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说到这里,黎海忍不住给我讲了一段往事。那是他三年前参加公安部组织赴美参观交流团时参加的一个特殊的“一日游”.接待他们的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罪案科谋杀组专家。访问的第四天是一个星期日,陪同他们的联邦调查局探员表情神秘地说,今天的一日游将带他们去一个地方。

他们来到田纳西大学医学院下车,探员带领这一行中国公安部的客人朝医学院后山走去。远远看去,这座山和美国其他普通的山没有什么不同,走近后才看出这座山是被高高的铁丝网围了起来的。

走进围栏一个上锁的小门时,一阵风吹过来,黎海被一种熟悉的气味呛得有点恶心。来自全国各地最优秀的侦破专家随着这作陪的几位FBI探员进入小门,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中国公安神探们顿时感到了异样,停止了谈笑,开始不安地东张西望。

黎海注意到远处山坡上的草坪上有三五成群的美国人在那里晒太阳,或坐或卧,无论从衣着打扮还是姿势上看都很休闲,有的手里还拿着书,就像你在美国华盛顿纪念碑外的草坪上看到的那些美国佬一样。山顶上有几栋白色的建筑物,掩映在丛林中,从建筑物的窗户和树枝间伸出一支支美国国旗……

放眼远望的黎海突然被同伴的一声惊呼惊醒,他收回远望的目光,顺着大家的注意力向右边不远处看过去,看到一个美国白人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着张报纸……

“那位老先生是这里的门卫,”一个FBI探员含笑说着,冲中国客人做了个鬼脸。

距离这么近,任谁都看得出来,那个门卫绝对不能看门了,因为,他脸上的皮肤已经脱落,牙齿已经突出,眼珠有些膨胀,朝向下面捏着报纸的手指头已经露出森森白骨,腐烂的皮肉像浆糊一样粘在身体上――大概死了至少三天了,黎海这样推测。

在他们一行继续上山时,FBI探员多次提醒他们,请走在小路上,一个跟一个。于是大家排成了一条长队,蜿蜒朝山顶那排白色建筑物走去。 黎海一行都是中国公安部破案专家,当然很快就知道了FBI为什么嘱咐他们要一个跟一个,因为,就在他们走过的小路两边,地上不时露出一条胳膊或者一条大腿,还有一个被齐肩膀砍下来的头颅,由于腐烂严重,眼睛只剩下两个粘糊糊的洞,黎海稍微一走神,差一点掉进小路边一个深坑里,他低头一看,深坑里至少有十几具开始腐烂的尸体……

他们当然都清楚,这里不是他们刚刚游玩过的迪斯尼乐园的鬼屋,这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是真正的死人的尸体,正在腐烂、发臭。

当黎海一行走到山坡上时,他才发现那些躺在草坪上或坐或躺正在享受阳光的美国佬肯定无法享受阳光了,他们有些显然刚刚死去不久,拿着书本的手指看上去还有弹力,仿佛随时可以翻书,有些则显然已经开始腐烂,有两个发出严重腐肉味道的尸体上爬满了蛆虫……

“你们看,这里很安静的,带你们星期天来,就是不想那些烦人的专家在旁边晃来晃去,影响我们的行程。”FBI探员轻松地说,不忘记补充一个鬼脸,缓和了气氛。

进入第一座白色的建筑物,黎海如果不是想到自己代表中国公安,同时也不想在同来的其他厅局的干警前露怯的话,早就吐出来了。

这个建筑物和普通的美国建筑物没有两样,一进入大厅,好像正有一个大型舞会在进行中,白人黑人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有些搂抱在一起,足足有十几个人――不过仔细一看,不难看出他们都是被一根根金属杆钉在地上的尸体。金属杆上还挂着尸体档案。

黎海把眼睛扫向四周,结果看到四周的墙上挂着一些尸体部件,还有一整个完整的尸体被吊在房顶,那根绳子竟然是绕过她的脖子的――他感到一阵恶心,想到家乡农村厨房里挂的满满的腊肉……

