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后来调查情况如何?”我盯着黑暗问道。

“大概被我吓怕了,请示完领导的梁主任表示全力配合,我们分头进行了调查。另外两位同志分头去找寻老岳,其中一位叫来同事撬开了老岳的家……我就在档案室安营扎寨,对小黄进行更详细的询问,并对他做了简单的心理测试,之后,我又开始一一询问档案室的同志,了解了档案库的情况,包括规章制度,哪些人可以进,哪些人不能进,以及这些档案都是什么人的,档案库的的档案是如何编号的……”

“海鹏!”我在黑暗中叫了一声,夏海鹏没有听见,我只好又叫了几声,而且声音一次比一次要大。“海鹏,海鹏——”

他停了下来。我没有马上开口,在黑暗中,又仔细回想了一遍他告诉我的故事。

“海鹏,我有个问题——你真对这个案子如此感兴趣吗?或者换个问法,作为神探,这个案子本身真有什么奇特的东西吸引你吗?”

“你什么意思,老同学,”他声音冰凉地说,“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拐弯抹角的!”

“好,我说。这件案子根本不应该让你烦恼,我一开始就听出来,让你烦恼的事情在案子之外!你有烦恼,所以,你明明看出来我也有烦恼,你却故意假装看不见,你今天还回避了所有的问题……你不必告诉我,因为我已经听出来了,从你的讲述中,我听出来了。”

“继续呀,杨子。”他的声音有些紧张。

“这件案子并不是你平时最拿手的反贪污腐败案件,你是抱着公事公办的心态去的。然而自从你来到档案室,特别是进入档案库,你就改变了。你的改变当时没有人看出来,可是对你如此了解的我现在都仍然能够感觉到。你有点失魂落魄,有点激动,与此同时,你对此案突然来了兴趣。让我猜猜看,我从你的描述中发现,你真正感兴趣的是档案库!夏海鹏同学,不要拐弯抹角,直说吧,你为什么对档案库感兴趣?这和你的失落有什么关系吗?”

我话音刚落,突然感觉到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也悄悄坐了起来。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了一会。

“为什么?”我又加重语气地问了一句。

“因为我的档案也在里面……”他叹了口气说道。

“我知道,你是处级干部,可是你为什么对自己的档案感兴趣?”我紧追不舍地问。

“我想知道我是谁!”他轻声说。

我差一点从床上跌下来。

十二

由于岳林军踪影全无,组织部领导不好再干涉夏海鹏领导的侦察小组的工作。侦察工作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老岳的老伴四年前病逝,留下他一个人独住。他们有一个儿子,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目前在省城一个规模不大的运输公司工作。儿子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这就造成独住的老岳失踪了一个星期仍然没有被人发现,当然也因为他正准备退休,上下班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正常了,加上事有巧合,过去一个星期正好没有组织部其他部门的同志来档案库调阅档案。

夏海鹏亲自负责档案室的调查工作。他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假如老岳进入了档案库的话,那么他应该是一个星期前的某个晚上就进入的。那么他为什么要在晚上私自进入档案库?档案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没有死,他到哪里了?如果死了,他的尸体呢?经过交叉询问,他可以肯定,当天小黄从档案库连滚带爬地逃出来后,确实没有人再从那扇厚厚的大木门出入过档案库。

情绪渐趋稳定的小黄多次向夏海鹏讲述了那天的惊悚经历,他每讲述一遍,自己的恐惧就相对减少一点。他觉得,如果不讲出来,自己随时都有可能疯掉。

与此同时,在办公室梁主任派来人员的陪同下,夏海鹏多次带小黄进入到档案库复原现场。他详细检查了那个三角梯子,并对周围的水泥地进行了紫外线照射。最后为了逼真,夏海鹏还放倒梯子,自己躺到据说是尸体倒卧的地方,根据小黄的描述不停调整自己躺卧的姿势,直到小黄脸上露出惊恐,以为再次看到了老岳躺在那里,夏海鹏才满意。夏海鹏就这样躺在那里思考了一会……

小黄看到静静躺在那里的夏海鹏,心里颤抖了一下,熟悉的场景把他带回到那天早上……他清楚地记起了那些之前或强迫自己忘记或不愿意叙述的细节——半截蜡烛,只剩下一半水的矿泉水瓶子,那阴冷的风,呜呜的抽泣声,昏暗的灯光下凝固在老岳脸上那阴森森的笑容,还有——伸在架子外面那些滴血的档案袋——

