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烟袅袅婷婷的坝上草原,一只猛禽从朵朵被当地人称为“炮弹云”的天空深处,乘风而来,小高岭上蒿草毕现,连草带人一水儿的剪影,一个瘦长男人,远视阔步走在小高岭上,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挣脱开去,跌跌撞撞的小男孩,嘴里大声嚷叫着,再隔两歩是一窈窕女子,长发飘飘,哈腰展臂,作势搂抱前方奋力前行的小小人儿。
这幅挂在饭桌对面的墙上的二十四寸照,大波从前管它叫风景图片,而粗通音律的妻子则说这是四重奏,既有小提琴的清亮中提琴的明快和大提琴的迂回凝重。
沈大波把枪别进腰间的枪套,单臂穿入衣袖,另一臂探索着另一只袖管,向玄关走去。他不在班上,就不穿警服,他的警服在所里,在办公室的衣架上。突然,他状如惊鸿一瞥,猛然发现了墙上这幅大照。
两个月过去了,妻子再没上班,他们搬到小舅子家住了,小舅子家是六楼复式,他们和孩子岳父住楼上。他睡楼下一个房间,岳母与妻子一个房间。
他隔一段时间,回家住一宿,从所里回家总是半夜时分,就径直进了卧室,第二天天不亮就又走了。
大波停下来,凝视着照片,半幅上衣就那么颓然地拖拉下来,那张两腮塌陷的长脸也随之黑了下来。
这是小舅子的即兴之作,到坝上去之前新买的“单反”,虽说机子好多功能都没闹清,但这张片子拍得委实不赖。
三岁的小小人儿在蓝天白云下,大着舌头,大声诵读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如果大波只是听说,他一定坚决拒绝相信,那晚,他们就在离沽源的元代“梳妆楼”不远的闪电湖宾馆,妻子当他面,引读两遍,这个小小人儿就背下了。
小小人儿似乎对李煜的《虞美人》情有独钟,无须奖掖,常常启动这自动模式。不论他是谁,看到听见这个小小人儿口中念念有词,心儿都化了。
照片挂上去时就很小心,照片只配了个边框,很轻薄,大波小心地取下照片,拍去手上积尘,随手拖过一叠叠没有打开的报纸,拖出几张,铺在积尘满满的饭桌上,如包书似的包起照片,拉开地柜大抽屉,将照片搁进去。
压住他了……在关抽屉的那一刻,他心尖微微一颤,立即将照片翻正。
电视在播一个贪腐窝案的庭审,那个小小人儿蜷在沙发,因为想再吃一个冰激凌被拒而一脸愤懑,伸出纤细的中指,指指电视中一个个被法警押下庭去的贪官污吏,那根中指犹豫了一下,放过妻子,直指他的门面,“你们都是坏人!”
“那就110,叫警察叔叔马上来抓沈大波!”妻子当即满脸严肃地走向沙发边上的小茶几,去拿电话。
那个小小人儿一愣,向窗外那片姹紫嫣红的花迅速瞥一眼,立马一跃而起,慌手慌脚地把电话机子死死抱在杯里。
整个客厅里充斥着刺耳的令人牙齿酸软的以太声。
大波的耳中攒动着几年前的那一次喧嚣。
接着,大波看到抽屉一角有个密封的塑料袋,隔着袋他看到了那些虱卵似的种子上的纸条,是妻娟秀的字迹:虞美人
虞美人,妻早早就下种了,她有好些花籽就在园子的泥土中过冬。她还将这些种子分给了这一楼有园子的邻居们。
这些虞美人种籽,是欧阳倩所赠,妻子得知欧阳倩好花,便寻觅些吴城少见的花籽送与欧阳倩,欧阳倩家里几十平的阳台阴台上种满了各种花草,包括学校花圃里,也有她亲手种下的花花草草。
大波欲将这装着剩余种子的塑料袋扔进垃圾筐,他犹豫了一下,花籽何罪?
他将那条胳臂从袖管里抽出来,把衣服扔在堆叠着杂物的长沙发上,盖住了一个拆开的邮包,那邮包是年青时从吴城去黑龙江支边,最后在那定居的爷爷奶奶不久前给小人儿寄来的各种坚果。
锦帆苑小区凡一楼的住户,后面都有一个被铁栅栏隔离的可供种植花花草草或者蔬菜的向阳园子,大波提着种子走向那个已经荒寂的园子,那里曾经种满了无论纵横都与法兰西荷兰俄罗斯卢森堡捷克斯洛伐克克罗地亚国旗有关的红白蓝三色花。

大波驾着摩托由东向西轰轰隆隆碾过吴城一条条石板路碎石路穿越整座城市,去他的郊区派出所,这辆牌照9174的警用摩托,从甲地到乙地,驶过的一定是条最短路径。
在伦敦开出租车的司机最重要的考试就是市区的各主要地标性建筑和不分主次的公共场所和大街小巷名,而他就是一位可以通过这个城市任何一条毛细血管到达各条大动脉和心脏的“伦敦出租车司机”。
一个月前,一全国通缉的抢劫杀人犯窜逃到吴城再次实施杀人抢劫,接报嫌犯逃亡的方向后,与其南辕北辙的他,以令市局头头脑脑目瞪口呆的速度,冲出一条无名小巷,横亘在那辆风驰电掣的铃木王前面,拔枪对准数米之外的惯匪。
110监控指挥中心室一片死寂,那位几年间已名震大江南北的抢劫杀人惯匪,抬手一枪,随即将车向前一送,便腾空而起。
在对方飞身而来并向他打出第二枪时,他侧身一跃,将其一枪爆头。
那辆97年原装进口的GS125铃木王与他牌照9174的警用摩托同时化作万千碎片,如陨石雨风风火火地布满110监控指挥中心室的一格格屏幕。
他冲出小巷,到他飞身开枪的一组视屏,在CCTV13新闻台正点新闻中滚动了一整天。
大波两膝向里收拢了一下,但他随即意识到了,又马上向外稍稍张开了双膝,那是超出身后的小儿两膝大张时可能被刮擦的宽度,然而当他自觉到再也用不着这样了的时候,两膝便微微一颤,又向里收拢了一下。过去,大波常骑电瓶车上下班,接送小人儿。尽管妻子单位离临江实小近些,但接送小人儿基本上是大波的事。
道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悬铃木,它们的树冠和树冠已经完全勾搭在一起,形成一道长达数公里的拱门。大波的车一上这条西田几多郎的林荫道,便下意识地随电瓶车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向前流动,很快陷入沉思之中。有时车到最后一个十字路口,甚至已经接近所的大门,他才向那数以亿计的涣散开去的神经元吹起集结号。
那个小小人儿一得到母亲不报警的承诺,当即收起鼻涕眼泪,放下话机,用手背胡乱抹脸时,瞥了一眼还未结束庭审的屏幕,语重心长地对大波道:“爸爸,你可不能变成坏人呐!”
