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 Oufan1《魂断蓝桥》剧照。

文|李欧梵(教授、作家)

不少同学问我如何学古文,我完全没有想到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不知何故,我突然想到自己幼时怎样学古文的经验来,说来琐碎,于是写下这点个人回忆。

其实我和大多数的华人一样,古文都是在中学时期“被逼”学的。我的父母亲学的是西方音乐,教育子女的方式也相当西化,放任自由,随便我看什么书,并且主动带我和妹妹看好莱坞的电影,因此促成我对外文和外国文学的兴趣。然而古文还是要读的,在课堂上听老师讲,往往是照抄课本中的古文选篇,包括韩愈的《师说》,我听来毫无兴趣。然而想不到从电影片名学到了一点“古意”。

民国时期,西方的商业电影进入中国市场,好莱坞的八家大公司,在上海都设有办事处,负责宣传业务。那么影片的名字找谁来译?影片故事的说明书找谁来写?据学者陈建华的研究,不少是来自“鸳鸯蝴蝶派”的文人(如周瘦鹃),他们也是最早介绍西片的专家。这些人皆有深厚的古文修养,读过也写过无数的旧小说,所以翻译出来的外国电影片名都甚有古诗词的意味,以便吸引观众读者。电影本来是一个通俗性的艺术,理应和俗文学相通。

这类的片名,四个字的居大多数,偶尔有五言和七言,特别是所谓“文艺片”。记得母亲经常提到两部她挚爱的好莱坞名片:《魂断蓝桥》(WaterlooBridge)和《翠堤春晓》(The Great Waltz),后来在台湾小城新竹的一家影院里我终于看到了。爱屋及乌,除了感到影片故事回肠荡气之外,也觉得片名有点“文乎文乎”的,我一知半解,只觉得意境很美。用“翠”字来形容多瑙河堤,还加上“春晓”,这个典故是否来自我曾读过的一句旧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然而“蓝桥”的典故又出自何处?我不甚了了,但不自觉地对诗词开始有点好奇了,读的还是很少,不像其他人家子弟早已背诵了不少唐诗宋词。回想这段个人经验,令我深感懊悔,为什么当年父母不逼我背诵古文?

Li Oufan2《翠堤春晓》宣传剧照。

幼年的经验也使我变成一个大影迷,兴趣至今不衰。妙的是,以前看过的无数部电影都忘了,惟独有古文意味的片名至今记忆弥新。怀旧的意识流闸门一打开,这些片名一个接一个,缓缓流出。随便举几个例子。

当年最轰动的影片无疑是《乱世佳人》,原名“Gone with the Wind”,傅东华的小说译名只有一个字:“飘”,白话文,十分生动,比直译“随风而去”好多了;不知何人把影片片名译作《乱世佳人》,出自古文,但切题之至,把故事的历史背景(美国南北战争的“乱世”)和主角“郝思嘉”(ScarlettO’Hara)的身份点出来了,“佳人”处于兵荒马乱的“乱世”,恰是全片的主要情节。还有一部音乐片,译名是《剑胆琴心》(原名 The Magic Bow),看来像是武侠小说,但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因为故事说的是19世纪小提琴怪杰帕格尼尼,技巧神奇,运弓如剑。还有一部描写小提琴家的音乐片,名叫《Intermezzo》,间奏曲,直译毫无意义,但译成《寒夜琴挑》,浪漫的意境就出来了。最近偶然在影碟中看到一个怪译名《蓝色情挑》,令我倒尽胃口,原来是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名片《Blue》,直译成“蓝色”又强加一个不伦不类的“情挑”字眼,白话配不上文言,如同强奸语言。