“这是一号楼,这个房子里有一百二十具作为人体腐烂研究之用的尸体,大家可以从每个尸体上的档案看看这些尸体都有多久了,是在进行什么样子的试验。”

FBI探员 说完后,这些中国公安部来的神探们立即解除了拘束,开始活跃地议论起来,很多人已经感兴趣地到处走动了。

黎海在厨房里看到餐桌上围坐了几个美国人,其中还有一小孩子,显然他们被摆成了正在共进晚餐的样子。他轻轻拿起孩子身上的标签阅读起来,仿佛不愿意打搅这一家人。标签上面写着:尸体曝光时间三天,试验项目:室内气温对八岁儿童尸体的侵蚀速度……

他又拿起那几个成人尸体身上的标签,有的是在试验致命伤口生蛆速度,有的是在试验中毒死亡后器官腐烂情况,每个都不相同。

他想,外面那些每一个试验肯定都有某项具体目的,例如万人坑腐烂速度,阳光下尸体生蛆速度,以及上吊自杀的尸体呈现的症状……

走出这幢大楼的时候,黎海对美国人充满了敬意。这个尸体腐烂研究基地里常年保持着不下三百具尸体,都是美国人自愿捐赠的。基地属于医学院,研究尸体腐烂是属于医学范围,目的是治病救人,但FBI却获益良多,他们不停更新尸体在各种情况下的腐烂情况,为侦破谋杀案提供最先进的科学依据。

中国至今没有类似的尸体研究中心,中国刑警破案所使用的各种科学资料绝大多数来自西方特别是美国人的研究成果。黎海自己虽然对尸体敬而远之,但却知道,在刑警破案中,是否能够和“死人沟通”,“让尸体说话”,往往是破案的关键。

“你罗嗦这么多干什么?”我打了个大呵欠,懒洋洋地抱怨道。

黎海抬起发红的眼睛,过了半晌才说:“因为虽然我当时推测这几件谋杀案是和器官移植有关,但我没有嫌疑犯,甚至也缺乏能够帮我指向某个嫌疑犯的证据,我所有的只有躺在太平间那具被掏光了器官的尸体。那就是我破案的唯一希望。”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你知道,我们局里的那些法医,除了从书本上死记下的那点关于尸体的知识外,专业知识有限,他们很多人从学校毕业时,总共也不过见到 过一两具尸体。所以,我必须请全国著名的外科医生出马,帮我和那具尸体沟通,找证据……”

他停了一下,用眼睛死死盯住正等他继续讲下去的我,突然提高声音说:“杨子,你不是对推理侦破感兴趣吗?那么,从你上面听到的,你是否可以帮我把故事讲完?”

我一时之间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看到他皮笑肉不笑的,我才明白过来。他是想考考我的推理能力,也想确定自己这次是否找对了人。

我清了一下嗓子,沉吟了半晌。然后缓缓开口道:“好吧,我就说说吧。”

我既然开动了脑筋,脸上也一定显示出来了,我突然精神焕发,让黎海也恢复了一点生气。

“首先,你需要外科手术专家李一刀帮你确定一件事:这几起谋杀案到底发生在什么地方?谋杀现场到底是深夜的小巷和小旅馆,抑或是无影灯下的手术台。”

“不错,我本能地怀疑那些参与抢救的医生其实就是凶手,然而,理智让我不敢相信,因为每次参与抢救的医生和护士都不下于六七名,而且每次都不是同一批人,这就是说,参加过抢救这些受害者的医生和护士不少于二十人,这么多人同时参与谋杀?虽然说现在是世风日下,但医生和护士集体参与谋杀,也毕竟是不可思议的。何况,无可否认的是,医生一般都比普通人的道德水平更高一点,所以……”

“所以,只有李一刀能够帮你这个忙,”我把话接过来,“你刚才说自己的法医不济事,实事上,就算再好的法医,也无法帮你排除你脑袋里的怀疑,只有经验老到的外科专家,才能胜任。李一刀必须详细阅读以前几起抢救报告,然后对这次的抢救做出分析,同时,亲自去检查伤口,并找当时参与抢救的医生询问抢救程序和手术过程。作为外科手术专家和器官移植专家,没有人可以骗过李一刀。对了,李一刀医生经过调查得出了什么结论?”

