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笑话的“德意志问候”

看有关纳粹德国的电影的时候,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镜头,德国人们见面的时候 ,都端正地站着,迅速地向前直伸出自己的右手,同时口喊“Heil Hitler”,即“希特勒万岁”。这是怎么回事?是问候,祝福,宣誓,还是效忠?德国人提尔曼·阿勒特写了一本小册子《德意志问候——关于一个灾难性姿势的历史》,梳理德意志问候的来龙去脉,解答了对于这个问题的疑问。

这个所谓的“德意志问候”,是一种国家社会主义党,即臭名昭著的纳粹党当局强行规定的,它起源于1933年7月13日。这一天,德国官方规定这种问候方式为德国公务场所的官方问候方式和问候语。而第二天,纳粹政府就禁止结党。当年,德国内政部部长在一份传达给帝国最高机构的备忘录中写道:“在推翻了多党派的国家以后,希特勒问候语已经成为全德意志的问候”。在《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学生社会同志关系教育纲要》中,对于打破原有的问候方式实行新的问候方式,曾有这个一段评论:“你应当觉得德意志问候是一种‘当然’的问候,应当抛弃‘Grub Gutt’(你好)‘ Auf Wiedersehen ’(再见) ‘ Gutten Tag’(你好)和 ‘ Servus’(你好)等陈词滥调。”

帝国内政部1935年1月22日颁布的规章写道:“1934年8月1日颁布的《德意志国家元首法》和1934年8月20日颁布的《公职人员和国防军士兵宣誓法》规定:德国的公职人员必须同国家元首、帝国总理之间存在一种极为密切并且无法解除的忠诚关系。这种关系通过德意志问候这一特殊形式表达出来。我坚信:国家行政机关的官员、职员和雇员都从内心里愿意接受德意志的问候。因此,我做出如下规定:自今日起,政府官员、机关公务人员和工作人员都必须在职务活动中,或者在机关单位和建筑物中使用德意志问候语。使用德意志问候的方法是,抬起右臂——右手残疾的,抬起左臂——并说出问候语‘希特勒万岁’。我期待政府官员、机关公务人员和工作人员在工作之外的人际交往中同样使用德意志问候语。”

纳粹机关报《人民观察者》于1935年3月20日发表文章宣传大造声势,说,“我们的任务是把崇高的希特勒问候……变成德国民众充满信仰的一种问候……当我们对那些心志不坚定的人使用德意志问候语,并企图以此来维护他们的良好的品性时,我们一定要严格监督他们,以免他们在使用德意志问候语时弄虚作假或当面撒谎。德意志问候语绝不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它时时提醒着我们阿道夫·希特勒赋予我们的目标和任务。它是国家社会主义的一种实践形式,我们每个人都应当践行之。”这种文章,当然只有发明了“谎言说一千遍也成为真理”的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们才能写得出来。

其实,在内部作出相关规定的同一年,即1933年,问候义务已经遍及所有公开场合的人际交往。在信件往来中,在机关大楼内,在旗帜和制服上,到处可以看到希特勒问候的身影。短短几个月后,在进行普通的商业活动、计算账户余额或出具工资单时,使用固定的套语加“并向您致以希特勒问候,希特勒万岁”或者单以“希特勒万岁”作为结束语,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已经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惯例。希特勒问候野心家实际上都有渗透到日常生活的举手投足中。例如,当邮差在门口请求收件人签收信件时,他们的对话必须镶上希特勒问候语的框架;当购物者走进商场时,他听到的服务员的服务用语是“希特勒万岁——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可以说,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可以见到国家政权对私人领域的侵略渗透。烘烤面包的模子被做成纳粹标志的形状;上门做客时,客人后选择印有“希特勒万岁”字样的花瓶作为礼物;孩子们收到的弹力橡胶玩具人也伸出手臂向希特勒敬礼;在家家户户的客厅里,每处悬挂着希特勒的肖像;写着“德国人问候希特勒万岁”字样的瓷釉标牌在德国各大城市的广场、电线杆和路灯柱上随处可见。