夏海鹏看到他双肩颤抖,从地上坐了起来,诧异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小黄说,我还想起了一些事情,不过不知道是否是我疑心生暗鬼……

夏海鹏跳了起来,鼓励他说下去,并且认真地记下了这些细节。太重要了,他心里想,然后他有意无意地朝小黄说的滴血的档案袋看过去,整整齐齐的,没有伸出来的。他伸手去摸一下,这个动作立即遭到了随行的组织部同志的干涉——也难怪,他们从办公室主任那里接受的工作任务就是不允许任何办案人员接触那些档案袋。夏海鹏理解这些干部,他抱歉地笑了笑。

第二天,夏海鹏研究了同事录的口供后,亲自询问了老岳的儿子小岳。一开始见面时,小岳态度生硬,而且有些紧张,后来态度有变化,然而,还是问一句答一句。夏海鹏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安慰了小岳两句,让他走了。

小岳离开后,夏海鹏吩咐部下,派两名干警监视他。他感到看起来老实木讷的小岳好像有什么东西隐瞒着。

当天下午,夏海鹏和一名助手随组织部办公室梁主任来到吕副部长办公室汇报案情,吕副部长办公室另外还有几个组织部保卫科的同志。夏海鹏客套了几句后,开门见山地说:

“就目前掌握的证据判断,档案库负责人岳林军同志确实是从档案库神秘消失的,失踪案有两个可能。一是他自导自演的,当时他违反规矩私自进入档案库,当他发现突然有人进来时,情急之下,以诈死来吓唬小黄,随后脱身。第二种可能是他在档案库被谋杀,尸体被小黄发现后,凶手毁尸灭迹了……”

办公室里立即起了议论声,随即有人提出了各种推测和异议,最后集中在密室失踪和动机两个问题上。所谓密室是指档案库只有一个大木门,从发现尸体到再次进入,木门外面始终有人把守,别说一个活人或者尸体,就是一只老鼠出入也会引起注意的。至于动机方面,私自进入档案库对于一个即将退休的档案管理员,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有必要搞出诈死和神秘失踪的大件事吗?至于谋杀之说,就更骇人听闻,有谁会去谋杀一个手里无权即将退休的档案管理员呢?

“问题就在这里!”夏海鹏果断地站了起来,吸引了办公室里各位的注意力后,用深沉的声音说,“问题就在动机上!在这个神秘失踪案中,最重要的就是动机问题。不错,如果从岳林军同志本身考虑,任何诈死和谋杀的动机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甚至牵强附会,但是,各位不要忘记,岳林军是死在档案库,本身又是负责管理档案库的,我想,各位比我还清楚,这档案库的重要性吧……现在还有谁可以说老岳的失踪不是一件大案……”

在场的各位脸上表情都起了变化,夏海鹏认真观察着,满意地点点头。

十三

在黑暗中,我的震惊可想而知。我自己被“我是谁”这个问题困扰,回到了家乡,也见到了老同学,在内心深处,我是想求助于了解我的阴暗面甚至超过我自己的老同学夏海鹏的,可是,我竟然听到他也被困扰着,他也想知道自己是谁。

难道我的老同学夏海鹏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吗?虽然大家是同学,而且又有大学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然而,我心里明白,夏海鹏是有抱负和理想的,他早在学校时就比我们抢先一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使得他一毕业就直接进入到政法部门工作。他没有告诉过我,但我知道,他的理想就是要在共产党体制中尽量向上爬,按照他调侃时的理论,只有爬到高位,才能够更好的为人民服务。这样一个有理想的青年,加上显著的业务成绩,怎么会遇到挫折?又怎么会迷失了自己呢?

虽然听起来他和我一样迷失了自己,但我们还是有区别的。至少,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寻答案,而他因为办案的偶然机会,确立了寻找答案的目标:那个装着他所有材料的档案袋。

那个档案袋能够回答他的问题吗?我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如果老同学能够从档案袋里找到自己是谁的答案,那么我又到哪里去寻找答案呢?

十四

当他继续讲述案件的发展时,我在思考这些问题。当然我也不愿意错过他的故事,并时不时打断他的讲述。

“你停一下,那天你在吕副部长办公室里提出了两个可能,就把这个普通的案子硬是引到带政治色彩的大案件上了,我说得没错吧,海鹏?”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我故意引导,而是我的推理把我带向这个方向的!”夏海鹏说。

“嘿嘿,老同学,你就别在我面前摆神探的架子,我们谁不知道谁?按照你的两个推理,你下一步调查的对象就是档案库,对不对?那不正是你的档案所在地?嘿嘿——他们竟然不许你摸那些档案,可是,你是绝对不愿意入金山却空手而归的……”

夏海鹏没有做声。我接着语带讽刺地说:

“再说,你的两个推理根本不成立,骗得了那些官僚,骗不了我吧?私自进入档案库根本不能成为诈死潜逃的理由,至于谋杀,就更荒唐,既然谋杀了他,那么为什么不当时就转移尸体,还等到有人发现呢?老同学,说实话吧,真相是什么?”

