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下到成都,四下看去,遍地的高楼、熙熙攘攘的人与车,弄得我头晕脑胀,原来是遇上要西部大开发了。西部开发的意义,听的和看的很多,因为手眼生疏,一腔土语,觉得没有必要赶着热闹去说什么。两年里,我不言不语,我习惯于看和倾听。

和乡下不同,有意与无意中,你的眼睛和耳朵提醒你:西部开发了,这城里城外时时处处都是热闹的建筑工地。然后你听说,某处某处工地在拆迁或者挖掘时发现了古董或者古董的碎片,属于什么什么年代,具有多么重要重要的文化意义。

这种事件一多,时时让你感觉:这时我的身子就躺在某时期或者某种文明的腐朽棺材上;我的这只脚一放,不小心就踩在了哪位文化大师或某种文明的某位祭司的骷髅上……

生活在摸不透家底的文明古国或者弄不清历史的老城,时常就有这种感觉。

不是吗?前几日还在为中原文明与海外诸文明在时间序列上的位置耿耿于怀,突然间,带着鬼魅与天真的三星堆及其神器崴伤了你的脚:什么年代?什么意思?从哪里来?

这种发现,搅得你没有来由地兴奋下去。

其实,这些,在我们这个生活场的历史中太多太多,许多可以让我们在洋鬼子那里长脸的古董,要么还在或者永远在地下,要么发掘出来我们自己也不懂。

“妈妈的,我们祖上比你们阔得多!”阿Q1说。

这其实还不是最可悲哀的。可悲的是某一天阿Q1为了赢得吴妈的欢心或者活命要“革命!革命!”,由此折腾下去,将祖上的“地动仪”、“武功密笈”、“盖世神功”、“神农药丸”什么的弄得失传了,而数百年后的阿Q2鄙夷地说:“妈妈的,我们祖上比你们阔得多!”如此阿Q2、阿Q3、阿Q4……“匪”几回,无论怎样久远的“文明”发现,除了纯粹的学术价值或者进博物馆,与我们直接的生活,意义在哪里?那些在这种轮回的劫难中毁灭的无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又在哪里?

前几年,听说,一些认为中国落后于现代文明的好事者在寻找这落后的原因,结末的结论是中国没有所谓贵族。

已知的中国历史,有人说:“君权神授”,“奉天承运”;有人说:“替天行道”,“造反有理”。早晨为流氓、泼皮、无赖的跳蚤或者边缘人,日行中天即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龙神或者盖世明君。这样的“王霸”与“土匪”文化土壤,生长无根豆芽菜已经不错了,哪里还能生长出什么贵什么族的大树。

社会经济、文化和政治的稳定、发展是必须要有条件的,那就是要有积累、积淀和在此基础上的创新。躺在文明的碎片上,有时还能让你展转反侧地失眠,有时你就会这样莫名其妙地想。

“西派”或者“海派”社会学家研究发现,一个稳定、健康向上的社会结构模式为“纺锤型”而不是“金字塔型”或者其它什么模式。假如这种研究没有偏见,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闲言碎语。

作一辈子乡村小学教师的我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我的家里因而没有什么藏书。大概是希望我懂一点历史吧?1978年,新华书店里刚开始卖一些“新书”,他默默地买回一套《前后汉故事新编》,放在他的备课桌上,任由我读或者不读。记得书里记载:每到边陲不稳定或皇帝感觉手上的金银不够花时,一道“着江南二千石以上的大户屯田边疆,产业充公”的圣旨就该下了,一绺绺财主就举家或者和族潮水一般地搬迁。读到这种文章,当时感觉很快意——这皇帝佬儿真有气魄!后来才明白:天下什么都是皇帝佬儿的,那些金银细软、木器、田垄包括你自个儿,都是他老人家临时放你那儿的,现在他老人家需要了,叫你三更行,你怎能五更起呢?

这些所谓大户,无非就是一些土地所有者和所谓“重利薄幸”的商人,或者叫做“土豪劣绅”,这,离欧洲的贵族,还差得很远。

除了皇帝他老人家时时惦记着这些“土豪劣绅”外,每到一年的青黄时节,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吃大户”成为理所当然,要么自己给,要么就强要打劫。遇上饥荒年月,情况更加厉害,陈胜、吴广、项羽、刘邦一起上阵,还有“太平道”、“拜上帝教”,都如火如荼……洗牌洗牌!推倒重来!

遇上杀伐太厉害的时候,连自己最宠信的女人也得熬成汤犒劳士卒、连刘备这样憨厚的人也知道摔孩子收买死士,更不用说一般的“易子而食”、“万户萧瑟鬼唱歌”了。

而文人学士,在此基础上把“皇权文化”和“匪文化”揉搓得面条一样精细。

就这么个“金字塔”,就这样的“匪气”和“流氓气”搅和在一起,还“风水轮流转”,所以“富不过三代”,哪里来的稳定、发展和优雅?

老师教学历史的第一堂课,都要炫耀他的记忆和方法:“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秦汉三国争汉鼎,两晋南北朝是对头……”口中念念有词,脑袋晃动摇摆。中国人,咱们只该收获一捆资本的豆芽菜。

人们欢呼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以来的20余年的经济改革,因为它的最大成功在于使一个经济和文化较为丰厚、独立的阶层出现并逐渐成熟,从经济、文化、政治等各层面都有了一些积累、积淀,从而使这个时期与历史上其它发展时期显现出差异。21世纪开篇,国内国际社会同声呼唤一个古老民族和它的文明与世界文明接轨,我们似乎看到了这个生长老子、孔子、四大发明、三星堆的母国和民族闪耀起新的亮点。

但是,由于这种发展的探索性,以及传统垃圾的污染、权利的保障和权力的制衡的不完善、利用特权巧取豪夺和在此基础上的为富不仁、边缘人物的躁动等现象的存在,时至今日的积累、积淀的可持续发展是否是一种主观臆想?这种积累、积淀到底有多大?这种积累、积淀能否壮大到一种稳定、健康向上社会结构模式的建设所必需?又怎样成为有保障的发展的沃土?

这是一个关乎人的个体和社会整体稳定与发展的问题。

我们关注并思考着这个可能成熟、壮大的阶层的权利保障和社会功能在现实、未来中的状况,以及从他们中生长出来的良知、正义、宽容和理性。

这种理性的关注和思考,首先应该成为这一阶层的人们自己的生活所必需,由此我们才能够看到这个阶层的人们的真正成熟的实现,以及他们的优雅品质、优雅生活来引导着我们。

在中国,这是真实的、可能的吗?

2002年2月25日 成都

《议报》第186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