窗外依然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大波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往上一拎,他泪水激荡地呻吟道:“爸,你能对我好一点吗!”
大波的心一抽,摩托车龙头一抖一偏,呲在一侧青苔斑斑的道牙石上。
大波松开手,垂下头,对那个埋下去的小脑袋低吼道:“你能不能自己先好一点啊…你做好作业做对作业按时交作业认真订正作业……”
小人儿上学后第一次数学考试不及格,还垫了底,大波和妻子被叫进办公室。
去年被评为全市优秀班主任的欧阳倩,是语文老师。这时,她雪白粉嫩的脸全涨红了,愤愤地抱怨把小人儿荐到她班上的小王老师,小王老师是妻子拐弯托了几道人认识这所学校的教导处副主任。在此期间,欧阳倩自始自终没用正眼看过他们两口。
一进家门,大波和妻子也满脸涨红了,各自在单位都算得上人尖子的这两口恨不能立即自裁,以谢天下,在这之前,他俩一直以为他们的小人儿是个神童。
小人儿有着一张西瓜籽形的小脸,那张惨白的小脸退到墙角,困兽犹斗,大喊大叫:我是倒数第一名,张震倒数第二名,马吉是倒数第三名呀!
小人儿认定这个世界上第一名比第二名牛逼,不论倒数不倒数。
青砖到顶有券门有廊道的教学楼,被蒙蒙细雨泅成烟灰色,院内处处可见太湖石数峰,再加上那些绿肥红瘦的花圃,茂林修竹,整个校园显得宁静而又风雅,这所建于1923年的小学,处处挥发着一股子民国气味。
每天下午放学时分,家长一堆一堆地在走廊,等最后一节自习课的下课铃响。在家长堆里,一看到小人儿的空座位,大波立即开始四周搜索。
小人儿的小组长,今天穿一件肥大的绿罩衫,如菜青虫似的蠕动着挤进成堆的家长,再蠕动着挤出来,重重地跑到坐在讲桌后批作业的欧阳倩边上。
“他根本没上厕所,在操场上乱奔,衣裳头发都湿了!”小组长娇喘微微地向她的欧阳老师报告小人儿的情况。
欧阳倩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那堆家长,朝大波点点头。大波忙不迭地排开众家长,向里走去。
“专门派人跟过去看的,自习课总归要上厕所的!”欧阳倩又开始看不见他了,指指菜青虫,如控告小人儿一件十恶不赦的罪行。说话间,她将准备好的那张数学卷子刷过来说,“你自己看吧!”
首先映入大波眼帘的是分数,77分,他心里一小喜,但未待那点小喜庆在心尖弥漫开来,明察秋毫的欧阳倩老师说,“看名字!”
这张77分卷子的右上角,橡皮擦拭过的地方淡淡地然而却极其明显地可以看出张震的名字痕迹,在这摊痕迹旁边又歪歪扭扭、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个极不敬业的小贼的名字——沈复生。
欧阳倩老师又用两手指推过来另一张卷子。
这张卷的右上角,在橡皮擦拭过的地方淡淡地然而却极其明显地可以看出小人儿的名字痕迹,在这摊痕迹旁边歪歪扭扭、明明白白地写着受害人张震的名字,而分数则是56分。
大波觉得胃里很空,心里很空,方方面面都翻腾着一股虚虚的粉尘。
小人儿深蓝的校服差不多成了深黑色的了,淡黑色的头发一绺绺地腻在大头上,他耷拉着肩,湿漉漉地从门口家长们自动分开的通道中挪过来,满脸担心他未上厕所这件的事。
“这是道德品质问题!”欧阳倩立起身来,一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模样,俯视着刚刚入学不到半学期的小人儿,走开了。随即她满含鄙夷地对另一位一脸渴望着想知道这事的家长三言两语说完后又叹道,“这样小小的年纪,那能办呵……”
那粒惨白的西瓜籽退下,贴在黑板上,一背脊的粉末。
一位金光闪闪的上海籍女家长大呼小叫道:“有迭种事体,那能有迭种事体咯!”
大波恶胆两边生地向这位染了一头金发、张大一对鸳鸯眼的上海籍女家长看过去,她立即头一勾,退到门的另一侧。
这时,下课铃亢奋地响了又响。
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那粒惨白的西瓜籽背对着高他半头的贴墙排开的大叶黄杨,那缀满黄杨整个枝条的大叶,绿油油的看起来极稳重厚实安全。
大波以大叶黄杨为屏障,抓住那校服的胸襟,用力一晃,一推。
小人儿直接跌翻在黄杨丛中,那张小白脸眼眶下的小月芽儿,被一枝拉开了,大波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鲜活的血珠。
“爸爸……”小人儿眼箍盈盈的小眼袋上渗出一串晶莹剔透的血珠,他惊恐地低吟道。
摩托车龙头一偏,直接撞向道侧那棵青苔斑斑的梧桐。
从此,那个祥林嫂在心里翻着个儿说,当时看上去全是叶片,不知道黄杨也有硬枝的……当时感觉全是叶片……
问君能有多少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个老人和那个头脸烫得斑斑驳驳的残疾孩子,毎天与上班的人同步,早早落座在那棵树的一侧,大波一个激灵,刹了车。他照例在与小人儿年龄相仿的孩子面前放下两块五,这钱可以买一个小人儿每天都吃的蛋饼。
那日,那顶深蓝绒线帽的边沿,阿富汗式的斜压在小人儿的眉头,他有着优美的弧线的尖下巴上有一抹淡薄的蛋饼面浆,他背着双挎肩书包如甲壳类小动物,一步步向人头攒动的校门口挪去。
小人儿有过几件小大衣,但大波印象深刻只有这件过膝的天蓝色小大衣,小大衣左胸有只绒线的小白兔,小白兔形象姿势极为失真,仿佛在麻醉期间。小大衣的袖子长了,妻子平日会卷起这长过头的袖子,但在那个寒气逼人的早上,一乱就忘了。大波问过自己,小人儿上学时又有哪个早晨淡定过?
