩磊非常郁闷,他可是冒着警方次日传唤的危险去的。他原本打算写一篇纪念李昌玉的文章,腹稿都打好了,因此而烟消云散。

2015年,巩磊和孙文广推荐山东菏泽女作家、原体制内县处级官员牛跃敏加入笔会。

2016年初,独立中文笔会在换届过程中分裂,巩磊明确支持廖天琪为会长的理事会一方。后来证明巩磊的选择经得住了考验,因为国际笔会很快承认廖天琪为独立中文笔会会长。

7

2013年4月,安徽合肥发生异议人士张林小女儿张安妮转学事件,一些外地网友和民间(异议、维权)人士前去声援。巩磊也去了,除在宾馆睡了三个小时外,一直在现场。绝食开始后,没有绝食的人几乎都离开了现场,而巩磊虽然没有绝食但坚持留下。过了两天巩磊回济南,再次邀请我和胡石根去济南,还说上周许志永等人去济南跟他们见过面。

2013年11月25日,巩磊给我发来邮件:“我因为写《济南市维权人士同城欢迎李红卫归来》今天下午被被济南市国保堵在家里,态度蛮横,因为是化名,我说不是我,他们说我们有三十多年经验的分析专家,你的文风一看就知道,反正老账新账一块算。我倒是不怕他们,但是和他们接触一次心情会很糟糕!今天更是用孩子上学、孩子他妈的经营威胁,说可以马上把她带走,随便什么罪名,共产党就是不讲理了,怎么着吧!真是肺都气炸了。他们很会找人的软肋要挟。他们强词夺理,就是要挟了,怎么着吧!这可是济南市国保支队长的原话,可惜忘了录音。”最后他嘱咐我:“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公布了,我还是低调一段时间。”

巩磊接触过山东各地的很多上访人士。2013年12月,巩磊告诉我:“找我的人经常有,有时一摞材料。”

2014年2月1日巩磊的父亲因心肌梗死在东平去世,巩磊处理完丧事返回济南,尽管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还是在2月5日就给同样刚刚丧父的曲阜异议人士薛明凯写了封公开信,表达对薛明凯及其家人遭遇迫害的关注,谴责地方当局的恶行。

邹城是亚圣孟子故里,近来陆续出了邵凌才、任自元、齐崇怀等异议人士。邵凌才因参加八九民运获刑4年,任自元以“颠覆国家政权”罪名获刑10年,齐崇怀因得罪地方当局获刑12年。齐崇怀的遭遇很少见,他先获刑4年,刑满前又被地方当局罗织新罪名改判12年。齐崇怀的妻子孩子住在济南。2015年4月,一直关注齐崇怀案且跟齐崇怀的妻子焦霞有联系的上海独立作家小乔回老家安徽蚌埠给母亲扫墓之际,打算到济南跟焦霞见面,问我在济南可以见见哪些朋友,我推荐巩磊出面联系。后来巩磊在济南接到小乔,领小乔见到孙文广和其他朋友。

2015年7月,举世震惊的“709”事件爆发。7月13日,济南市公安局历下分局燕山派出所3名警察找到巩磊,威胁巩磊不得参与签名声援王宇等律师。巩磊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签名,因为他一直没看到签名名单,而他对这些细节一向稀里糊涂不太在意。他义正辞严地对警方说:“这个震惊国内外的案件,证明中国缺乏公平正义、并非依法治国,这一切都将由共产党背书;也证明公安内部有人故意制造矛盾浑水摸鱼,到底是谁企图搞乱中国,你们首先应该从你们内部查起!”

巩磊的话不是信口开河,而是基于中国现实的事实判断。仅仅几年之后,公安系统一大批省部级高官落马,这些高官被官方指责为“腐败犯罪集团和党内政治团伙”,其中直接参与“709”大抓捕、指挥审讯被捕律师及家属并对他们使用酷刑的公安部副部长孙力军更是被官方指控“为实现个人政治目的,不择手段,操弄权术,在党内大搞团团伙伙、拉帮结派、培植个人势力,形成利益集团,成伙作势控制要害部门,严重破坏党的团结统一,严重危害政治安全。”事实证明,巩磊是何等慧眼如炬!

