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方励之

六四的时候,美国使馆不开,我带了方励之、李淑贤和他们的儿子方哲三人到香格里拉饭店,离我当时住的友谊宾馆不远。我用自己的名字订了个房间,选择香格里拉是因为楼上有CBS电视台的办公室。第二天我骑自行车去看他们,他们没离开过这间屋子,我们打开CNN,看到天安门广场上的大坦克车滚滚开过。

李淑贤非常激动,她一直担心丈夫的生命有危险。自从离开合肥回到北京,他们通过一些有关系的朋友打听,他们得知高层在讨论如何处理方励之的问题,因为方励之说了很多话、名望高,学生们崇拜他。李淑贤担心“处理”的意思就是来个车祸什么的,把他干掉。这让她很害怕。所以在香格里拉的房间里,她主张我们马上去使馆。然而方励之是个理想主义者,他说自己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跑?此外,他原本跟李政道约了当天吃中饭,他不愿意爽约。但那天电话打不通,找不到李政道。

李淑贤打电话到北大去问她的学生情况,她越听越受不了。挂上电话,她说学生听说解放军要进北大校园,这后来没有发生,是谣言,但当时学生们相信。学生劝李淑贤和方励之好好保持生命,他们准备拼命,有石头和砖头,跟坦克车对抗,很戏剧性的。李淑贤告诉我们这些之后,方才让步,说好吧,走吧,看看能不能到使馆去。于是我打手机叫小王过来,请他把我们从香格里拉到美国大使馆。

我们进使馆后谈了大概三个小时。美国大使不在,临时大使叫Ray Burghardt,还有新闻处的McKinney Russell,再加上我、李淑贤、方励之、方哲。美国外交官说,哪怕方一家留在使馆,法律上也不能申请政治庇护,因为政治庇护只能在美国领土上申请。我们现在不是有很多难民吗,他们一踏上美国领土就可以要求政治庇护,但在墨西哥时不能,一个道理。可是外交官说,你们可以申请暂时庇护(temporary refuge),标准是你受到直接的肉体威胁,比如有人威胁你或拿枪追你。他说,按这个标准,方励之一家大概够格了。

他们还提到了几个在欧洲的历史案例,比如罗马尼亚的几位修女到美国使馆求助,住了15年都没能回去。

那会儿解放军已经在美国大使馆外面了是不是?

对的,所以要不要申请暂时庇护?方励之一进来就问能不能保密,因为他不想给共产党借口说是美国人惹的学潮。外交官马上说不能,我们现在这个屋子很可能有窃听器,别人已经听到我们的谈话。何况使馆的大量工作人是中方安排的,所以没法保密。你们留下来,他们会知道,而且什么时候能出去,我们根本没法估计。他们还提到了几个在欧洲的历史案例,比如罗马尼亚的几位修女到美国使馆求助,住了15年都没能回去。

美国大使馆门口的中国门卫,方励之此时在使馆内。图源:Guardian

他们建议我们申请签证,然而我觉得这并不实际,因为有签证又有什么用呢?最紧迫的问题是怎么到机场。我们还是填了表,填完表之后,我们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坦克人”(tankman)的镜头。我们瞪大了眼睛。透过使馆的窗子,我们看见军车开到街上,向天空开机关枪,大概是为了吓唬还在领馆区的外交官,赶他们离开。那天晚上很多美国人和外国人跑到北京机场,包括我的家人。他们从友谊宾馆到机场,说秩序乱七八糟,排了很长的队,最后坐了一架商业包机抵达香港。

反正谈了一个下午,方权衡利弊后,跟我说,咱们走吧。所以我带他们离开了,去了建国饭店。我的老同学Jay Matthews去上海报道六四的后续,临走前给我留了他的酒店钥匙,说我会用得上,建国饭店400号。我们到了建国饭店,到了400号房间,然后在楼下的广东餐馆吃晚饭。有几个人还认出了方励之,跟他打招呼。他回到房间后我离开,大概是八点离开。

可是第二天,我再打电话过去,没人听。两三天都打不通,我很担心,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过了三天,有一位记者朋友找我,说他听说方励之进了美国大使馆,问我能不能确认,我说不能确认,我带他们进去,又带他们出来,不清楚现在的情况。

