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世界各国转型的过程不难发现,无论是封建、集权,还是专制、极权,凡是被当局弄得一个敌人也没有的国家,转型起来不但异常激烈,且统治者基本上都没有好下场。最近的例子发生在苏联东欧剧变与中东茉莉花运动中。这两个地区剧变发生前,被统治者弄得全国上下万马齐喑,一个“敌人”都找不到的国家分别是罗马利亚和利比亚,恰恰是这两个国家的独裁者乔奥塞斯库和卡扎菲死得最惨:一个被被乱枪扫射,一个肛门被乱棍狂插。相比而言,当时这两个地区的苏联、东德与埃及、突尼斯等国家,都多少因为存在敌人而使得转型相对平和、有序。

当然,没有人喜欢敌人,更不用说那些唯我独尊的专制国家的统治者了。看看中国几千年的历史,皇帝大权独揽的时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范围内,凡是对朝廷与皇帝稍有敌意的,基本上都被杀头、抄家了。不过,那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正如我曾经说过的,现代文明社会里,独裁者要想用专制手段统治一个国家超过70年,几乎都没有成功的例子。转型已成为必然,问题在于是主动转型还是被动转型,是主动改良、改革,寻找政权合法性,还是继续采用早就不灵的手段强行维系,最终还是无法避免地走向毁灭。

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过程中,选择权并不都掌握在执政者手里,与执政者为敌的“敌人”也至关重要。没有政权喜欢与己为敌的势力或者个人存在,但真正能够让整个国家没有敌人的独裁者,一定也是世界上最邪恶的,迟早会死得很惨。当今世界上,所有政权都在致力于消灭“敌人”或者减少敌对声音,可唯一能够完全做到的国家,除了朝鲜之外,恐怕并不多。而所有人都知道,朝鲜迟早会发生巨变,执政者肯定会被推翻,大家感兴趣的只不过是独裁者到底如何个死法而已。

敌人或者有敌意的人,对一个转型政权来讲为什么重要?一是让集权(或极权)不要生活在靠强权维系下的虚幻与美梦之中,迫使他们不时也能看到敌人眼中的自己,促使他们常常保持警惕,并致力于改革与革新;二是可以让他们知道自己应该同什么样的人(或组织)打交道,而不至于最后都不知道死在谁手里——后面这点尤其重要。

由于极权国家都善于消灭敌人,消除不同声音,最后往往让他们以为真是老子天下第一,等到出现经济危机与社会变革甚至一件小小的足以点燃动乱导火线的事件时,才突然发现他们控制下的显示百分百支持他们的那些民调有多么的虚假,一夜之间,温顺的人民都变成暴民,每一个被他们欺负过的人都成了他们的敌人。还有一些统治者,把温和的、讲理的声音也统统灭掉,最后起来推翻他们的都是不同他们讲道理的激烈者。

但既然是敌人,对任何政权肯定是把双刃剑,更何况从集权、极权的性质来说,任何敌人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有敌人不行,没敌人更危险,怎么办?聪明的执政者,或者说那些理性而有自信的执政者都会选择另一条路:留下甚至制造一个敌人——一个可以打交道的敌人,一个理性、平和的敌人——最终万不得已时,即便让出政权,也可让原执政者保全自身与族群(政党)性命的敌人。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甘地、马丁路德金与曼德拉了。这几位常常被一些生活在缺人权、无民主、少自由、不平等的国家民众推崇备至的英雄,实际上是无法复制的。因为与其说他们自己的人格、追求与斗争方式造就了他们,不如说是当时站在他们敌对面的统治者塑造、制造了这样的“敌人”。

拿马丁·路德·金来说吧,当时美国争取人权的黑人团体与领袖远远不止他一人,有些比他激烈很多的黑人民权运动领袖一度在黑人中的地位远超过他,但美国政府挑选了金博士作为自己的对手,逐步靠各种手段把他变成了诸多“敌人”中的英雄,而把那些极端得无法打交道、迟早会给美国带来灾难的“敌人”彻底边缘化。

美国是所谓尊重人权的民选政府,上面的例子可能没有说服力,那么,南非的例子就更直白了。曼德拉没有因为他的暴力行为被判处死刑,监狱锻炼了他,坐牢27年后他被释放——不是因为当局仁慈了,而是因为抗击南非白人政权的黑人暴力运动席卷大地,如果南非白人政权不选择曼德拉作为他们的对手与“敌人”,那么,当时任何一位黑人领袖上台——这几乎是无法阻挡,只不过是早晚的事——都将血洗南非白人族群,把他们赶进大海。

曼德拉这位白人政权挑选的“敌人”经过多年的牢狱历练,知道消除恐惧与不自由的最终办法不只是民主投票,依靠多数取得政权后欺压少数,而是依照宪法保护少数人(白人)的权利。最终他依靠选票把白人赶下台,却实行了由那些欺压他们的白人的祖先发明的宪政民主制度。印度甘地也几乎走了相同的路。当然,无论转型后的南非还是印度,情况并不尽人意,可即便时间倒流,谁还能指出一条更好的道路?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不可阻挡,识时务的统治者,绝不是以枪杆子、刀把子与笔杆子消除所有不同声音,消灭一切“敌人”。当然,让他们放任敌对势力自由成长也无异于自取灭亡,并不符合他们的本性,也没有这种可能性。对于这些掌权者来说,坚守一定的政治与道德底线,善待那些愿意同你讲道理的异见者,给那些可以打交道的“敌人”留下生存空间,其实也就是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甚至活路,给国家和民族留下一条理性、和平的出路与生路。

2015年1月25日

 

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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