2017年1月,聊城诗人鲁扬在济南举牌声援山东建筑大学教授邓相超的言论自由,遭毛粉殴打,引发国际社会关注。巩磊也参加了那天的声援,鲁扬举牌的照片就是他拍的,后来传遍网络。十几天后,旅日导演班忠义回国到聊城看望鲁扬,刚见面就被聊城警方扣押,跟外界失去联系。独立中文笔会会长廖天琪获悉后十分焦急,跟我打听哪些山东朋友可以帮忙。我立即联系巩磊,巩磊找了几个朋友跟进此事。鲁扬被扣押一天一夜后获释,班忠义也很快获释,总算有惊无险。班忠义离开聊城去济南见到巩磊,巩磊陪同他直到他离开济南去北京。

巩磊的电话受到严密监控。他告诉我一件事:2014年3月15日,两会刚结束,警方突然找上门,问给他发短信的是什么人。巩磊莫名其妙,打开手机才看到一条陌生人的短信,说想见一下“孙教授和回民”,巩磊当成垃圾短信根本就没看。巩磊问警方你们监控这么严吗?警方答非所问,说局势紧张,局里的年轻人没有节假日。

2014年9月,巩磊想去香港了解占中运动,被警方拦截,没去成。10月,巩磊写了篇短文《凡是有人类良知的人都支持香港真普选》,表达对香港民众的坚定支持。

巩磊有着强烈的“六四”意识。导致我跟他第一次联系的,就是他给因“六四”坐牢的解金玉写报道。方励之无疑是八九民运的标志性人物之一。方励之去世后,巩磊和孙文广、秦志刚在网上聊天悼念方励之,由巩磊整理出聊天记录,交给我发表在海外媒体。

巩磊也关注西藏问题。他看了许志永的《西藏在燃烧》,愤然写下一首诗,标题也叫《西藏在燃烧》,表达了对自焚藏人“万箭穿心”(巩磊诗中原话)般的悲悯情怀。

8

2013年8月,巩磊听说我在莒南老家,再次邀请我去济南玩。事实上,这次我回老家,是在北京生活17年期间唯一一次由北京警方陪同回老家,原因竟是与我没有一丝一毫关系的薄熙来案在济南开庭。我拒绝了巩磊的邀请。而巩磊告诉我,因为有孙文广等人在前面顶着,巩磊等人相对多一些自由,但警方仍每天给他打电话要求不得公开发文章、不得接受境外采访。

巩磊对我非常信任。2012年8月,巩磊对我说:“需要签名用我的名字,你就全权使用了,相信你的。”我拒绝了。我说,“我一贯如此:任何签名,都要事先询问本人。05年我刚出狱就有人向我全权授权,被我拒绝。我也从不全权授权别人。”

他有时写篇杂文类短文发给我,我转给海外媒体发表。他有时还写些与时政无关的文学类作品,发给我后我都想方设法给发到了海外媒体,包括我当时担任编辑的独立中文笔会网站。他用了很多笔名,有时一篇文章换一个笔名。我劝他要么用本名,要么较固定地使用一个笔名。后来,他一般使用“郅希”这个笔名。我没问他这个笔名的寓意,但恰好谐音“窒息”,不知是否为了表达他的内心感受,毕竟最终他被这个社会窒息而死。

巩磊曾说,他“最希望民主后有份自己的刊物、书社等”。我说我最大的理想是当个编辑,而且我暂时“已经当上了,尽管是兼职的”(我长期担任独立中文笔会网站编辑)——巩磊对此回应说“现在你是带着镣铐跳舞”,“不容易”。

2014年9月,巩磊发给我他用半年时间写的4万多字的纪实性小说《哭爹》,我读后觉得很有莫言、余华等人的作品的感觉。

2015年10月,巩磊帮我从山东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教师郭全芳打听了我父亲治病所需要的药物的信息。

2016年初笔会换届后,我继续担任笔会网站编辑。有次突然发现,上传文章时,配上作者照片,效果更好。于是我开始搜集各位作者的照片。在网上没搜到巩磊的合适照片,就直接跟他要。5月22日,他特意为此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我。我选了其中几张,配发在他写的文章中上传到笔会网站。他去世后,笔会讣告配发的照片就使用了其中一张。

