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黎海是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也是在全国公安系统颇有名气的神探。

广海市是中国最早开放的沿海成市之一,常住人口五百万,加上流动人口,总人口不下七百万,具体数字却从来没有哪个部门掌握过。在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里,几乎每天都有几十起恶性事件发生,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弄得缺胳膊断腿是稀松平常事,死人大案也时有发生。然而,这些涉及到人命的大案都很少能够引起市刑警大队队长黎海的兴趣。

身高不到一米七,但体魄健壮的黎海从小练南拳,并立志要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大学毕业后主动联系分配到和专业相差甚远的公安局刑警队,三十五岁时已经是全国闻名的神探,三年后的今天升职为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

他是福尔摩斯迷,他感兴趣的是好莱坞大片里那些看到最后才让你恍然大悟的侦破片,他看“纽约警探”、“犯罪现场”、“法律和秩序”以及各种美国谋杀侦破电视剧时,往往能够找出剧中的十几处破绽。对于那种时刻挑战警探智力的个案,他很向往。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案子往往让人失望。他想也许这是在中国,连命案也具有中国特色,不是当街打架斗殴失手杀人,就是二奶向大婆脸上泼硫酸,或者入屋抢劫碰到屋主厮杀一番等等,很少有美国那种高智商的蓄谋杀人。

作为神探,黎海心里多少有点遗憾。他常常私下把西方的一些谋杀案包括电视电影上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谋杀事件搬到中国,然后把自己当成这些虚拟案子中的主角神探推理一番……

这是最叫他感到不安甚至惊恐的。由于中国和西方社会结构、人口组成以及公安破案的技术能力的差异,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那些智力犯罪发生在中国的话,他这个所谓的“神探”也将会无能为力。而且,他本能地认识到,那些高智力的蓄谋犯罪和杀人如果出现在中国,那么极有可能引起恶性循环,以致一发而不可收拾。毫无疑问,那将给中国社会带来致命的打击 。所以,作为一名无处显身手的神探,他对中国罪犯的水平太差感到一丝遗憾,而作为一名维护社会治安的人民警察,他则感到庆幸。

这些年,他已经很少亲自处理刑事案件,特别是两年前成功化解了一起挟持人质事件后,他越来越多的是沉湎于下面分局上报来的材料里。每天平均在十几份文件上批示,口头指示就更多了。

两年前那起人质劫持事件给他造成一些冲击。

当时,市第一医院里一位外地民工持刀劫持一位护士,嫌疑犯用锋利的刀锋抵着护士小姐脖子上的大动脉,要求和院方以及市政府对话。黎海赶到现场代表市府出面和嫌疑犯对话。

劫持犯情绪很不稳定,持刀的手颤抖得厉害,被劫持人质的脖子已被锋利的刀锋划出了两三道血痕,情况非常危急。由于嫌疑犯背靠收发亭,三面有掩护,前面又被护士的身体遮挡住,稍后抵达的狙击手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黎海按照嫌疑犯的要求,把自己的枪卸下来放到地上,又把外衣脱掉,然后一步步向嫌疑犯靠近。在将近十米的距离停下,他从嫌疑犯汗水和泪水模糊的脸上看出他顶多只有二十二三岁。他声音轻柔地劝罪犯平静下来,并询问他有什么委屈,答应他只要他提出来,如果合理,他作为刑警大队队长愿意帮他。那嫌疑犯好像看到了希望,声音哽咽地断断续续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黎海穿着单薄的内衣竖着耳朵听了十几分钟才算弄明白。原来这个民工和他的弟弟从西部农村来广海市打工,几天前,他的弟弟在路上被车撞伤,心脏受到严重损害,送到医院已经人事不醒。医院急救部替他弟弟止了血,稳定了伤势,但如果要动手术进一步治疗,则必须先交押金和部分手术费。

这位哥哥把兄弟俩一年打工的钱全部拿出来,又打电话回乡下借钱,加上一些民工兄弟的捐助,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一万五千元,离医院要求的七万元首付款差太多。在这种情况下,医院没有办法进行手术,弟弟的伤口一天天严重,生命垂危,医 院发出了请他们出院,另想办法的通知……

“我…我要…我要他们救我的弟弟——”那个劫持犯声音颤抖地喊道,“只要能救我弟弟,要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死也可以,否则我就……”劫持犯说着,手中的刀子颤抖得更加厉害。

黎海判断罪犯由于紧张和困倦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这时如果强攻,虽然有可能伤害人质,但成功的希望很大。再说,公安部早有指令,除非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受到严重威胁,否则不能以答应劫持犯来化解危机,哪怕是表面答应也不行。黎海很理解,公安部考虑的是社会影响。

然而,黎海当时却犹豫起来,这主要是小小年纪的劫持犯提出的要求让他下不了决心。劫持犯提出的要求是“救我弟弟”,这个要求听起来很无辜。——再说,如果强攻,劫持犯有可能割断女护士的喉管,如果答应他的要求,则可以救他的弟弟,同时又保人质平安。

