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史,国情下的幽默总是把讽刺直指自身、家人、亲朋好友、老婆大人及岳父母等等层面。如此的幽默无险。如《笑林广记》等史籍。

无险的幽默不通向悲愤。只通向笑笑而已。

如我读书时文革爆发。学校不上课,去欢迎一位国内仅存的明星西哈努克亲王访问西安。那时哈哈亲王是电影记录片中的明星,所到之处全拍记录片。亲王所经过的街道万头攒动,群众及学生在官方组织下夹道欢迎。

我一位同学在欢迎队伍中站久了,亲王的车队总是不来,同学饿晕了过去。把他抬到一处荫凉下有同学带了干粮是红薯,他吃了几口缓了过来,便咕哝说了一句幽默高词儿,为:哎呀,浑身发抖,我的头抖了没?这要是得了个宾努病,毁了。我们一杆子围着他的同学们听了全笑。那时候我们的年龄全只有十四五岁。

宾努是跟随哈哈努克的另一位亲王,像是中风者,在记录片中头直摇摆,一脸痴呆相。但他当年同样是记录片中的另一个傻傻的明星。

再之后民间流传知青之歌,那是印度电影《流浪者》的男主角拉兹之歌。知青们在广阔天地中呆在窑洞泥屋干农活磨面锄草,便常唱“到处流浪哎嗨嗨哟到处流浪……孤苦伶仃,露宿街巷,我看这世界像沙漠,那四处空旷没人烟……我不知道命运把我带向何方啊嗨嗨哟……”

而如此的调侃也无险。大家齐唱独唱全只是笑笑而已,虽然一脸的苦相的笑但那是一类发泄。

再之后民间流传着模仿领袖的声音,用的湖南方言,在郁闷和兴奋时全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蒂是你们的……”

如此的幽默升级了,但也只是让人笑笑而已。哪怕是苦相满脸的笑容。

而我深知幽默的另一境界是笑了之后想哭,幽默通向悲愤。

如一段极为悲愤的故事,为:一老农赶集要买一尊领袖石膏像敬着。邻居让他也顺便捎回来一尊也得敬着。老农买了两尊领袖石膏像便不好拿,用绳子把两尊石膏像的脖子拴了搭在肩膀上回家。走在大街上,一街筒子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不知原因。走到县革委会便让抓了,立即判了现行反革命。蹲了多少年大狱,不详。但这老农的命怕是难保。

这虽然是荒唐年代的荒唐事,但有了险。

这样的段子咀嚼之后人就想掉泪水,一个老农民浑然不觉走向了地狱。

我当兵之后在新兵连集训三个月。一个班的一个兵是农村的,一天晚上让大家忆苦思甜。当别的兵讲着受罪吃苦控诉旧社会,哭得稀里哗啦,轮到这个兵他也讲述了他爷奶的悲惨事,是土改的时候收地,他爷奶躺在地上痛哭失声,挡着集体的拖拉机发誓让车轮从他爷奶身上轧过去。讲到此时这个兵也哭了,说我爷我奶到手上的地又让公家收了呀……

班长听了说你控诉谁呐?

这个兵说控诉收地的公家人。

于是也有了险。这个兵竟然敢控诉当时的人民公社合作化?他让批判了不少日子。但他仍是稀里糊涂不知情。又一次教员刚讲过世界上的两霸是美帝苏修,点名叫他回答“两霸是谁?”他一脸憨厚地回答:我没有两个爸,只有一个。于是这个兵算倒霉透了。又让大会小会点名批评,他的“觉悟”低得让人叹气。

但我印象中这个兵朴实得可爱。

再之后进入上世纪的1976年四月份,没有了幽默,有了愤怒爆发。于是——“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横空出世。而幽默的至高境界通往悲愤。喜剧和悲剧两极相通。民间高人把幽默智慧发挥到极致,便是悲愤一泄直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当民心民意民众愤起直刺当政者,改朝换代就不远了。

之后出现了查谣言运动。全国性的追查谣言。那样的追查我写过随笔,有惊有险,也几乎酿成了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位战友的悲剧。省略。感兴趣者可查阅我的随笔《两次追查谣言的经历》。

再之后有了“进口”段子。是前苏联的政治幽默。如赫鲁晓夫参观某集体农场和猪一块儿照相,在报纸上标明左三或是右三是赫鲁晓夫同志。前苏联的领袖同志旁边全是猪。

也如:在公共汽车上,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你是警察么?答:不是。再问:你是安全部人员么?答:不是。再问:你是干部么?答:不是。问者便长出一口气说,你什么也不是,请把你的脚从我的脚上移开!