我注意到黑暗中的夏海鹏移动了一下,听到他口干舌燥的声音传过来。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隐瞒了真相,但隐瞒真相的原因并不是你说的是我想借机接近档案库,我承认我想进入档案库,找寻自己的档案——但在办案时,我还是以案件本身为重——我这样做是有更重要原因。”

“哦,是吗?”我故意夸张地做出不解的样子问。

“是的,你大概也知道了,这个案件中,密室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从常识上我们就知道,所有防空洞都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入口,否则就没有防空的作用了。当然可能在改建成档案库的时候把另外的门都堵死了,可是我从小黄的回忆中发现一定有另外一个门存在,因为他在密闭的档案库中感觉到‘一阵阵阴风’,甚至听到这阴风吹过档案架时发出的‘抽泣声’,这说明档案库严格意义上说不能算是密室。还有,在现场,我观察了梯子和档案架,也模拟了现场出现的各种可能,最后我像老岳一样躺在那里……我心中最接近真实推理是,档案库管理员老岳私自进入档案库,爬上三角梯去取阅档案——我已经了解到,他虽然管理这些档案,但根本无权调阅,档案袋都是被封条和公章双重封死的——如果是打扫卫生,他没有必要把档案抽出来,可见他当时是在找寻某个档案袋,可是一个档案管理员,三更半夜找档案袋做什么?他心里肯定有鬼……正是心中有鬼才让他心神不定,一不小心踩翻了梯子摔下来——梯子倒下的地方和他躺倒的地方的距离正好吻合……虽然没有见到尸体,但凭经验和现场复原的情况,我可以肯定他是从梯子上摔下来碰上架子和水泥地板而死的。”

“哦,原来是这样……”我感叹道,突然发现我能够在黑暗中看到夏海鹏的影子了。原来我们竟然在黑暗中讲了一晚上,东方开始露出曙光,厚厚的窗帘挡得住夜晚街道上的灯光,却无法挡住初露的曙光。

“可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按照你的推理,事情不是更加离奇,既然是他自己摔死的,又为什么有人出来转移尸体?再说,还是在小黄惊慌逃出来后到你赶到现场这短短的时间里破坏了现场?这又怎么解释?”

“档案库!问题出在档案库,出在那些档案上!”夏海鹏斩钉截铁地说,几乎把我吓了一跳。“你刚刚说我故意把案子引到档案库,不错,你说我自己对档案库感兴趣,也没有错。但说我是因为自己想进入档案库而故意如此推理,实在是冤枉我了。这个案子本来就和档案库有关,这是我的结论。我当时之所以没有说出心中最接近真实的推理,是害怕打草惊蛇。好在我只需告诉他们那两个似是而非的推理,就可以让他们‘配合’我,又不至于因发现我接近真相而害怕我刁难我。当然,你看得出,无论如何,我都有机会出入档案库了——”

“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找到自己的档案,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打了个哈欠,嘲讽地说。

“这……,”夏海鹏很是犹豫,“主观上,只有能够不受限制地出入现场,我才可以顺利破案,客观上,我当然希望看到自己的档案……”

“你真相信你的档案可以告诉你自己是谁吗?” 我在微光中盯着他模糊的脸问道。

“唉——其实,杨子,我知道自己是谁,只是我想知道,他们认为我是谁,或者他们把我当什么东西了!”

“他们?”我在曙光中轻轻重复着,感到肚子有些饿。“你是谁?你自己知道你是谁吗?”