小人儿跟舞水袖似的,就这么一甩一甩地混入一群同样小小的背影里,他放低身姿,讨好地前探着脑袋,欲与两个同班同学说点什么,那两个同学,扫了他一眼,高视阔步而去。
大波立时心里一酸。
小人儿抬脸飞快地扫一眼讲台,埋下头将作业本急移到他的同桌一侧,用肘急遽地轻触她的胳臂,低语着,他显然想问问题。
他的同桌,一个汗毛很重的单眼皮女孩儿,高高地抬起下巴,直接转身,把背给了小人儿。小人儿又飞快地扫一眼讲台,埋下头将作业本放到后面课桌的小女生面前,那个黑皮肤大眼睛的小女生头也不抬地用握着铅笔翘着兰花指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地一把推开那本破纸落索的脏污的本子。小人儿一脸平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又趴回自己的位置,皱着小小的眉头,犹犹豫豫地写起来了。
一个作业本常常被老师哗哗啦啦掷地上,整日价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的蠢货,是用不着尊重的,一个作业本常常被老师哗哗啦啦掷地上,整日价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的蠢货,自己也是不大尊重自己的。
在人流中显得孤零零的小人儿,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大波脚踝骨涌动着一股股凶猛劲道,狠狠蹬踏着带脚踏的电瓶车。

进门换衣服,掏出BB机,大波才发现不知道啥时候给关了。BB一开,铃声立即一串一串地响将起来了。
“大波,学校打几回电话找你,没说啥事!”五短身材的邱所长走出厕所,一路摸索着裤扣,隔小院喊过来。
邱所长的声音含着不满,既对学校也对大波,不过邱所长很看好这位所里惟一科班出身的刑侦擒拿格斗,还有人品样样行的下属,迟到早退接小人,他一句话也没有。他也很佩服和同情这个身形瘦长皮肤黝黑,但极有精神气的小伙,老子支边回不来,这小子自个死活考进中国公安大学,然后给自己挣回个吴城户口,又在此结婚生子,把根重新扎下了。
大波此刻恨天恨地,恨学校恨一切,甚至恨给他整这么个儿子出来的妻子,恨这个早上还充满爱意目送过的小人儿!
“沈复生今天没穿校服,学校规定星期一升旗仪式必须穿校服,你们家长咋搞的,小孩记不住就算了,你们家长……;沈复生今天数学考试还是不及格,家长必须想办法了,全班数学平均分被他这么一拉,就毁了!沈复生今天数学课打瞌冲,被教导处巡视老师看到,扣班级分,拖了全班后腿……沈复生今天三号语文作业本没带……”
不时地就有这么个电话将他的心情捣个稀巴烂!
一周前中午,大波饭还未吃进嘴里,驱车狂奔回家,尽管妻子再三检查,这本数学作业簿还是端端正正拉在家里的吃饭桌上。他驱车狂奔到校,远远就看到小人儿独立在教室外的廊檐下低头认罪。
是…按时交作业,不拖拉不拖欠,做规矩,养成良好习惯,小人儿得为自己不好的行为习惯付出代价,对着哩!他们说得都对着哩!
“下次再忘,自己回家拿!”周老师捋了一把满头白发,瘦长脸侧向躺椅一边,微微地睁开眼睛。他抬手向仿如犯了弥天大罪的小人儿挥一下,拖长声音道,“回教室,把今天的课堂作业做掉!”
“噢!”小人儿诚诚恳恳点点头,如遇大赦,迅速转身离去,视大波为陌路。视他爹为陌路,也许他的小心眼里含含糊糊地以为,这是周老师愿意看到的。
周老师示意大波把数学作业本放在窗台上,他要午休了。
尽管大波不止一次地看见周老师把小人儿的数学作业本隔窗扔到走廊里,尽管大波在教室门口亲耳听到周老师对一拿到数学卷,看见64分,忍无可忍为自己鼓了个掌的小人儿说,你恶心死了!放好作业本,大波还是用恭敬的口吻对周老师说:“周老师再见!”
周老师如举人老爷似的,眼都未睁地向他抬了抬下巴。
周老师的前任,那个当时还未查出患了子宫癌的杨老师,将蘸笔拍在讲台上,再哗的一声将错了大半的数学作业本掷向那粒惨白的大板瓜子。
穿着打扮乃至于长相都与小菜场炸油条大妈没多大区别的杨老师,上下打量被叫到讲台前的小人儿,一声怒喝:“鞋么反穿的,头么是扁的,还是三角眼,一看就不是个好货!”
头是扁的,眼睛三角,小人儿没法子,他两脚一并一看,马上准备纠正他的鞋,这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下去,订正!”
“这憨胚,猪脑子!”错了三题,对了五题,数学作业本再次掷向那粒惨白的大板瓜子。
小人儿摇着尾巴捡起来,又回到座位上。
这本数学作业本的错题全部订正完毕,这位炸油条大妈如三军统领那般命道:“刚才做好的重新抄一遍,再加上昨天的!”
那几页被哗的一声撕下,小人儿的脸蛋儿分别颤了又颤。
“一下午就干这事,你儿子!”那日有事提前在教室外等着接儿子的张震妈妈,过了很久,与大波单独在学校大门外拍面相遇时说,“杨老师说,作业本上都是叉,学校检查不好看!又不是光数学作业本,语文作业本,其他课作业本都这样,她们从来就这样!”
这位白白胖胖圆头圆脸圆眼的女出租车司机,作为本班七大傻之一的家长,视同样是本班七大傻之一的家长,为天然同盟军,她忠实地将那日下午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对大波讲了一遍。
在这个班上,孩儿毎门课平均分不到九十五分以上的家长的神情,令人心酸,而侧身七大傻行列的家长,则一面孔的悲惨世界。毎当一三班的家长扎堆时,这七个一面孔悲惨世界的人,总是凑在一起,有时大波因为儿子只好这样自动站队而对他心生怨恨,尤其是被欧阳倩叫到讲台边,或者办公桌一侧,不计时地数落,心理塌方时,一离开学校,小人儿横遭一顿暴打,在所难免。
张震妈妈说,她几乎毎天都要在欧阳老师这儿受到人格污辱,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张震爸爸到学校来接过两回,便再也不肯与老师照面了。与一天两次到校的大波同样不幸的张震妈妈只要背着老师,就口不择言,想到就说。
“你看看,你们大家看看,现在学生氏,要么黄豆芽绿豆芽,要么一身卟肉,一日到夜做作业做卷子,多少眼镜啊,学生氏苦,眼睛瞎掉!关她们卵事!”