音乐老电影用“曲”为名的很多:《一曲情深》(With a Song in My Heart)、《一曲难忘》(A Song toRemember)、《曲终梦回》(Tales of Hoffman)是三个有名的例子,尤其后者,译名是公开竞争的得奖之作,得主据闻是当年台大历史系的名教授沈刚伯先生。此片就是歌剧《赫夫曼故事》,主人翁和三个女人(其中一个竟然是木偶)热恋,最后“曲终梦回”,无限感叹。译名既合题又典雅,我只有拍案叫绝。米高梅公司出品的歌舞片,我也看过无数。有时父母带我和妹妹去看两部EstherWilliams主演的游水歌舞片,一是《出水芙蓉》,一是《洛水神仙》,内容平平,片名也略带俗气,记得我曾问过母亲:“这芙蓉是什么意思?神仙为什么是‘洛水’而不是‘落水’”?(现代观众更会问:何不干脆叫“裸水”?)我当时还没有读过曹植的《洛神赋》。母亲特别喜欢看文艺片,我至今只记得几个片名:《璇宫艳史》《独留青冢向黄沙》,还有上世纪40年代的国产片《一江春水向东流》,不但用李后主的一句词作片名,而且在片头以合唱把这首词唱了出来。

Li Oufan3《一江春水向东流》海报。

幼时我最喜欢看的类型片是宫闱古装片和武打片。不少片名也用古文,如轰动一时的《霸王妖姬》,片名显然来自京剧《霸王别姬》,原来指的是楚霸王项羽和他的虞姬。这部西片指的却是《圣经》中的人物Samson 和 Dalilah,但也甚适合。另外两部我最喜欢的历史片是《劫后英雄传》(Ivanhoe)和《美人如玉剑如虹》(Scaramouche),两片的原名皆是人的名字,幼年的我当然搞不清楚。多年之后,才知道前者的译名出自林琴南的译名《撒克逊劫后英雄略》,指的是英国的“原住民”撒克逊族(Anglo-Saxons),被来自欧陆的诺曼(Norman)贵族征服后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从电影中学到英国历史;后者的背景是法国大革命,我看完数次之后(内中斗剑场面特别精彩),更觉片名七个字读来铿然有声,“美人如玉”对仗“剑如虹”,比原名(一个小丑的名字)好听多了,也令我难忘,但典故出自何处?可能又是武侠小说。

如果把这些片名和当今此类影片的译名对照的话,高下立见。最近偶然重看改编自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电影,西名当然一样,但中文译名一个是《爱比恋更冷》,一个是《贵族孽缘》,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前者故意把“恋爱”两字拆开,片名既不哀怨,又和托翁小说的原意相差太远;后者更不知贵族式的典雅是何物,白白糟蹋了一部颇有新意的影片(2013年出品,剧本出自名家TomStoppard,导演是Joe Wright),难道托翁描写的安娜的婚外情只不过是一段“孽缘”?然而本片最早的版本(1935年,嘉宝主演)的译名倒甚为典雅,“春残梦断”,因为它是文言,后来的粤语片也沿用了这个片名。

这些片名所指涉的古文文类,当然是较为通俗的,多出自武侠小说或香艳小说,有时也引用诗词歌赋。我幼年无知,无意中背了不少片名,多年后反思,才发现原来都有出处。最近因为授课,才发怀古之幽思,开始认真地看起古文诗词来了,但为时已晚。

Li Oufan4美国电影《Scaramouche》译名为《美人如玉剑如虹》。

我父亲母亲那一代人生于忧患,但古文底蕴犹存,时而不自觉地在说话和文字(即便是用白话写的书信)中流露出来;这一代香港和大陆的年轻人生于安乐,没有时间花功夫读古文,也没有古文感受了,一般用语白话加了不少俚语和英语,听来似乎很流畅,但写出来读就不是味道。只有极少数的人还想学,因此向我求救,但我的古文涵养也很有限。我算是夹在两代人中间,写出来的中文文字每感力不从心,只求读来顺畅。近年来发现自己最难忍受的就是不中不西、似通非通的中文文体,还不如读英文算了。我在课堂上说过,也许现在读古文的意义就在于此:让我们回到自己母语的基本声韵和节奏,再勤奋一点,或可追溯古文的美感和意境。看来太史公、韩愈和苏东坡(这门课的三位古文大师)早已遥不可及。

(本文选自作者“中国人文经典”课程讲稿,该书将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

来源:《财新周刊》2015年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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