十五

夏海鹏是谁?我自认为对他的了解一点也不亚于对我自己的了解。他有理想有抱负,这一点没错,而且我还知道,他直到大学二年级都没有学会正常的手淫方法。

夏海鹏参加工作进入公安厅政治部不久就遇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下旬的“反对精神污染”运动。这场旨在肃清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运动席卷神州大地,而且从政治领域发展到生活的各个层面。一开始就积极投入这场运动的夏海鹏在多个方面讲都算是积极分子,受到领导的表扬,颇有点春风得意马蹄急的意思。公安厅上上下下都看出,这位年轻人很快会从科员跳到副科长甚至科长的位置上……

政治上的得意,加上正当少年,又生得玉树临风,一时之间迷倒了很多情窦初开的痴情少女。据他私下告诉我,他曾经创造了一年之内约会十个女朋友,高峰时同时约会三位美眉的记录。

然而,初出社会的夏海鹏却没有想到,“反对精神污染”的运动很快达到高潮,各单位领导亲自上阵督促广大干部和党员搞人人过关,一时之间,批评和自我批评蔚然成风,各大小单位会议不断,乌烟瘴气谎言连篇。当同事们都避重就轻地揭露大家是否受到精神污染的时候,夏海鹏终于被推上舞台。最后总结过关时,他属于受海外腐朽资本主义风气污染最严重的干警。后果很明显,他不但没有提干,而且还写了深刻的检讨,这检讨和后来他一直没有看到的组织评语一起放进了他的档案袋里。

这件事情对他触动很大,他安静了一段时间,而且不久就结婚了。又过了段时间,北京爆发了“六四”天安门事件,他由于在这次平暴宣传中表现不力,又受到了牵连。

两次打击让夏海鹏心灰意懒,留在政工部门继续发展的希望烟消云散,他开动了自己灵活的脑袋,盘算起来……不久,他主动要求调到工作比较危险很少年轻大学生愿意去的刑警大队。在那里,他作为普通干部工作了一段时间,虽然工作很努力,但他对刑事案件显然不是太在行。这段时间他抽空看了很多书。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夏海鹏所在的刑警大队侦破了几起大案要案,其中有两起在全国都引起了轰动,包括老河口银行抢劫杀人案,我是从海外媒体上看到报道的。这些成绩夏海鹏也有份,结果他后来居上,很快升为侦察处长。这段时间,他也顺利通过了“反对和平演变”运动。立功记录和每阶段的学习心得体会、领导的评语都进入了他的档案袋,他重新拾起了昔日的抱负和理想,而且看到了走业务发展达到目标的新路子、新希望。

读者如果还记得的话,这段时间正是全国贪污腐败案件此起彼伏的日子。中国共产党眼看着靠枪杆子夺取的江山即将断送在这些贪污腐败分子的手里,毅然决然地重新拿起了枪杆子保卫自己的江山——不久,他们在江西南昌枪毙了江西副省长胡长青,打响了共产党保卫政权的第一枪,这一枪和共产党八十多年前在南昌起义中打响的夺取政权的第一枪遥相呼应、相映成趣。

共产党高层的这一决心鼓舞了远在广南省公安厅的夏海鹏——他心中的小算盘敲打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接近领导,表示要响应中央的号召,要求负责旨在纯洁共产党队伍的贪污腐败案件,把自己警惕的目光转向广南省的贪污腐败分子。

让夏海鹏真正成为神探的事业从这个时候才算开始。他负责侦察的共产党领导干部的腐败贪污案件的破案率几乎达到了百分之百。任何腐败贪污分子落到他手里,不出三天就坦白从宽了。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没有时间电话聊天,但通过电子邮件,他给我写信,从他的信中,我看到了一个共和国卫士的光辉而高大的形象,这个形象和当初睡在我上铺夹着棉被手淫的形象格格不入。

不久,他来信告诉我,他用一个小笔记本私下记录了一个金钱数字,这个数字就是他侦破贪污腐败案后为国家挽回的经济损失。他最后一次通过电子邮件告诉我这个数字的时候,那数字已经是两亿人民币了。

然而,又有谁能够想得到,这也是夏海鹏整个事业甚至人生走下坡路的时候。在业务工作开展顺利,一个个贪官污吏被绳之以法的时候,他不但无法再升到较高的职位,而且,开始犯错误,最后竟然连处长的职务也被撤掉了,只保留了一个处级待遇,虽然至今同事们为了尊重,还口口声声叫他处长……

夏海鹏告诉我,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最早归结为自己业务太忙,没有时间参加政治学习,总之,他在“三讲”学习中勉强过关,在“三个代表”学习中,他受到批评;最后在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中,他又没有能够过关——

他迷失了,迷失了自己,他不知道是这个世界变得不再真实,抑或是自己变得越来越假——他有太多疑问,他想知道组织怎么看他,单位怎么评价他,他很想知道,自己的档案袋里都装了些什么材料,自己失去的一些东西真在那些档案袋里吗?那个档案袋里装的是真实的自己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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