张震妈妈曾经在远离教室的家长堆里指着那些备战小升初的班级,指指那些个教师办公室骂过街,“德智体全面发展,放她们个三百放,从来就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卵,她们只要作业本好看,考试卷子好看,小升初考到重点中学的人数好看,就把学生氏往死里头弄,关她们卵事,又不是娘身上的肉!”但是,张震妈妈当老师面却敢把毎一个老师夸赞出一身鸡皮疙瘩。
张震妈妈还说,现在天底下最不明智的事,就是得罪你小孩所在班级的班主任和课任老师。当老师再也看不见你孩子的时候,就是你孩子的死期,阴干你,一句话!你的孩子将在这个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天一天烂下去,稀酥塌烂,皮归皮肉归肉骨头归骨头!转班?慢说学校不肯,用他们的话说,不能挫伤他的教师,就算学校通了,班级呢?平行班老师即使不坐一个办公室,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谁敢拆谁的台?这关系到平日里她们还说不说话,退休了还能不能在一起玩耍!转学?就算你的屄是牛的,有日天的本事,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确保你在那所学校也会碰上这所学校同样的问题,天下乌鸦一般黑,你知道不!家长敢跟老师过不去,那就是跟你家小孩过不去,他要苦煞了……你还整吗,整不死你!”
大波断断不敢去整,小人儿离开学前班前一年,他和妻子就操碎了心,使九牛二虎之力,才进了这所区重点学校重点班。但是当他看到小人儿扒拉那一双杏仁眼照镜子,听到小人儿嘟嘟囔囔问妈妈,我是三角眼吗?大波还是痛下决心,与杨老师沟通一下,只是要求不要拿小人儿的眼形说事。
“杨老师,咳…那天孩子回到屋里照镜子,他讲杨老师说他眼睛三角…你看…孩子还还小,是不是,呵呵,杨老师能不能……”他在学校门口遇见这位黑苍苍的老妪,尽管他表情谦恭语气亲切可人,但话未说完,她身姿微微向后一让,弹眼落睛看着他,发一连串声如打渔杀家式的好,一抬脚绕开他,快歩而去,给了他一个气急败坏的显得极其凶险的背影。
她的表情腔势无不告诉一抹谄笑仍挂在嘴角的大波:你这虫豸,竟敢与我纠缠这等破碎琐事,你请好了你!
大波庆幸坏了,这黑皮夜叉还没来得及阴损小人儿,便住院了。
上半学期期中考,数学卷发下来了,捧着那张八十三分数学卷的小手在颤抖。
周老师一把拿过卷子,扫一眼分数,对小人儿说:全班平均分八十五,你连平均分都不到,有什么可激动的?
一大半孩子窃笑着,没笑的则是一脸轻蔑。
教室外的大波直觉得天地之间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大波一遍一遍地回电话,他想中午过去,欧阳倩她们办公室和学校办公室的电话都没人接。不知道今儿是啥状况,BB机上只有一串重复信息:速来学校 欧阳倩
“崔师傅跟大波出个车,快去快回!”邱所长的声音依然大不满。
崔师傅驾着这辆由昌河改装成警用车的小面包,上了吴城的主干道——蟠龙路,他不知道大波了若指掌的那些拐弯抹角的小街小巷,当然他也不听大波的,崔师傅只认邱所长,所以,他说是临时聘用人员,但这一临时也小十年了。
曾经的老蟠龙路被重新扩建整修过了,原来的一条大河波浪宽的青莲河成了一条被两边石岸规范的景观河,两边行人只有横穿车水马龙的宽宽大大的上行下行道,才能一睹又深又窄且幽暗的青莲河。
从所里到学校,走他的捷径,同样是自行车摩托车和汽车,大波大概掐过时间,分别要比走大路差不多省出一半时间,尤其是机动车,蟠龙路是吴城红绿灯最多的一条主干道。
BB机又响了,但显示的还是重复信息,仍然只有一行字:速来学校 欧阳倩
前一阵,大波在整一个案子,不可开交,小人儿归妻子接送。妻子说,欧阳倩竟然与她商量,能不能给小人儿开一纸智商偏低的证明,欧阳倩说她知道那个开这类证明的地方,只要稍微出点钱。如果有这样一纸证明,学校在计算班上人数与平均成绩,就可以将小人儿除外,他的各科成绩不再计入班上总成绩,这样就算帮了她欧阳倩一个忙,七大傻中已有三个这么做了,包括张震妈妈。
妻子说,她的心在喊,我儿子三岁就能背一百多首唐诗宋词,四岁就能讲全套《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他五岁就知道恐龙分两大类:以骨盆结构区分,蜥臀目和鸟臀目,他知道恐龙有2目7亚目57科350余属800余种,他知道棘龙暴龙板龙三者的区别!我儿子智商偏低!有关恐龙的这些,你知道吗,你女儿知道吗,你全家人知道吗?
这事被妻子拒绝了,妻子说,欧阳倩显然有点不高兴,驳她面子了。妻子将托人从青海带来的四百多块的牦牛绒衫再以一百多块的价格卖给欧阳倩和赠送名贵花草而与之建立的情谊,就这样结束了。
此后,大波不止一次听到,,欧阳倩用小人儿的语文作业本啪嗒啪嗒敲打着小人儿的课桌,训斥道:“连这种题你都错哇,你到这种学校里来读什么读,直接去培智学校吧!”
大波问过小人儿什么是培智学校,小人儿说培智学校是一所许多同学流口水流到老的学校。
张震妈妈也曾经拍打自己的肉胸,指定六大傻与六大傻的家长,嗓门清亮地说:“在她们眼里,你们家长是个啥,你们的孩子是个啥,喏,那些个树,电线干,不当人的呀!”
是的,欧阳倩和其他主课老师高兴看见你就看见你,不高兴看见你就可以看不见你,大波和妻子常遇见与欧阳倩和其他主课老师打招呼时,没有回应的尴尬。她们牛屄晃腚,常常看不见听不见你们这些差生和差生家长在干什么说什么,她们根本不会顾及你的感受,想到就说,怎么伤到你就怎么说,她们常常无视你们这些非正常人类的存在,特别是这个班主任欧阳倩,当你毕恭毕敬向她请安时,她可以对你不发一言,对你视而不见,她的目光可以穿透你的面孔,看向远方。她们无须尊重你们这些差生和差生家长,差生都是垃圾,差生家长也是垃圾。在学校里,一个家长的尊严常常取决于你的孩子在班级墙上两周一考的全班成绩排名表上的名次。你入不入她们的法眼,有时你孩子的座位靠前靠后,也常常与这个名次和你献给她们各种礼物有价证券或者直接是现钞的多少成正比。有时,她们以求心安,甚至严辞拒绝有些差生家长的大礼,并为此而自我感动着,觉得自己是一个干净的人,一个在理的人。
BB机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不是重复信息:沈复生擅离学校,不知是否已回家,或者去了你和他妈妈单位?速告之!欧阳倩
大波血脉一动,吴城今年有四例儿童失踪案,其中小人儿这种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有两宗,至今未有告破。
崔师傅拉响了警笛,这辆警灯闪烁的小面包开始一路穿插超车。
坐这样警笛一路哇哇鸣将而来的车,那怕是所里带斗的三轮摩托,一直是小人儿梦寐以求的,但小人儿一次也没坐过。
大波虽然上火,烦躁,但并不慌乱,他直感儿子在路上,烦得是耽误功夫,至少这一上午瞎了。他又用车载的子母机给欧阳倩她们办公室打电话,等了很久,周老师接的。
“欧阳老师不在,欧阳老师她们和学校几个行政人员都出动找人去了!”