要让希特勒问候所承载的价值观深入人心,当然要从娃娃抓起,学校和幼儿园成为演练希特勒问候礼的培训中心。在纳粹统治的最初几年里,关于问候的规定可谓多如牛毛。符腾堡文化部1933年7月24日对内政部部长弗里克的命令所做的补充规定中有这样一段话:“根据内政部的规定,我命令所有的中小学生在上学和放学时,在每节课开始和结束更换教师时都必须起立,抬起右臂,向元首致敬。同样地,学生必须对上课期间在进入教室的成年人行希特勒问候礼。教师必须以希特勒问候礼回礼。在学校的建筑物和庭院里遇见教师时,学生同样必须向教师行希特勒问候礼。”南巴登地区的某一个幼儿园竟然让孩子将装有早餐的袋子挂在女教师伸出的手臂上,以此来训练孩子们掌握希特勒问候的姿势。在上课和下课时必须说“希特勒万岁”的规定下,一年级的新生在他们的初级阅读课本的最初几页就沉浸在一种深为持久的通向新问候语的社会化过程中。为了把德意志问候灌输到孩子们的心中,当局煞费苦心,从童话故事入手进行渗透。广为人知的童话《睡美人》就曾被进行过如下的改编。外来民族暴力迫使德意志民族陷入昏睡之中,希特勒则成为把德国人从濒死的昏睡中唤醒的民族英雄。改编者用直截了当的叙述方式,赋予童话人物仙女与王子鲜明的种族色含义。在远离现实的童话世界里,“元首”以高大的王子形象,化身为故事里的核心人物,成为英雄的拯救者。

这样的洗脑教育当然是卓有成效的。汉堡一个市民阶层女性在1933年1月写的日记中说:“不论是大一点的孩子,还是小孩子,打招呼的时候都不再说‘妈妈,早上好’,或者‘爸爸,晚安’了,相反他们脱口而出的都是‘希特勒万岁’”。一位叫做英格伯格·施奈德·鲁乔夫的人回忆说, “大概是1934年或1935年,我父亲去夏洛腾堡办事,走到柏林大街即今天的奥托·苏尔大道时,他同其他人站在人行道边上准备过马路。这时有一队希特勒青年团的人列队走了过来。那是一群只有十五岁到十七岁的小孩。为首的一个举着一面旗子,我父亲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打他的那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也扇了周围男女路人几个耳光,恶狠狠地说‘一群猪’,看见旗帜竟然不及时行礼!”

德意志问候或者希特勒问候,当然是通过一种问候的仪式,强行培养和灌输对于希特勒的效忠和崇敬,它看起来一点不像彼此打交道的人们彼此之间的问候和致意,而是个人对于并不在场的国家和元首的祝福、誓愿与效忠。人们不习惯于这种做法,进而有所抗拒也是难免的。对此纳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1934年颁布的《反狡诈行为法》和因此设立的特别法庭构成了对违反问候规定的行为追究刑事责任的坚强保障。其实,早在1933年,纳粹就已经开始了对抗拒行礼的人实施逮捕并将他们投入集中营。被人誉为“布痕瓦尔德集中营不屈道士”的新教路德故乡乡村牧师保罗·施奈德就是其一。他在每次主持新教的坚信礼课时拒绝向希特勒行礼,并在教区的宣传栏中张贴文章,反对纳粹政权的种族性质,被逮捕,最终被折磨致死。后来成为社会民主党议员的卡罗·施密特1933年在蒂宾根大学担任编外讲师时,因多次在大街上以脱帽礼回应希特勒问候,被人举报,得到“禁升职称评语”。

战后,纳粹罪责受到追究,任何公开行希特勒问候礼的行为都将受到刑法的制裁。根据刑法典:“使用违宪组织的标志”的,处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处以罚金。所谓“标志”,根据法律,指的是“旗帜、徽章、制服、口号以及问候的形式”。此外,刑法还对信件往来中使用“希特勒万岁”或“致以德意志问候”的情况做出明示性规定:“凡使用上述套语表达国家社会主义的语言含义,或大声呼喊纳粹口号‘胜利——万岁’的,将受到法律制裁”“讽刺性地使用希特勒问候语,或对希特勒问候语进行谴责的除外”。战后德国对于国家社会主义党和希特勒的否定、清理和打击不可谓不严厉。

今天看来,德意志问候或者希特勒问候,只是历史上的过眼烟云,是荒诞的笑话和饭后的谈资。不过,它在实行的当时确是血迹斑斑,所以,决不能以笑话对待之。事实上,经历过惨烈的文化大革命的中国人,回头再看德意志问候,谁还能笑得出来呢?

猫眼看人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