黎海说:“他的结论让我吃惊,谋杀的现场绝对不是手术台。从记录上看,以前多次抢救都没有任 何医疗问题,从这次的受害者伤口和手术情况看,医院显然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绝对没有人为疏忽。李一刀还加上一句,如果他亲自抢救,最多也是让受害者多活一两个小时,但最终也一定是回天乏力。”

这个结论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脑袋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当然我相信这个问题也是破案关键,当时的黎海不会没有意识到。

“你在想什么?”黎海注意到了我的吃惊和随后而至的迷茫。

“我在想,得出这个结论后,你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受害者都死在医院手术台上?凶手是用什么凶器,为什么都没有当场刺死受害者?不怕受害者醒来后供出凶手?又或者,难道凶手深信,受害者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在手术台上?否则他又如何敢打电话报警……”

“对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因为,如果要器官移植,则必须在捐献者死亡的同时摘除器官,否则就不新鲜,无法使用。那么,凶手有什么办法保证他一刀不杀死受害者,同时又保证受害者即使送到医院也无法抢救过来而供出自己呢?”

“所以,凶手在行凶后害怕受害者流血过多当场死亡,或时间耽误过太久无法使用器官,于是就给110打电话报警,可是――这也太冒险了吧?”我还是百思不解,“凶手难道有什么办法保证受害者能够坚持到手术台上……”

“不错,杨子,你的怀疑正是当时最困扰我的。也是李一刀的专业知识帮我解除的最大障碍。”

我想了一下,没有想通。我想,除非是金庸或者古龙小说里的内功高手,否则,如何能够一刀下去让人在一定时间不死不活,最后又无法救呢。

好像看出了我在想什么,黎海打断了我的思路:“李一刀通过对前几次参与抢救的医生的详细询问,加上对这次尸体的解剖,得出了结论:凶手使用的凶器除了那个留在后脑的棺材钉外,其他凶器正是医院里使用的手术刀,而凶手每次在出手时都是精心计算的。用棺材钉钉进大脑,造成脑死亡,身体却无损 。另外,他用手术刀刺穿受害者并不立即致命的部位,当手术刀深入内脏的时候,弯转手术刀,用锋利的刀尖挑断受害者的命脉,例如主神经或者大动脉。还有两次是从后背刺入,用刀尖刺入心脏外层。这样病人一时半刻死不了,但都会陷入昏迷状态,口不能言。就算经过一段时间的抢救,最终也无法活下来。”

“天呀,这可比武林高手更加厉害,”我惊叹了一句,“这凶手一定对人体内部构造了如指掌。”

“不错,这也是李一刀当时确切告诉我的,他说,凶手是一个对人体内部构造非常熟悉,也就是说对解剖学非常了解的人。加上凶手使用的凶器是手术刀,还有先前怀疑的器官移植,杨子,我当时得出结论并不很难――凶手正是一名医生,而且很可能就是西城医院的医生。”

我叹了口气,心情一点也不轻松。

“但这还不能解决问题,你说呢?”黎海挑衅地看着我。

“我知道,这顶多证实了你‘器官移植’的推测,离侦破这桩凶残的谋杀案,还远远不够。”我边想边说,不愿意让黎海看出我正在绞尽脑汁。

然后我们两人都沉默下来,继续喝啤酒。半瓶啤酒下肚,我突然清醒过来,我一拍桌子,大声说,“我知道了,既然这些谋杀的目的是为了摘取受害者的器官,而且都发生在西城医院附近,那么,当时西城医院里一定躺着急需器官救命的病人。而且,稍有常识就知道,器官移植必须在相同血型以及DNA不互相排斥的两人间进行,那么只要查一查,西城医院当时等待器官移植的病人有哪些,以及他们的主刀医生是谁,就清楚了。”