周老师似乎忘了大波就是那个不见了的孩他爹,居然有点开心地说,“哼,又不知去向,这一时半会哪找!”
今天沈复生的语文作业本又没带,欧阳老师说,先让站教室外面,说等会再来问,她转了几个身,再找就没人了。这是周老师说的,也是欧阳老师的版本。
周老师又兴致勃勃地介绍了学校私下问了几个学生的结果,一个女学生氏说,欧阳老师先叫沈复生到教室外面去,后面又让他回家取了作业本再上课。另一个男学生氏,就是那个叫张震的,他迟到了,也没让进教室,他见沈复生了,他见沈复生向学校大门走了。周老师说到这,又本能地启动了保护学校与同事的模式,他说,这一定瞎讲,早自习铃一响,大门小门全部落锁,出不去的,怎么可能出得去,学校门卫也不是吃素的!只有一种可能,翻河沿街那边的墙头……
大波第一次扣了老师的电话,他不想再听这个对第一次考了64分为自己鼓个掌的儿子,说“恶心死了”的老头絮叨。
这里没有罗生门,欧阳倩老师一定吓唬小人儿,对他说了“回家去取作业本”的话,当然,一年级三班任何一个孩子听到老师这样说,都会魂飞魄散,但一年级三班任何一个孩子都不敢独自离开学校,走进那个在大人嘴里是如此危机四伏的凶险世界!
大波再次打妻子单位的电话,还是占线。他决定先不去学校,去妻子单位。
去所里差不多要穿过整个城市,关键问题是从学校到所里这条路,他统共只带小人儿走过两次,而且不是这条通衢大道,骑车抄近路,不少地方都是深巷浅弄七沟八壑,再说小人儿还可能会担心横遭一顿暴揍,不会到所里来找他的;回家,那是一种不动脑筋或是不了解情况的说法,除了他们三口,家里再无其他人,小人儿很清楚他进不了家门;去妈妈那儿的可能性最大,妈妈虽则也会埋怨发火,但即使动手也如掸灰,关键是妈妈那儿不仅离学校近,路也熟。
在赶往妻子单位的路上,大波终于拨通了妻子单位的电话。
是,妻子前天嘟囔过她今儿要去下面一个郊县网点,她们在市区郊县有上百个这样的网点,妻子是她们公司计算机维护中心的主管,几乎每周都要下去一趟两趟的,他忘了这事。妻子现在正往回赶,她办公室那拨小姊妹已经在学校和单位之间拉网似的打了个来回。
虽然没道理可言,大波还是带着崔师傅奔锦帆苑7幢101室,打开家门,到各个房间看了看,甚至还去园子看了看。那时,大波已意识到自己的方寸开始乱了。
虽然小人儿一旦出现在所里,邱所和同事会在第一时间给他电话,尽管他深信不疑,小人儿绝不会去所里找他,小人儿也绝对没有识得通往所里那些深巷浅弄的道理,他还是往所里连打了几个电话。然后,他们又慢慢地向学校那儿一路搜寻过去。
警车没到门口,临江路实小的大铁门就开了,而那扇小铁栅栏门现在则被铁链缠绕锁死。崔师傅把车停在传达室一侧,高老头一脸知天文识地理啥都知道的口气问崔师傅:“不是要失踪二十四小时之后才立案出警的吗?”
“再悄悄!”崔师傅的槽头肉使劲颤动两下,高老头无趣地退回传达室。
崔师傅跟进去,拿了个一次性纸杯倒满水,咯吱一声,一屁股坐在高老头的藤靠背里。
大波这次才仔细看到学校传达室的墙基很高,一个六岁的孩子只要哈哈腰就可以从高老头眼皮下通过,钻出紧贴传达室一侧的这扇小铁栅栏门。
大波知道这个被家长两支烟就可以拿下的高老头,永远会为迟到的老师和学生将这扇小铁栅栏门留到第一节课下课铃响之前,这样他就可以省下力气,在藤靠背里极为放松地呷茶吃烟。
学校一干头目与欧阳倩她们一群人迎着大波急慌慌地走过来,在车上,他过一会就要给学校电话,打问寻人的情况,他刚才在电话中说了,马上过来。
欧阳倩从未见过穿警服的大波,她微微一惊,目光迅捷地扫了一眼露在警服外的小半截枪套。她低声告知大家这个警察是谁。
“沈复生爸爸啊!”这群女人隔八丈远就伸手,就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声音中掺杂着浓浓的关切同情和安慰。
这时她们成了一群纯粹的女人,把大波圈定,然后握手,边说边拍打他的肩膀胳臂手背还有胸部。轮到欧阳倩,大波犹疑了一下,还是握了握她伸过来的那只苍白无力的手。她们已经把周围地段过了筛。
“沈复生爸爸啊,今天沈复生语文作业本又没带,我先让站教室外面,说等会再来问。你也知道早上班里事最多,也最乱,等我处理完几件事,再找你儿子,没人了!我真是做梦也未料到,沈复生爸爸……”
欧阳倩状如犯罪嫌疑人,说话时目光游移闪烁。她当大波面又重复了周老师和她自己在电话中一再说过的话。
“这样吧,我找一下张震!”大波不想扯那些没用的。
“啊……”她们全体受惊了。
她们心怀鬼胎地告诉大波,那个平时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周全的人,今天脑子一定更乱,找这么个人问话,瞎耽搁功夫!