2015年6月,巩磊说:“我最近一直情绪不高,什么活动基本没有参与。”

2017年3月,巩磊给鲁扬的妻子、诗人微紫的诗集《和蜀葵交谈》写了篇评论,请我发表在笔会网站。在沟通过程中,巩磊说他精力、注意力下降不少。

9

2017年6月26日,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独立中文笔会荣誉会长刘晓波患癌的消息被媒体披露,引起国际社会强烈关注。那天恰好是我父亲去世的日子,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对刘晓波患病的关注力度不够。7月10日,巩磊突然给我来了一封信。除身份证号码做了处理,我把全信内容一字未改抄录于此:

金波您好!

看到刘晓波先生的病情还能进行继续治疗,减轻了不少压抑和沉重。经过自己慎重考虑和查看资料,日本等国际上对活体肝移植技术已经成熟。如果我个人的肝能够移植于刘晓波,挽救他的生命,那是自己多么的欣慰和荣耀。

我是O型血,肝应该是健康的,最近没有查体。我妻子孩子能够自食其力,没有家庭等后顾之忧。

希望你能够联系到患者家属或相关人员,把我真诚的想法转告并能够实施。

绝对不要告知媒体或公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这是真实的个人意志,绝不是什么炒作或哗众取宠,投机取巧。那样只能被天下人嘲笑和唾弃。无脸苟活于世。

如果此事不可取,或不能实施,就当什么没有发生。

我真诚的希望我的肝能够对刘先生起到作用。

巩磊 谨上!

身份证 37**

2017.710

我当时陷入父亲去世造成的巨大悲痛之中,刘晓波病情日益恶化,而我对巩磊的这个想法抱有怀疑态度,所以只是简单回复:“没必要”,“不会起作用的。仅凭一条就不可能:当局不希望他活下去”。

10

2017年9月20日,秦志刚突然告诉我,9月18日巩磊被抓了。巩磊是跟另外两个维权人士几乎同一时间被警方抓走的。警方搜查了巩磊的家,拿走了巩磊的手机、电脑。9月21日,警方告诉巩磊的妻子,巩磊在宾馆被监视居住,长则半年、短则几天回家。9月30日,秦志刚告诉我,巩磊取保候审一年,获释后立即跟他见了面。

我没问巩磊这次被抓的具体情况。但我立即跟他减少了接触,毕竟他在取保候审期间。

在以后的接触中,我感觉巩磊精神状态明显不如以前。2020年3月,我动员一些会员参选笔会理事,也动员巩磊参选,他明确表示“没有参与的热情了”。

2020年5月鲁扬被抓,7月1日警方找巩磊询问鲁扬的情况,被巩磊以“不了解他的个人情况”为由推脱。

疫情爆发后,我跟巩磊的联系更加减少。

2022年3月27日,巩磊突然给我留言:“元旦时朋友和韩夫人联系,没有报教授不好的消息,各方面正常的。教授身体一直很好,都不会想到出问题。还在打听中。”接下来几天我跟他讨论了几次孙文广的下落,他总体倾向于认为孙文广还活着。他还给我发了一张十几年前他儿子跟孙文广的合影。

8月25日,巩磊突然给我留言:“孙教授活着。”我问消息是否可靠,他说:“今天下午国保中秋节开始走访了。我作为主要问题提出来,我说孙教授国内外非常关注,能否明确一下孙教授是死是活。国保说活的好好的,没有必要撒谎。是有另外一波人管理。”

10月6日,他告诉我,虽然他改了推特昵称,但警方仍在监控他的推特。

12月18日22点24分他给我发了一个没有标题只有正文的邮件:“孙可能在历城仲宫军工招待所。我也染上了。祝你及家人安康顺利。”

此前12月14日我开始发烧,从而确定感染新冠,接下来几天基本都在休息,没有及时处理各种信息。第二天我看到巩磊的邮件,回复问他感染几天了、具体什么情况,并感叹孙文广的情况总算有进展了。

