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化之发展,多以诗歌开始,诗先於文,是有其道理的。我国第一本书应為《诗经》,也是历来史学家所同意的。大抵先民生活简朴,言语单调,而文字初备,故《诗经》所载,无一不是真性率情之作,这是自然心声的流露。诗是心灵的產品,也是近世诗人所公认。

如果承认以上的立论,我们就可以申引诗的特质。

先民民智未发,一切从简开始,故诗也从简开始;及社会进步,民智日进,人的思维也日渐繁复起来。诗人还是确保诗这个特质,以简驭繁。这是诗為什麼从纯朴率真之作,到以后一咏三嘆。千缕万丝的情愫,用精炼的文字结成诗句,使人在吟咏中,不但盪气迴肠,而且欣赏到诗人用他传神之笔,能把那千丝万缕的情愫,曲曲道来,使人心会神领。这就是以简驭繁的功力,铸成不朽的诗句。

诗的发展,当然是一种进步。但是,如果由於过份对文字的提炼,把诗的精华──真性率真,也就是把自然的心声忽视了,这未必不是诗的一个魔障。我们从歷代诗人的作品,就看出中国诗演变的痕跡。朝代愈下,诗去性灵愈远。唐以后,诗已到花事荼薇。宋人以诗寓理,侈言深度,去自然与性灵益远,以后更无论了。从此可知,诗一旦远离自然、性灵,没有真情挚性的诗句,引不起人们心底的共鸣,它的价值就有限,因為它失去感染读者的力量。因此,我们如果不把真性情做诗的特质,至少也要把它看成感染力量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

从《诗经》至盛唐,有不少诗作能传诵千古,主要在「自然心声」。晚唐开宋诗先河,而成就不及过去,其弊病在「矫情」两字,违背了「自然」。因此,「自然」就算不是诗的共有特质,至少也是好诗的一个元素。人工的精品固然值得欣赏,但天籟自然的精品岂不更神奇。人谓汉魏尚古朴,晋尚萧逸,唐则波澜壮阔,均出自然。以后娇情渐生,自然渐减,诗的味道就淡了。因此,天籟自然对诗来说,是很重要的。甚麼才算天籟自然呢?牵强矫情的当然不是,板滞、陈腐和累赘难读的也算不上;而且都是天籟自然的反面。则清新、意象明确、节奏流畅、鏗鏘可读的,庶几近矣。不管诗经,唐以前的乐府、古风,以后的近体诗,都是中国诗在体裁、风格上的分别;但成為好诗的元素还是不变的,共通性的特质依然存在,只是形式的体裁和时代的风格有异。中国现代诗亦应作如是观。

中国现代诗在「五四」新文学运动时便诞生,至今已七十年。尚有许多人主张要彻底废除韵的束缚,以示与旧诗割裂。其实,旧诗成為中国文学精彩的一部份,何必一定和她绝缘呢?文学是民族文化的部份构成体,是有其传承的。从乐府、古风到近体诗,从近体诗发展诗餘──词,如果我们吸取其精华,弃其糙粕,发展成為现代诗,岂不更好?因此,适当而自然的押韵,必能增加其鏗鏘可读性和美妙的节奏。中国文字本来就富音乐性,这是其它文字所不及的特长,扬弃其特长,显非识者可同意。诗经成於文字初备的时候,尚讲押韵,而无一不是真性率情之作,可谓天籟自然的代表,可知押韵并不妨碍诗的天籟自然。相反的,我们读到不少全不押韵的现代诗作,堆砌累赘,违反天籟自然;而称之為〈散文诗〉。

散文和散文诗,都是现代文学的一种形式。散文是以现代语体文(或称白话文)写短篇单元的文章,不管是论述、抒情或小说都包括在内。和〈古文〉在本质和体裁上是一致的;只是前者用现代语体文,后者是文言文。精神元素是一脉相承的。语体或白话,和语体文或白话文不同。〈文者纹也〉,不管是天然的好样还是人工的装饰,都是精致表现的文词。和〈我手写我口〉粗糙不一样。文学也好,文化也罢,优秀的民族一定是个从粗糙演变成精致文学与文化的,〈我手写我口〉,是捨精致求粗糙的不正常的倒退。到人人我手写我口而自封诗人时,中国已没有诗人和诗了。散文和诗有完全不同的精神与体质,硬把两者凑拚而成,并称做〈散文诗〉,我真為〈诗国〉的前途哀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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