从某种意义上说,最后一个见过“当事人”的是张震。大波从未那样牛屄过地排开这些平时连话都说不上的人,向教室走去。
大波在半道上就见了这个被她们推送来的儿子的难兄难弟,这个泰迪熊样的白白胖胖小包子已经被那群堕落成娘们儿的女人千叮咛万嘱咐,打死也不说,他报告给欧阳老师那句话!她们似乎已打谱为找不着人,打一场官司了。
大波第一次对这个胳膊如藕节,一脸婴儿肥的男孩儿留下印象的是那次换卷子,这个比儿子高出半头的兄弟,发现并吃准卷子被换,找不着“当事人”,就当庭失声痛哭,当他一脸鼻涕眼泪找欧阳倩申冤之后,再见儿子时,因为对方阴谋没有得逞,竟一脸痴花野迷般的灿然。
那株曾经扑满状如金黄色的粟穗的棕榈树的树冠下,此刻一片黯然,那又酷似一包包一穗穗鲟鱼籽的种子,早已飘零落魄,不知所终。
大波犹如父亲掌抚张震其背,将人单独带到这株棕榈树下。因为与儿子在这个班上难分伯仲的身份,因为双方家长有一份同病相怜的默契和亲近,因为那身威风凛凛的警服,因为还未学会说瞎话,张震有问必答。
“你看见沈复生向学校大门走了?”大波温和极了。
“我看他弯转腰,贴着墙出的门,我才走的。”张震看着大波的警徽点头,并哈下他肥肥的腰,挪动身体,以示沈复生是这样走的。
“沈复生跟你说话了没有?”
“说了,他说他的作业本忘带了,老师叫他滚回去拿,要不就再不要进这个教室!” 张震自动添说道,“他说要找爸爸,他说他妈妈今天出差了……”
大波拍了拍那个胖脑勺,拔腿就走。
张震看了一眼欧阳倩,追上来,压低嗓门儿说:“我在教室外面报告了欧阳老师,我说,沈复生走了,老师没管!”
一直竖直张大耳朵捕捉着对话的那群娘们儿个个大惊失色,她们一拥而上,开始厉声训斥这个胖墩墩的男孩儿。
大波向留在原地的呆若木鸡的欧阳倩大步走去,拎圆眼睛,如刀戟样地逼视着那张黑红的沁出了汗珠的脸,无声喝问:为什么?
“这是干吗,干吗?又不是说,小孩铁定寻不着了……”那个金刚葫芦娃中的蛇精叫唤道,她是临江实小的副校长,她觉得自己这会儿特别大义凛然。
“我一直当是…吃准了大门关死,出勿出去的!”欧阳倩深深地垂下她始终高昂着的头。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沈复生爸爸哎,说不定,你家儿子正在啥地方看野眼,瞎白相呢……”
她们七嘴八舌地劝说着大波。
“是啊是啊,快点再去找人呐,这是现在顶顶要紧的事啊!”
大波啥也听不见了,撇下众人,跳上驾驶座,叫出崔师傅,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车横过大马路,大波让崔师傅回所里,他要步行走完这条他几乎天天走的路。吴城这些小街小弄,有许多人家白日里都会门户洞开,不时地向外面丢一眼又丢一眼。一到百步街,他向街边人家和小店打问,都声称未见过有小孩单独从这儿走过,他们还顺便告诉他,不久前已经有几个女人问过这事了。一出百步街是条Y形路,一边有家很大的农贸市场,小人儿很可能裹在一大早去那儿买菜的人流中而不被人注意,于是他继续往前,一直问到街口。
如小人儿还有记性,得顺这条Y形路左行,才能去青石桥。大波便向路口左边一间敞着屋门的小平房走去。
“你寻啥人?”里头一个老苍的声音问出来。
“噢,阿爹,早晨大约八点两刻模样,你可看见一个小男孩,着条天蓝色小大衣,戴顶蓝绒线帽,从你这儿走过?”大波那种没好气地甚至带有几分凶巴巴的口气,给人一种好像胆敢说声“没看见”,就决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印象。
“我为啥一定要看见?”老阿爹坐在小屋中间吃饭桌子一侧的大竹靠椅里,头上脖子脚上严严实实缠绕着一条条布巾,圆睁黑亮亮的双眼,摆出一副瞎较劲的蛮横。
大波二话没有,抜脚欲向对过一人家走去,吃饭间后面的小屋里传出一老妪颤巍巍的嗓音:“同志,见的,我见的!”
大波一个返身,扑向门里。
老阿爹双手柱拐的手背和瘦削的脑门儿当即青筋暴起,他目如铜铃,颤巍巍地打算站起身来了。
那老妪从老阿爹身边一条暗黑的通道里慢步走出,摇头晃脑地扯一把老阿爹:“坐下,作啥又这么五筋横六筋的,人家…警察同志问个讯呀!”
老阿爹卟嗵一声落座了,对大波继续怒目而视。
“痴掉了,别去卵他!”一脸福态的老妪亲切地对大波笑笑说,“我见的,从这里过的,朝青石桥那边去,小大衣左胸上还有只绒线小白兔,是伐?”
