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功权变了吗?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他是个佛教徒,从缘起性空的立场出发,他的回答是,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那么如今的你与以前的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我问。“平和一些了。”他说。

(本文刊发于《中国企业家》杂志)

写本回忆录如何?王功权不敢。

结过两次婚,坐过两回牢,管理过两家著名投资基金,创办过一家声名显赫的房地产公司,进行过一场声势浩大的“私奔”。一个商人,一个诗人,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自由主义者,他是很有得写的。

他的朋友、同为“万通六君子”的冯仑、潘石屹都写了。但他没写,因为情怯,心苦。

“如果不触及心灵深处,我不愿写;但要坦诚地回顾,等于把我这些年的心路完全重新咀嚼一遍,很苦。特别是把情感重走一遍,太可怕了。”王功权说着,又点燃一根烟。

离婚、再婚、私奔,在他过去人生里,最不可触碰的部分就是情感。他怕拷问内心,也怕伤了人心。四个人的爱情故事怎么写,六个人的兄弟义气怎么写,太多人、太多事、太多在意,他不敢写。

王功权看过陈年写的自传体小说《归去来》,并认为这是他读过最好的商人写作。这是一个从童年讲起的人生故事,关于寻根、和解与重生。陈年说,自己写这本书时,大哭过好几场。

王功权也被这本书感动哭了。但当年撂下这本书,他马上叫停了鼎晖对凡客的投资计划。

书里是一个赤裸的陈年,渴望与众不同、渴望接受挑战,这样的他,能带领一个企业持续稳健、甚至是枯燥理性的前进吗?王功权很怀疑。因为他自己身上有相同的困惑:一旦事情到达顶峰,他便迅速丧失兴趣。我的同事说,他像个游击队员。

雷军向王功权为陈年辩解,“你可以理解为,他(陈年)进行了这一场历练和反思,就相当于是治疗,他已经把自己的心理问题治好了。”

但在王功权看来,成长给一个人烙下的印痕终身难以磨灭,他最终还是没投陈年。“后来大家开玩笑,不如别给我看那本书了。”王功权说。他仍然对陈年的文学造诣大加赞赏,“这么多年没见陈年,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陈年因为剖白过去而失掉了一笔投资,那么王功权呢?他说如果自己写回忆录,就要按卢梭《忏悔录》的路子去写。

在卢梭功成名就、烈火烹油的好时候,书商建议他写自传,他因担心触及时人时事拒绝。等到《爱弥儿》出版,官方震怒,卢梭一路逃亡,写下了《忏悔录》。他披露自己“可憎的缺点”,但也不乏为自己辩解。

王功权会为自己辩解吗?他归来创业,和青年人一起创办的新公司青普旅游刚拿到4000万A轮融资,如果投资人看到他的自传,会像他当年看陈年吗?好在他不是这家公司董事长。

“上天赋予他们的种种品德中,他们遗留给我的只有一颗多情的心。但,这颗多情的心,对他们来说是幸福的源泉,对我来说却是我一生不幸的根源。”选自《忏悔录》第一章。

过去的人生无法回望,那么构建一个理想的人生也是个优质的避难所。除了欲写难言的回忆录,王功权还想过写小说。一部商侠小说,男的英俊、女的漂亮,不知怎么就赚了很多钱。但最终还是情感重于金钱,友谊超越其他。主角在爱情面前,把所有都放弃了。

经历2011年一场为期42天的私奔,辞去鼎晖所有职务,王功权回到家和第二任妻子又生活在一起。2013年初我见到他时,问他现在婚姻生活是否开心,他沉默半响答我,“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我们在一起生活还好。”

但做王功权的太太,看上去仍是一种不错的体验。即便是一直谈到晚上八点,他仍表示,要回家吃饭。

他们是共过患难的。

2013年9月13日,王功权因涉嫌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被北京警方传唤,随后被正式刑事拘留。

那是他女儿婚礼后的第5天。婚礼在浙江绍兴举行,很隆重,他和前妻生的女儿很漂亮,冯仑、潘石屹等“万通六君子”悉数到场恭贺。他还把合影发了朋友圈。

三日回门,还没乐呵两天,警察来了。那天一早,太太要开车送他出门,警察已在门口等着。他握住太太的手,告诉她“别害怕”。

离开家的时候,他把太太叫过来,拥抱了她,“感谢你这么多年陪我一路走过来,照顾好孩子。”

太太哭了,然后便在家等他。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注定欣悦和痛苦一样多。

王功权被关在北京第三看守所。12个人一间,挺宽敞,住大通铺。他的室友以小偷居多,还有一个吸毒的,一个打架斗殴的,一个职务贪占的。大家处得颇融洽。

他八十年代末是坐过一回牢的,两相比较,觉得真是进步太多。现在“里面”环境整洁,吃饭管够。每顿都给两个馒头,大馒头还蒸得特别好。

我猜测进去挨打的事儿,他也没遇上过。如今管理严格了,看管的和提升的两套人马完全分开,犯人也很少打架闹事的。大家每天也无需劳动,偶尔有个活儿,都争抢着去干。“管教叫谁去干活,谁都高兴得够呛。因为可以出去遛达,再抽根烟。”王功权笑了。