这样的进口段子国人读了便觉得开心,想笑。笑了之后也觉得有意味。

很快进入改革开放年代。

民间高人的创作一直在和意识形态假大空的腔调抗衡。出现了段子广为流传。民间的段子总是让人发笑,发笑的内容一改从古到今的幽默,刺向了整个社会,尤其是被异化扭曲的政治经济体制。当然也有性,性是最为敏感区域,性开放程度从某种角度是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体现。

把民间段子集中在一部小说中诠释夹杂出现的是《废都》。这部小说让贾平凹起伏跌宕几乎成为从古到今的文字狱主角。好在他逃过了一劫。他被安排去南方的一个富裕的流油的村庄体验生活。三年时间。这三年他有病,他一天也不体验,他养病去了。他养病的间隙也总在西安猫着。

幸亏贾平凹活在了稍为宽容的年代,幸亏他也从不吱声,认真应付。贾平凹本人一点儿也不幽默。他总是一脸苦相受了大难的菜色的脸。当意识形态对他大加挞伐全面批判的时候,“高压态势”显得压根力不从心。左爷左孙左棍子左混子们在九十年代已经挣扎到了垂暮之年,一代自由知识分子们正在崛起,参加革命一生两头真的老一辈高干们也在著书立说,那样的书籍比之《废都》要猛得多更深刻得多。当八十年代的清污高调开场但只折腾了二十七天便无疾而终时,到了九十年代初期谁再想拿一部小说一部戏剧一部电影开刀祭祀过去的年月,那已经不可能。过去的荒唐源头在消弱但并没有消逝,棍子及混混们总想拉起一杆大旗响应者云集的年代却已经逝去。从高层到省市级再到民间,对贾平凹的保护或者是呵护挺到位。

再之后段子从没有消失。一茬一茬地像野草疯长。而段子的讽刺对象再不是对已对亲人对老婆什么的,段子已经是移植的“进口货”,“出口转内销”正品货,讽刺的内容已经把全社会人事一网打尽。人们的娱乐方式是说段子,在茶余饭后甚至聚餐的正式内容是听段子长见识或者是助兴自娱自乐。

此前此后也出现了小品,小品艺术疯狂成长。小品的直刺现实在初期表现是艺术。到了后期成为假象。赵本山的初期小品是直刺现实的。有些小品是经典的。但到了后期他成为大忽悠。再看他的后期小品你还会笑,但笑过之后是厌恶。小品的艺术扭曲和赵本山无关,只是众所周知的原因所致。赵本山有一张相片在网上流传,是苦相也是郁闷的脸,下面配了一行字为:再没有本子了!这是至高境界的幽默。幽默背后深藏着郁闷及不可言说的悲愤。

但南方北方全有了清口及民间说书、二人转、茶社及小型剧场演出。全国的舞台突然增加成为多元化的演出方式。上海的清口走向了全国,陕西的说书艺术在区域流传并火爆得让人笑得肚子疼。清口表演由周立波改变了小品的被扭曲现状。那是先创作再不停地在演出中修改,甚至包括了和观众互动。清口是一个人的艺术,他把相声艺术逼向了一个角落。相声艺术的创作滞后谁也无奈。

再之后发现在会所及洗浴广场及小剧场艺术演出中出现了呐喊人?独角戏?而呐喊人是领袖演员的模仿者,他们只表演领袖的一段讲话,惟妙惟肖。把观众的视听感觉拉进了一类特定情境,你得笑,得笑后咀嚼,得品味再三,它有意思。它没有触犯任何禁忌但它在流传。它是艺术的独创门类且藏着高雅更接地气。而独角戏是一人只转头转身声音变换就可以饰演数人的腔调,来一出无数角色的“折子戏”,他只说不唱。偶尔也唱全是流行曲或者是怀旧曲。观赏如此的演出是享受,是精神上的快餐文化但它有市场且敬业更是艺术家所为。我的品味中感觉他们才是民间的明星,真正的明星。比之目前活跃在官方影视中的大腕们更让人尊重。