大波啪的一个敬礼,当即返身而出。
“呶,我讲这个小把戏定规没大人领的,我们新娘子还不买账,你看看,你看看,连警察都出动了嗳!”那老妪拖长腔调,向全世界宣布她是火眼金睛。
大波一路疾行,不住地看BB机,从时间上看,小人儿应当早到所里了,除非走错路了。于是,毎一个岔路口,他都去打问。岔路口的人家有看到,也有没看到,但即使问下来几个岔路口的人都没见过这孩子,但他不是在这个岔口和那个岔口中途,就是在下下个岔路口,又印证小人儿曾在那露过一小脸。
距离青石桥越来越近了,一下桥,就是一条溜溜的小街,街尽头,一丁字路,过马路,走穿心弄,弄口左拐,就是吴城郊区派出所。
由于这半天小人儿没有错失过一个正确的途径,他对这小子的超强记性和定向能力深信不疑,即使在这路段或岔口问不到人,他仍坚定不移地奔向下一个路口。
青石桥到了,被一道道节制闸截断与京杭大运河交通的市河,微波不兴地展展地卧在这顶宽大的老拱桥下,默然守着一份死寂。一色青石的桥栏两侧的石级都被浇了水泥,形成了摩托车和电瓶车自行车上下道,桥中央和直通河面的桥堍两边则依然是供人拾级上下的石阶。机动车则绕青石桥,走数十米开外的那座水泥桥过河。
小人儿仿如一条小小的鹿犬,一路上时断时续地给他留了讯。有一大叔甚至见儿子远远看到摇着手铃,踏着板车收破烂的人,立马藏身河沿边的构树下,等收破烂的过去,再上路,大叔还说,这个小把戏头顶心热气腾腾,手里捏顶绒线帽,甩法甩法,一路急走,人真格有劲咯!大波的心有点皱缩了。
刚接到小人儿离开学校的信息,他火烧南天门,就想一把捞住这个小崽子,往死里打,但在该找到人的地方没见人时,那把大火立退八尺,急切想见人了,只要找着人就啥都成!一开始印证小人儿路过了此地,大波的笑声飞出心窝窝。截止目前为止,儿子没有像他们过去常恐吓他的那样“被人嘴一堵,一把捞到麻袋,往肩胛上一甩,揹上就走”。这时的小人儿一接回家,今儿,学校的作业不想做就不做,饭不想吃就不吃,晚上想几点睡就几点睡,动画片随便看,雪糕冰激凌想吃几个就几个……
一艘红锈密布的铁壳子船,吞吞吐吐地从河道那头驶来,船尾引擎的水箱都开锅了,那个包着毛巾头帕的农妇,化在那片热舞的水汽里,纹丝不动,时快时慢的螺旋桨激荡起一股股污泥浊水,唤醒了一河的腥臭味儿,船头立着一个手执长柄网兜的农夫,左一下右一下地在打捞飘浮在河道里的垃圾。
这一带地名就叫“青石桥”,碎石路一侧罗列着或平房或一楼一底的老屋,这些个老屋年久失修,颓零败落,处处皆是虫蛀门窗雨打墙的蛛丝马迹,这些个天然无雕饰的穷困潦倒,竟也有一份入画入诗的雅致。不过,全是绿地的临河之地——花木石栏,苍劲老树,如老屋贴门边墙根一样,总摊晒着一些杂物和漆皮剥落的捉对亮相的马桶与马桶盖,这很有些大煞风景。
那一间直面青石桥的小屋门边有一只烟灰色的藤椅,有几处藤条断裂的地方系着一个个小小的鲜红的塑料绳结。一个伛腰曲背的矮胖老妇端着一只搪瓷剥落的大茶缸摇晃着脑袋走出屋门,踮脚坐进了摇晃着的藤椅。
“阿婆,问个讯,你阿宁见一个着条天蓝色小大衣的男小把戏从这儿过过?”虽则大波胸有成竹,小人儿已走完了五分之四的路程都没出错,怎么可能不过桥?但既然阿婆的位置面对青石桥,他就多一句嘴。
“那几家刚刚搬出来晒太阳,哼,晒啥断命的太阳,只出来一歇歇!这大半日就我一家坐外头,你还真问对人了!”阿婆摇晃着脑袋,面向门口坐着的那几位与她年纪相仿的老人,然后拍拍大茶缸道,“茶不敢多吃,多吃多尿水,走出走进,坐上坐下,烦杀……”
“阿婆,你阿见过个着条天蓝色小大衣的男小把戏……”大波忍不住打断阿婆。
“你听我讲呐,我就是要讲个着条天蓝色小大衣的男小把戏!”阿婆不快地摆摆手。
大波心里突然轰的一下,闷在那了,猛不防,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在想啥地方冒出介个男小把戏,他家大人不吃粥饭咯,没看好啊!我看伊上桥野眼乱看,魂啊不在身上,一顶绒线帽甩来甩去,心想不要甩了河里,嗨呀,给我猜着,帽子齐巧脱手,落水了,我想绒线帽肯定甩在离桥堍不远,小把戏蹬蹬蹬下桥,要奔桥堍去,我就喊,勿要下去,勿要下去,你介个小人,一顶绒线帽值几钿?万一滑脚,人家完结!伊蛮听闲话咯,乖咯,立牢勿动了!”阿婆呷口茶,继续道,“这辰光,老头子齐巧叫我拎马桶进去,伊要尿水,待我再出来,再勿宁看见介个小人,我一直在想伊是过桥了,可心里头还是有点勿着落,勿晓得伊阿会再去捞伊格顶断命帽子……”
那艘红锈密布的铁壳子船卟卟卟地驶过来了,阿婆后面说的,大波再听不见了,他三步并作两歩向桥堍的石阶冲去。
随着手执长柄网兜的农夫一声惊叫,天猛然黑了,大波扶着那棵香樟,瘫了下去。

大波把所里能揽下的案子都揽下了,大家都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大波每天都在忙,忙得昏天黑地精疲力竭才作罢,即便闲下了,他也不马上回家,他把自己关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抽烟,直到深夜。
三个多月过去了,岳母几乎不离她女儿左右,包括睡觉。妻子依然没上班,还是没有一句话,只是发呆,哭泣,那种极其隐忍的哭,令人心里长毛。
大波照例在凌晨四点一刻醒来了,每天头裂开来那般痛,抽了大半夜烟的嘴里苦涩之极,每天舌头也生疼生疼的。他常常在想,老天爷只要小小的帮记忙,他的小人儿就还在。
那日临出门,你只要再往小人儿做作业的桌子下多看一眼,你至今还是一个幸福的父亲和丈夫;再倘若,妻子那日不下去检查工作,抑或要下去的事不说,因为下去检查工作,她是家常便饭啊,说个球啊说!即使说了,小人儿就不能不听见吗!BB机如果没有关,半道上你在任何一家烟纸店的公用电话机打个电话,然后顺原路返回……,即使BB机关了,那个同样要杀千刀的邱所长不派车,你骑电瓶车顺原路返回……,或者派车,崔师傅不走蟠龙路,顺原路返回……,倘若,你直接去学校,先问张震!不去妻子公司,不回那个家,算过时间的,你笃定能在不到青石桥的地方追上小人儿!还有啊,那些个看见小人儿的老少爷们儿,你们多问他一句呢,这么一个小小人儿独自在路上,你们多问他一句呢!他在学前班就把家里的电话,父母单位电话的号码,倒背如流,五毛,打电话啊,这一路上那么多的公用电话,只要五毛啊!该死啊该死,从狗屄欧阳开始,都该死啊,还有你,你个狗日的…先直接去学校,去问张震呐……;倘若,那个老屄样筋不要尿尿……倘若,再倘若,没有那个失踪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能立案的狗屁条文,围追堵截,那些拐卖孩子的,不慎走失的孩子,我的小人儿,便可得到最及时有效的救助。再倘若,小王老师没有帮上忙,咱们没进这该死的临江实小……
过一阵,就这么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去想,一想,大波就痛彻心肺。
一阵低泣声隐隐传来,妻子醒了。这段时间,妻子又开始日夜哭,哭着睡去,醒来再哭,在这嘤嘤的低泣中,大波趔趔趄趄上盥洗间刷牙。
医生警告妻子,再这么哭,眼睛绝对要瞎,可她依然天天价哭,过着真正以泪洗面的日子。
一串串血沫顺着大波嘴往下淌,几乎天天这样。那嘤嘤的低泣,一声声戳向心尖,大波觉得满身的胶带牢牢地粘连着根根汗毛,被一点点揭起……
这是人过的日子?为什么为什么要过这种日子!