“好,不愧是老同学,”黎海也很兴奋地高声道,“我当时没有这么快想到这点,还是李一刀医生提醒我,我才恍然大悟。不错,虽然说西城医院擅长整容和器官移植,但同一时间等在医院需要同一血型的病人有好几个的情况毕竟不是太多,可是据我们查证,以前和这次的受害者的多个器官都被同时移植给了当时医院里的多名病人…… 这说明什么?这位凶手在找受害人时是有目的的,不是随便挑选的,他知道受害者的血型,甚至对他们的DNA都作了简单的对照试验……”

“呵呵,对解剖学有深入了解,能用手术刀深入到人体内部切断命脉,有选择性地寻找受害者,随即,把受害者多个器官移植到同一时间等在医院的相同血型的患者身上――仅仅凭这几条,也可以把嫌疑犯缩小到很小的范围了――西城医院那个穿白大褂的杀人魔鬼和救人天使。”我说罢,长长叹了口气。

看到黎海没有说话,我又问:“你们找到了凶手?”

“是的,”黎海说,“西城医院并不大,能够进行这种器官移植的外科医生只有一两个,我们很快找到了凶手,不,是嫌疑犯。他就是西城医院院长最引以为豪的主刀医生陆卫方,那个蓄着小胡子,我见第一眼就不喜欢的医生。”

我笑了笑,举起手里的啤酒瓶,和黎海手里的瓶子轻轻碰了一下,算是祝贺他圆满破案。

他把举到嘴边的啤酒停下来,眼神疑惑地在我脸上打量。“杨子,这可不像你,我刚刚只是说找到了嫌疑犯,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如何确定嫌疑犯有罪吗?”

我冷笑了一声道:“对于你们,只要找到嫌疑犯,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吗?”

黎海重重放下啤酒,生气了。他想站起来,但随即叹了口气,又放弃了。“老同学,你也不要这么绝对。不错,我们过去办案是有些粗糙,不讲证据,有些地方还行刑逼供,但现在我们办这种谋杀大案时,都比较慎重了。我们刚刚所说的都是‘破案推理’,但要真正破案,则必须找到证据,证据又分凶器等物证以及不在场证明等,最后还需要罪犯自己的坦白交待。”

“我想你们肯定找不到行凶的手术刀了,判断一个凶器往往靠上面的血迹判断,医院的手术刀上面每天都沾染不同的血迹,谅你们也找不到。”我带点嘲讽地说,“从我们的推理判断,那位你不喜欢的小胡子陆卫方是嫌疑犯无疑,但真要提交法院判他死刑, 有推理远远不够,至少你们需要他自己认罪,不是吗?”

我又叹了一声,不无伤感地说:“中国老百姓没有什么法制观念,被你们一抓住,就紧张兮兮,不要说那些罪犯,就是没有犯罪的,也被你们吓坏了。而我们的法律又太重视嫌疑犯自己的‘坦白’,不重视客观证据……”

“你这是偏见,”黎海严肃地打断我,“对于一般的偷鸡摸狗,我们也许马马虎虎了事结案,但对于谋杀,我们还是需要证据和罪犯的坦白的。你也不要忘记,这位白衣魔鬼是受过高等教育,他并不是普通老百姓,不会被我们吓住,而且,我们市局公安局不是下面的派出所,只要有我在,也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使用酷刑逼供!”

黎海说得义正词严,让我无言以对,但我还是寸步不让地盯住他:“你们找到了钉死他的证据,还是他自己坦白了?”

“他坦白了。”

“用什么方法?”我紧追不舍地问。

早有准备的黎海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掏出一个档案夹,递给我说:“你自己看吧。我们当时使用什么办法都不行,这个陆卫方不但深通律法,而且具有严重的精神变态,这种人很难主动坦白,我们几乎都没辙了,最后万不得已,抱着死马当活马医,试了一下心理医生,也就是精神分析专家。其实当时连我们也不相信会有效果,结果没有想到,那个心理专家和陆卫方聊了三天后,陆卫方竟然对自己的犯罪供认不讳,而且充满自豪感地交待了更多的细节……”

我低头开始阅读起这记录了心理医生和罪犯陆卫方对话的档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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