但我万万想不到,这是我和他之间最后一次联系。

11

12月25日15点25分,秦志刚按往年惯例给我发来圣诞祝福。18点07分我看到后给他回复。1分钟后秦志刚立即回复:“巩磊去世了,你听说了吗?”我在22点38分才看到秦志刚的这个回复,完全不相信,回复:“怎么可能?”秦志刚立即告诉我,他今天给巩磊发送圣诞祝福,收到的回复自称巩磊的妻子,内容是“秦大哥多保重,巩磊已12月20号去世,急症;之后有需要请跟我联系”,后面附有巩磊妻子的姓名和手机号码。秦志刚补充说,巩磊“他染疫,独住几天,这期间去世”。

虽已接近23点,我还是立即拨叫巩磊的手机号码,而不是那个自称巩磊妻子的手机号码。电话通了,接听的不再是熟悉的巩磊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士。她自称巩磊的妻子,所说内容跟秦志刚一致。

当时秦志刚已去韩国几年,不适合在济南了解进一步的情况,因此只能另找别人确认。秦志刚和我分别找了已在美国的济南异议人士车宏年。很快,车宏年确认,那个女士就是巩磊的妻子。

这样,巩磊去世的消息得到确认。

我太震惊了。12月18日我还收到巩磊主动发来的邮件,两天后他就得病去世,这怎么可能?

会员去世后,笔会通常按惯例发讣告。我告诉了张裕。张裕曾两次担任笔会秘书长,在笔会所有成员中对笔会的付出最大,对国内会员的关注力度也最大。当时张裕刚卸任秘书长,留任秘书处普通成员,而我早在两年多以前就已卸任笔会全部职务。张裕劝说我给巩磊起草一份讣告。出于跟巩磊的个人交情,我立即起草了一份草稿交给张裕。

这一天,我岳母在海南已感染新冠。第二天,岳母病情加重,无法下床,我和老婆飞往海南,半夜到家。好在有惊无险,次日岳母病情好转。而我,这期间还在尽可能跟进巩磊的情况。

12月26日,在巩磊去世的消息公开披露的第二天,传来一个令人更加震惊的消息:巩磊是跳楼自杀,而非病故。我一时间不敢相信。但随后越来越多的信息证明,巩磊真是跳楼自杀。

12

近几年,国内民间(异议、维权)人士去世的不少,其中多数人去世时没有达到中国人均寿命。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我接触过,其中巩磊和广东独立作家李悔之是自杀。李悔之自杀于2021年7月23日,当时他身患重病,疫情封控远远看不到尽头。可是,巩磊为什么在疫情封控已放开之后仍自杀呢?他的遗书说他“已被新冠彻底摧毁了健康”、“五天无法吃饭”、“生不如死”。我也得过新冠,发烧高达40度,但我远没有他这种经历和感受。难道他是反应强烈的那种病例?他妻子说他是12月20日6点25分跳楼自杀的,他给我的最后一个邮件写于12月18日22点24分,时隔32小时零1分钟。在这32个小时当中,病情会产生多么大的痛苦,促使他毅然决然地离开这个世界,我实在怀疑。

疫情期间,“润学”成为显学,很多人渴望离开中国,尤其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以年轻人为主,包括一些中年人)。疫情封控放开导致这些人分化:一部分毫不犹豫地“润”了;一部分“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留在中国;还有一部分,想“润”而不得。前两部分人,都抱有希望,要么对国外,要么对国内。其实还有一种“润”,即离开这个世界。巩磊就是这样。我更相信,巩磊跟李悔之一样,是对当下的彻底绝望,让他走上这条路。

秦志刚说巩磊具有“诗人的神经”,“他这样的人进入官府,那就是折磨”。仔细想来,巩磊在60年的人生中,不仅在进入官府期间,而且在恢复平民身份之后,也一直在饱受折磨。

也许巩磊早就看淡了生与死,打算离开这个世界。得知巩磊去世后,我第一时间想到了2017年他的那个邮件。当时我并不认为巩磊做好了给刘晓波移植肝的认真准备,一直觉得那只是他表达支持刘晓波的一种态度。但在他自杀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的浅薄和丑陋——有些人的世界,是我不能企及的。他们是高山,我是山脚下的石子。他们是天上展翅翱翔的雄鹰,我是地上爬行的蚂蚁。

2023年12月6日-12月16日初稿,12月17日修改

欧洲之声首发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