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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国家,特别是南部巴伐利亚州,靠近法国、瑞士、奥地利一带,你几乎看不到纳粹所留下的丁点痕迹。一幢幢房子镶嵌在青山绿水之中,干净、漂亮、和谐;一个角度,一幅山水画,每年上百万的游客都是冲着这些来的。看二战史,这些地区没有发生大的战役,奥地利几乎是认主归宗般的被“和平”的;德法战场则在北部,靠近比利时;德波之战则在东面。由于纳粹政权是一人一票民选合法政府,不需要偷偷摸摸搞什么农村包围城市,所以重点在城市。

希特勒和大多欧洲人一样有点艺术天赋。当年维也纳艺术学院如录取他的话,他这辈子,顶多开个画廊,做个小老板。可历史恰恰是拒其门外,逼他上了战场。想起《一千零一夜》中“渔翁和魔鬼”的故事,一股青烟从瓶口中慢慢升起,最后凝聚成一个魔鬼,披头散发,无恶不作。

1933年,蒋介石在庐山会见了德国军事代表团,顺便让他们看看嫡系部队的训练情况,结果德国人打分“不及格,惨不忍睹”:军服皱皱巴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叫花子般的军队还没开打就要输。

纳粹军队则非常注重仪表,其军装全部用黑色高级毛料,不偷工,不减料,挺括、舒适、庄严,加上真皮长靴,腰中皮带,挺拔、峻美,把军人之美发挥到极至。中国有首歌“俺当兵人,就是不一样……”纳粹军队这套行头,让邻国都吓坏了,绝对虎狼之师、威武之师。

希特勒在慕尼黑啤酒馆起事时,不乏有一帮穿草鞋、露宿街头、有上顿没下顿的草根;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出身富裕、受过良好教育、酷爱音乐、有艺术天份的人,其中包括哲学家、牙医、企业家、设计师等,他们逻辑严谨,做事井然。纳粹将德国人的原始狂热和现代力量,完整地结合于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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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相当重视文艺。希特勒上台后,曾六次召开德国式的“文艺座谈会”,每次都发表重要讲话,要求创作者能写出“德国人民喜闻乐见的作品”,与会者亦欢欣鼓舞,纷纷表决心。当时在德国,元首就是一切!他指出:一切与纳粹主义不合的作品都是坏作品。其作者,要么投降招安;要么逐出德国。德国,文化只有一个标准:拥不拥护元首?拥不拥护纳粹永久统治?

著名画家马克斯∙贝克曼的油画,被纳粹指为颠覆、堕落的艺术,因此贝克曼在德国很难生存,可谓是名誉扫地,其作品只能卖到国外。可喜的,这些流到国外的作品最后都成了世界级的艺术珍品。

德国是传统、保守的国家,从他们的脸型看,就比欧洲其他民族线条来得硬,严肃、不苟言笑,世界小姐选美,少有德国女人入甲。有次在德国南部驾车,误入岐途,在阿尔卑斯山旁转了几个小时都转不出,结果进入了一“真正的德国”、“中世纪的德国”:周末黄昏,太阳西斜,安静祥和,教堂、石板街、鲜花、简易的酒巴露台,谈不上什么庆典和聚会。人们三三两两喝着啤酒,女的着拖地长裙,头上纱巾,男的短裙,贝雷帽(想起吹风笛的),帽上还插根鸡毛……这和第三帝国的纳粹完全不是一回事。我想, 这片如此文明的土地,他们是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好兄弟, 怎么会走出纳粹恶魔。

瓦格纳是大作曲家,而他的音乐却是纳粹的首选。原因之一,他是极端的反犹者;其次,瓦格那音乐的节奏,正好与纳粹党卫军的铁碲吻合。然而,瓦格纳到底是社会主义者,还是民族主义者,作品中到底有多少反犹成分,人们一直争论不休。估计它就像中国的《东方红》,原是陕北小调,加入政治含意后,性质大变。瓦格纳的作品, 可能也是这种遭遇。以色列至今不容许瓦格纳的作品在他们国家演出。其实, 可能双方都曲解了瓦格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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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是纳粹艺术、也是纳粹美学的奠基者。早在1925年,他就为柏林穹顶大厦绘制了草图,并坚信:国家只有通过思想和感觉的重塑才能保存下来,如果只有百货公司和工厂建筑,如果只有高楼大厦和酒店,是难以与第三帝国匹配,难以千年长存。首先,帝国首相府要改造,因为它没有尊严,纯粹是一个香烟盒。国会大厦也要改造,太难看,像肥皂加工厂,希特勒帝国蓝图表明,柏林将打败罗马,成为世界首都。

纽伦堡,当年纳粹巨大的阅兵台还在,由于保存不善,非常破败,但通过影像,仍然能看到当年的辉煌。建筑设计师施佩尔是希特勒早年私交,纳粹建筑得力的实施者,这座能容纳34万人的帝国党大会广场,上百盏探照灯,上千面狭长纳粹党旗,几十万人整齐划一的纳粹礼……这种场面,是一战战败后的德国强心针,元首一挥手,个个义和团、红卫兵,无人能够抗拒。这种场面后来被二三流国家一一复制,动不动就举行巨大的阅兵仪式, 北韩阅兵连拖拉机都上了,可谓东施效颦,虚张声势。