因为这些民间艺术家一路走来全到了两鬓染霜的年龄段突然火爆,那是一生的探索追求也是一生的演出积累。他们是把舞台当作圣殿的艺术从业者。他们玩的是真本事且他们从来不装逼卖傻。而官方及民间全不承认他们的演出他们只能一生兢兢业业并颤颤巍巍走到了突然间火爆。实在不易。

艺人的一生有座右铭,一句话:“小舞台,大社会。”

台上三分钟,台下三年功。

演员在侧幕条走上台的那一瞬间,会跨越时空,走向一个他陌生的世界或者是走向几千年前的世界。那是验证一个艺术家或者是一个演员的时刻。无数演员会在这一刻倒下,成为一生寂寞的演员。只有极个别的艺术家在这一刻展示出他所拥抱的世界,他跨出侧幕条走向剧场中心时,他已经把他个人忘却,他成为他塑造的人物并在内心灵魂深处和人物融化为一体。

幽默通向悲愤。通向舞台。更通向社会及民间各类场合。

但幽默也通向抑郁症精神分裂通向精神病院。

如果幽默者无意间走向了那样的偏执者设立的新文字狱境遇,如此的冤情挺可怕。

如老毕,如区伯。

看过一段国内网站的美国视频脱口秀节目。是一位老者演出。一个人演出一台晚会,下面的观众爆满。他张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演出开始,我想操一下某某某,不知道今天来的观众们意下如何?——他当然说流利的英语,下面的字幕如此打出中文,他开场就要操现任总统。

观众一片笑声也有鼓掌声。

之后他开始述说要操现任总统的原因。而原因则是美国的医疗改革总是不兑现,现任总统又在许愿承诺,但是无数病人在等待中承诺中许愿中已经死去,病人死去是该死了,但让家庭的财产跟着也消失了,这便是我要操某某某的真正原因他妈的……

而这样的演出观众总是掌声笑声不断。

我只看了这样的开场,便跳过去不想看了。我也笑不起来。因为我置身在严峻的国情之下,我只能想象美国的舞台是想骂谁张嘴就来,美国的宪法保障言论自由,美国的总统只是政客他们是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我们距离如此的调侃总统的路还很遥远……

我们的舞台只能在划定的禁忌红线之内表演游弋,在边缘地带玩玩而已。

随便摘录几个段子,得笑。

———位看上去年纪不小的老太太来到电影院售票厅要买一张电影票。她向售票员询问道:“你们影院对我们这样的老年人有什么照顾吗?”

“有的。我们会在电影结束的时候准时叫醒您!”

——表姐在我们这里开了个先河——她找了一个澳大利亚男朋友。去年过年时居然还领着这个大鼻子蓝眼睛的男朋友回了趟农村老家。表姐不无得意地问坐在沙发上的三爷:“三爷,他是不是咱们村来的第一个外国人啊?”三爷眯缝着小眼睛,沉思了片刻,说:“那不对。小日本早来过。”

——在城里当保安的老纪回农村老家探亲时给他的领导带回一些野菜,领导看到这些无公害的野菜很高兴的说:“这在城里可是难得的好东西,谢谢你了。”把老纪整的一时不知说啥好,一激动就说:“没啥,没啥,这在乡下都是喂猪的。”

——两会时岐山到一个省会议厅旁听。大家顿时一片肃穆。岐山书记见无人发言便说散会。请两个人留下。大家无人敢走,岐山喝茶,说散会,大家可以走了,两个人留下。仍无人敢走,但片刻后有了尿臊味儿。岐山又说,服务员小丁和小冯留下,大家可以走了。大家紧着起身离去。岐山书记才说,查一下,椅子上湿的家伙们,全体拿下。

……

类似的段子已经铺天盖地。

2015、4、25、凌晨
来源:爱思想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