他没有下达预先约好的强攻的暗示,他决定稳住劫持犯,答应他的救人要求。

那年轻的劫持犯听到面前的领导答应自己的要求,肌肉立即松弛下来,不过随即又紧张起来。他显然是半信半疑,他声音沙哑地提出,要求院方也做出承诺,并要求立即进行手术。

黎海转身请医院负责人过来,院长是一名花白头发的老者,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两人低头商量了一阵,之后,都抬起头,黎海有意提高声音对院长吩咐,“照他说的做。”

然后,他转向劫持犯,继续用交谈控制着嫌疑犯的情绪,这时,身穿内衣在凉风中站了一个多小时的黎海感觉到自己在嗦嗦发抖。

劫持现场僵持了四个小时的时候,情况出现变化,几个小时的高度紧张和对峙让年轻的劫持犯陷入崩溃的边缘,声音颤抖地说:“手术完了吗,我要见我弟弟,我要见我弟弟……”

过了好一会,穿着白大褂的院长再次出现在黎海的身后。他说,手术已经结束,是他亲自主刀的,一切情况良好,不过,病人手术后弱不禁风 ,自然不能出来见他的哥哥。

劫持犯听后喜出望外,大声喊:“我弟弟有救了,你们不让我们出院啦,我弟弟好了?”

黎海连连点头,又加重语气保证,而且提醒劫持犯遵守自己的约定,不伤害那个小护士,他特别加了一句:“你刀子下的那位护士小姐的哥哥也在等她妹妹……”劫持犯嘴巴喃喃道:“谢谢你,你向我保证的,我的弟弟有救了,我不会伤害她的,我……”

然后,“哐当”一身,刀子掉在地上,嫌疑犯放弃了,他慢慢瘫软在地上。这次劫持人质的恶性事件圆满解决,代价是公安局副局长黎海患了场小感冒。

嫌疑人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劫持人质,威胁人质生命安全并造成一定程度心理伤害,也造成严重的社会影响,劫持罪名成立,法院判他有期徒刑十五年,罪犯向律师表示放弃上诉,但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能够见一下当初和自己对话的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的黎海。

黎海没有去见罪犯。罪犯在正式宣判入狱前,在法警的陪同下,到医院的太平间看了弟弟最后一眼。

那次黎海感冒了,一般来说他感冒时只是拼命喝水,不吃药。但这次他转到市第一医院,开了些药后,他犹豫了一下,走向院长办公室。

院长刚刚穿好白大褂,正准备出门。看到黎海,微微点了点头,说他正准备去手术室。

黎海点点头,打量着院长,这是一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老者,威严中透露出慈祥,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了,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特别吸引人。院长看了看墙上的钟,转身给黎海倒了杯水。

“他的弟弟还是没有救过来?”

院长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我以为救过来了……”

“伤口发炎,大面积感染……”

“手术引起的?”

“手术?”

“不是做了手术吗?”黎海掩盖着内心的不安。

“没有做手术,没有押金和 预交款,又没有人赞助,这样的手术医院负担不起。”院长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

“我……还以为做了手术——毕竟是救人一命,我们当初答应他哥哥的……”黎海声音有些低沉,好像在回忆当初的情景。

“我们当初答应他哥哥是为了解救人质,你们公安局又没有替他缴费。”院长冷漠地说。

黎海点了点头,准备告辞。院长说,等一等,我送你吧。

走到走廊,院长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提议,“我带你经过外科门诊吧。”黎海没有问为什么。

到了外科门诊,他知道院长为什么带他来了。门诊走廊里排满了病人,急诊观察室里人满为患,病人的呻吟声和家属的电话声响成一片。

“你知道吗?”院长淡淡地小声说,“这些在观察室里的病人都是生命受到威胁的,但我们无法把他们送到住院部或者手术室救治,为什么?因为我们在等他们的家属筹钱,他们必须交押金和预付费,否则,我们不能收下他们。而他们中部分伤者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就算不死,也会落下终身残疾。”

黎海有些吃惊,但没有表现出来,他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

“我,”院长声音低沉地说,“刑警同志,我们两人的工作有相似之处,每天都面对生与死的抉择,你为了保护好人的生命而不得不逮捕甚至杀掉坏人,而我则比你面临的选择要艰难得多。我不得不靠金钱来选择救哪一个,放弃哪一个。不了解真相的人指责我,说这些死亡都是医院只认钱造成的。可是,你应该能够理解,如果我们不等病人家属拿钱来才治疗的话,医院早就倒闭了,还谈什么救死扶伤?再说,如果病人的家属可以靠刀子逼迫我们医生救他们的亲人的话,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早就被砍杀一光了。那位做哥哥的用刀子挟持人质强迫我们救他弟弟的时候,医院等待救治的病人还有二十个,其中有七个交不起钱,如果我们只选择救那位用刀子说话的哥哥,就太不公道了。”

黎海离开时, 院长伸出手和他握手。黎海感觉到院长的手比他的脸还要冷峻,凉冰冰的带着一丝汗水。黎海很快抽回自己的手,好像老院长手里握着手术刀似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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