施佩尔显然对希特勤的审美观了如指掌,加之帝国提供用不完的资源, 他投桃报李,天马行空。他设计的总理官邸有700米长,143米长廊,超过欧洲任何皇宫的长廊。希特勒欣喜若狂,太对胃口了。一个想进见元首的人,从进门到接见厅要走200多米豪华空阔的走廊,没见到主人,气势上就把你压倒了。捷克总统就是在这里签下投降书,把捷克拱手让出。

1936年,希特勒悄悄收起了刺眼的反犹标语,举办了一届全新的奥运会,从升旗、宣誓、运动员进场、点火炬、吉祥物、团体操、烟火表演,其全部繁琐复杂的仪式,均是由希特勒精心策划、纳粹政府一手创造的,包括建造大型体育场所,所有柏林街道被粉饰一新,并要求全体运动员向卐字旗致敬。这些玩意儿,2008年中国奥运全盘继承。

当年,随中华民国体育代表团到德国采访的年青记者储安平激动地写到:“在这一个世界运动会里,没有国家的鸿沟,没有种族岐视,他们却站在平等的地位,万众欢呼若狂,几十万条粗壮的胳膊,像铁一样平伸着,没有一点颤动,没有一丁下斜,他们德意志的精神,那时候完全在一条臂膀上,德人之拥护领袖如此热烈,实令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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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美学有几个核心的东西:大、简单、坚固、实用,有暴力支撑的压迫感,注重形式感观上的冲击力。从纳粹党徽、行礼、服装、军歌、阅兵、集会,到外交文件用词;从水晶之夜到火炬游行;从奥林匹克运动会、施佩尔建筑、佩洛克雕塑,到里芬施塔尔的电影,包括以后实战中,头上几千架飞机,地上马达隆鸣的立体进攻,都贯串着纳粹美学,形式感特强。每当一个城市沦陷,希特勒总是第一时间赶到,他特别喜欢这种别人附首称臣的征服感。

这些纳粹审美特征,无论战前还是战后,都在一些社会主义国家程度不同地表现出来,因为他们和纳粹相似:用枪炮、暴力——包括视觉暴力征服对方。战后,苏联一系列的大型建筑,如共产国际大厦、苏维埃宫、列宁格勒饭店,均体现了这些特点。1949年,“新中国”初建,当局马上建造世界最大的天安门广场和十大建筑;北朝鲜的平壤大规模城市改造和硕大无比的个人雕像等,也与纳粹美学相同。最大、最高、最强,以致没有人可以超越,这种纳粹美学影响至今。

纳粹美学还特别强调秩序、整洁,它和暴力、破坏,构成极度扭曲的矛盾体。他们会在舒伯特小夜曲中把人送进毒气室,也会把人皮扒来做成高级工艺品,他们制定了世界第一个《动物保护法》、《公共场所禁止吸烟法》,建立了世界上第一条高速公路,并对国家公务员制定了极其严格的廉洁规定,不作为、抗命、贪腐、包二奶都是绝对不允许的。作为领袖,希特勒是表帅,是模范。他和劳伦爱娃的爱情故事惊心动魄,其忠贞、壮烈程度远超过《罗密欧和朱丽叶》,其操守是所有共产主义领袖不能与之相比的。

我在《哲学手记》一文中写过这么一段:(1933—1945)思想混乱的锁匠提供了一个核心,酗酒的诗人提供了部分精神基础,经济学怪人提供了一点意识形态的东西,相公癖的陆军军官提供了退伍军人的支持,牙科医生提供了一个纳粹符号,喜欢斗殴的街头皮条客提供了一首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浪汉提供了7马克50芬尼的活动基金,为了迎得中老年妇女的选票,31岁大龄未婚青年阿道夫∙希特勒,语无论次地走到了前台。十三年后,这群怪物组成了人类史上最有效力、最强大、最廉洁、最秩序、最具破坏力的政府,他们横扫欧洲,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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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凡妄称“崛起”的国家,最后总是以灭亡告终,笫三帝国当然也不例外。欧洲战火停熄后,纳粹的阴影慢慢消失,德国人进行反省,并在寻找过去失落的好东西。中部城市达累斯顿基本被盟军炸平,重建时,他们寻找一座座旧图纸、照片、记忆,完全按照巴洛克风格给予恢复,连路灯都实物还原。在德国旅游,你会发现一些小城镇,这么古老,却又保护得这么好,其实是战后重建的。

德国战败,纳粹的影响快速消退,德国人痛定思痛,收敛夸张之气,他们把首都放在偏僻的波恩,总理府小得可怜,再也没有气势豪迈的大广场;总理府门前是个一周开七天的蔬菜市场,部长们下班时顺便买些菜带回家,鱼虾的腥味和周边小咖啡店飘出的香味混在一起……德国返“俗”了。

柏林,你已经很难找到纳粹的影子,即便希特勒最后的地宫也灰飞烟灭,难寻踪影。柏林墙不是纳粹标志,它只是纳粹的延伸品。在科隆双力人店,我买了一些不锈钢制品,原因是工艺好,爱不择手。德国人骨子里的东西没有消失:简洁、实用。

纳粹本是国际共产运动史中的一部分,源头是暴力革命,是具有德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纳粹另一指称是法西斯。墨索里尼说,法西斯就是美。我们说,法西斯的美,是刺刀下千万具尸体堆砌起来的、血流成河的美,这种美,曾让世界惊悚。

2015.1.8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51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