隔了很久以后,方励之来到美国才跟我讲了这一系列故事。当天晚上十二点钟,同样的跟我们长谈三小时的两位美国外交官来敲方励志的门,说郑重地邀请他们一家作为布什总统的客人回到使馆,需要多久就多久。李淑贤马上说OK走吧,方励之答应了,现在也免不了走这条路了。方励之在路上还问能不能对再次回到使馆这件事保密,外交官同意了,结果第二天记者招待会上就泄露了消息,方对此不以为然。

为什么美国外交官突然请方励之一家回到使馆?晚上八点我和方励之告别,晚上十二点他们突然被外交官请回使馆,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我没有亲身经历,我是后来在华盛顿邮报记者James Mann的书《About Face》里了解到的。

我们离开美国使馆时,外交官给华盛顿发电报,报告了这个事情。华盛顿开了一个高层紧急会议。中国最有名的异见人士进了使馆,居然又出来了。老布什很生气,马上说“找他们回来”(go get them)。这倒不是因为人权意识,而是怕美国的政治影响。如果方励之后来出车祸或被长期监禁,外界知道他曾被美国大使馆赶走,那就很难看。所以他说,无论如何把他们找回来。

新上任的大使李洁明(James Lilley)对方励之一家非常好,亲自为他们送饭,安排了秘密房间不让别人接触他们。方在使馆里住了13个月,只有五六个美国人知道他在哪儿。好在他有电脑,可以跟外界联系,也通过我给《纽约书评》写了一篇文章,所以他不是非常无聊,但也不是很舒服,13个月住在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里。

方励之在美国大使馆里避难的照片,他用一台苹果电脑继续工作。图源:博客

这段历史很奇怪,因为布什在六四屠杀一发生,他就派了自己的秘密特使,绕过大使去找邓小平,并不是去声讨,而是几乎是在道歉。当然不是说“对不起”,但他为美国人辩护,希望保持与中国的联系,保持之前的外交成果。

而且好像用了“朋友”这个词,‘maintain our friendship’。

他在这件事情上是两面派,一方面做公众宣传,要把方励之请回来,展示美国政府在乎人权和民主,另一方面在背后做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而且最讨厌的是六四后,他通过了一个总统令,说断绝所有的高层接触,但三周后他自己秘密地恢复了最高层接触。Scowcroft从华盛顿飞到北京的飞机可以在半空中加油,就是要保密到这种程度,连在阿拉斯加都不敢停留。所以我对乔治·布什的印象非常糟糕,觉得他两面派而且软弱。

1989年2月,布什总统在解放军的陪同下,在天安门招手。图源:China File

您觉得布什以及美国政府当时是怎么想的?六四发生了,全世界都在看着中国的民主运动,每个人都知道情况有多糟糕,而他们居然在背后以几乎卑躬屈膝的姿态,向共产党祈求同情和谅解,而不是站出来坚持民主自由的价值。

我不认识乔治·布什,很难判断他自己的想法,但有两个因素可能有关。一是美国商界一直有在中国发财的梦想,所以要保持联系,六四后那几年外资投入中国大幅增加,远超过八十年代下半年。外国资本家等不及要闯进去继续赚钱。二是在73到79年间,中美在北京和华盛顿都设立了联络处,不是大使馆,当时北京的联络处处长就是大布什。估计他天真地相信中国的“老朋友”,认为自己是他们最重要的朋友,这个概念留在他脑子里。我只能猜测这两个原因都有关系。

这应该就是美国对华圈内典型的“接触派”(engagement)了,包括克林顿也是这么做的。克林顿上台时对华非常强硬,但后期张开双臂邀请中国进入WTO。

共和党和民主党都是“接触派”,直到习时代、特朗普上台,才开始有点敌对。特朗普的敌对当然和人权无关,也不是“接触派”。

哪怕是卡特这样的“人权总统”,好像对中国的人权问题也不是那么在乎。而且卡特作为靠反越战上台的总统,1979年在美国接待邓小平,邓离开后就发动了对越南的战争。在美国,越战在当时是个多么政治不正确的事情,但当邓小平去做,美国人却默许了。

卡特我也不认识,没有第一手的经验,可我觉得他有点天真。不像尼克松,人是个王八蛋,但是很聪明、在中国成功了。克林顿也很聪明。

(未完待续)

来源:蜉蝣天地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