“这种日子不过也罢……”大波把喷涂着他们一家三口大头照的刷牙缸狠命地砸在地下的瓷砖上,满世界都是铮亮的碎裂声。
大波夺门而出,狠命地摔门而去。
大波走出楼道大门,夹着那支没有火点燃的烟,抬头盯着黑得发蓝的天空深处,从牙齿缝中切出一句话:“老天爷,你个狗日的!”
突然,楼顶发出一阵异响,随之一重物从天呼啸而下,大波身后传来闷声闷气的坠地声。
他僵在了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惟有不动,就没有那片四分五裂的破碎声。
随即清清楚楚的,岳母一声撕开空气的惨叫,仍是重物从天呼啸而下,大波身后传来第二次闷声闷气的坠地声……
一片片灯光纷纷从黑暗中跳出并抖颤不已。
比他高半头的小舅子一次次呼啸着朝他扑来,他一次次将这个不叫姐夫叫他哥的小舅子展展地放翻在地,血流满面的小舅子又一次次从地上起身,朝他扑来……

大波用头盔把这张破碎的脸罩起来,跳上摩托车,拧死油门如暴走族般的地动山摇地冲出小区。
在城际高速路上,一辆辆重型卡车司机目瞪口呆地看到一辆警用摩托逆流而来,风驰电掣地冲向远方,但没行多久,这辆警用摩托又顺路而来,眨眼功夫化作一羽小鸟再次消失在路的尽头。
高速公路监控指挥中心一值班人员睡眼矇眬地看出这是一辆来来回回狂奔乱窜的警用摩托时,立即拨打了110。
车下高架桥时,这辆牌照9174的警用摩托在车流中左闪右突,犹如一头被激怒的黑豹,直扑猎物而去。
一辆别克车中的胖头孩一手奋力地拍打他搁双膝间的书包,一手兴奋地指向前方,对他的母亲喊:“妈妈,妈妈,这警察的摩托牌照,好玩死了,9174,就要去死!哈哈…嚯嚯……”
这辆牌照9174的警用摩托在临江实小那个身着保安制服的小伙关上大门之前,吭的一声啸叫,蹦高跳地突入校内,然后突然失音屏住声息,飞速滑向那幢青砖到顶有券门有廊道的灰色教学楼。
犹如鸽哨,又来了。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欧阳倩搀着女儿的小手,走出办公室,向已经俯身张开双臂的妈妈走去。她和妈妈一直就在学校门口交接孩子,由妈妈将女儿送到幼儿园,但妈妈今天晚了。
被那一缕白亮白亮的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的人和车,钉在欧阳倩几歩开外的那棵棕榈树下。欧阳倩识得从头盔后面射出的两道灼灼燃烧着的目光,她分明看到那只青筋毕露的手移向了他的裤腰。她的脸她的嘴唇手背手指甲骤然泛白,没有一点血色。
那个资深美人看着女儿刷白的脸,抱住外孙女转过身来。
三张仿如大中小三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面孔齐刷刷地展示在大波眼前,展示在他眼前的还有他看不见的办公室和教室的一扇扇窗玻璃后的成篓成筐的大大小小的眼睛。
小号欧阳倩乌黑晶亮的眼睛朝他骨碌碌地转个圈,随即成了一双小小的弯月亮,笑意盈盈地把自个变成了阳春白雪。
长发凌乱的欧阳倩紧紧地箍住妈妈抱着女儿的手臂,一歩一歩,一歩一歩,走出了今人目眩的无处不在的弥漫在天地之间的那份凌厉。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那个扎扎实实的似乎立于不败之地的长长的身姿,忽然稍稍膨化了一点点,犹如撒手西去的刹那间,那只手一松,软软耷拉在其侧的这张床,轻了那么一丝一毫。
那只移向裤腰的青筋毕露的手,缓缓拔出那把喂过血的五四式手枪。
他一手除去头盔,一束游动着的光栅彻照在那张布满纵横着的血口子的碎脸与头盔之上。
那串令人心悸的铃声激越地穿行在薄雾冉冉升起的校园,一间间教室仿佛一艘艘打翻的船,人流如泻。
“沈伯伯啊啊啊啊啊!”嘹亮齐整的叫喊声冲出一三班教室,这叫喊声随着奔流而来的一个个小身子,一次一次地在空中喷涌向前。
临江实小专为这学校前身的震泽小学校友旅美画家骆骆荣耀归来探视母校定制的明信片上,就有这样的奔流。一三班孩子如葵花朵朵向阳开,簇拥着开口笑的骆骆四周,他们也如张震,一脸痴花野迷般的灿然,但明信片里没有小人儿和他的难兄难弟。
这张明信片,在小人儿生前发行了,小人儿如获至宝,收纳在他的抽屉里,不时会取出,出神地看半天。
冲在这些个小身子前面的是,自始自终与小人儿为伍的六大傻,不甘人后的张震奋力地挥动着两段藕节,依旧一脸痴花野迷般的灿然。
枪响了,脆如小鞭的枪声惊起了一树一树的鸟,它们如箭矢一般射向远方。
没有慢镜头,一股鲜亮的血柱当即从他对穿的太阳穴飙在那棵棕榈树上,嗒嗒滴。
棕榈树如满血复活的年长流浪者,披头散发,破衣烂衫,反反复复地低语道:帮帮忙吧帮帮忙吧帮帮忙吧……

锦帆苑7幢一楼连沈大波一家八住户的那个被铁栅栏隔离的园子和临江实小的一个个花圃里,一律红红火火地开满婀娜多姿的花瓣重瓣且边缘开裂的“虞美人”(1)。
这满园满园随风起舞的“虞美人”芬芳迷人,赏心悦目,在整整一个花季,常常引得锦帆苑住户和学校老师驻足良久。“虞美人”挂果时,那一粒粒榛子式的光滑直立的果实,相互磕碰,在静夜里发出如大豆摇铃般的金属之声——哗呖呖呖,哗呖呖呖。

(1)虞美人与罂粟花极为相似,但花瓣重瓣,且边缘开裂,果实外表光滑直立,是罂粟花最显明的特征。

2015-7-21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