多数时间,王功权都在读书和打坐。看守所每个房间都配有二三十本书,看完还可以去图书馆换。大多是世界文学名著,巴尔扎克、雨果什么的。王功权在里面看了三四十本大部头的书。对他来说,有书看就好过多了。出来后,他还和薛蛮子交流过在“里面”的读书心得。

只是新添了高血压的毛病,他的牛皮癣也加重了。好在现在看守所的医疗条件也不错,这块服务外包给一家互联网医疗公司,每天都有医生给他们量血压,提供药品。

他在里面,外头的日子还要过。经济不成问题,只是女儿刚回国结婚就遭此变故,让他悬心。这时潘石屹主动站了出来,给“大侄女”安排了工作,王功权很感动。

132天后,王功权被取保候审。

2014年6月28日,他首次公开露面,是去参加潘石屹儿子的婚礼。

出来后,王功权的每次公开露面都挺受关注。今年7月底,他出席一场活动时表示,自己也要投入大潮,创业去也。“官方希望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还是回到商场老老实实的赚钱。”

风花雪月、塞北江南了一圈,王功权又“俗”回来了。

2013年见面时,我揶揄过他,他这么个人物,混得连名片都没了。这回他拿了张名片给我,印着“格瑞德投资”董事长。没听过的公司。据他说,那是2003年和冯仑分家时自己成立的。他和前妻共有,离婚时,他把股份都给了前妻。

因为他先后加盟IDG和鼎晖,这家公司就没开展过什么业务。王功权归来,要重回创投圈吗?

他却说投资基金是坚决不干了。在这行干了近20年,重复过去的生活,对他这样诗人性子的人来说,想想都觉得可怕。最多是像薛蛮子那样,做个兴之所至的自由投资人。

那就只有创业。当今中国的创业大潮鼓动着每一个人,包括一颗55岁的不算太老的心。当年六兄弟闯海南,在房地产的蛮荒时代,凭着一身江湖匪气掘金,固然也是豪气万千。但王功权心里总有一点缺憾,觉得那次创业“太不专业”了。

而如今的创业环境,不管是国际化程度、技术应用还是规范化运作,都与当年天壤之别。当一种全新的体验摆在面前,王功权就会本能的冲动,想去试试。

但55岁,纵然仍是我心澎湃,毕竟也是老之将至。王功权想起当年,在万通做总裁时,他才30多岁。每次收购一家企业,里面要是有50多岁的领导,他一定想法子怎么给劝退掉。现在,自己也是这个年纪了。

“过了48岁,先是发现眼睛花了。你思想再先进,花了就是花了。这是我第一次开始想‘老’的问题;第二就是发现记忆力不行了。以前说一遍就记住的事儿,现在得用笔记,还转头就忘了;第三,假如再有些病症,就会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因为多年的牛皮癣顽疾,王功权今年住了5次院,每次都要住大半个月。

既然认老,便要和青年捆绑在一起,以免被时代抛下。王功权这次的创业项目青普旅游,虽然是他策划和张罗的,但他只任首席战略官。只是当惯了领导,身边人也习惯了把领导的座位让给他。怎样调整自己的角色、既对团队有价值又让人觉得舒坦,对王功权还是个挑战。

青普是藏传佛教的发源地之一,他开始想注册“伊甸园”,不让,笃信藏传佛教的他就拿这个做了公司名字。王功权出了450万,是第一大股东。第二股东是杨雪山,出了400万。

杨雪山是王功权前妻的弟弟,曾经是潘石屹在北京万通时期的合作伙伴,其后又和王功权一起做过网校。

王功权向我介绍青普旅游业务模式:

最高层是艺术社区APP和网站。对接艺术家和财富群体,在这里进行艺术品交易和文化交流。

中间层,双方一拍即合,就可以O2O了。艺术家如此有文化,老板来线下体验个艺术课呗?

便到了基础层,文化艺术度假中心。山清水秀的地方租民宅盖高档客栈,这是王功权的老本行。一个客栈20多间客房,暂定一晚1500。除提供一般度假服务,还有10类文艺讲座、体验课,诗、书、琴、画、花、酒、茶,甚至学术、民俗不一而足。

“有人说这么高雅的人少,我说不是,越土豪越装。”王功权对这次创业很有信心,想用一年半的时间先干10家客栈出来,做得好就开始搞加盟。完全按风险投资的模式做,未来计划上市。

他有两个发心:一是让中国的有产阶级也装装高雅,别老被人叫土豪;二是让艺术家和知识分子有个价值变现的平台。总之是要把中国有财的人和有才的人搅合在一起,从这一点而论,王功权没什么变化。

8月2日,青普旅游宣布获得首轮4000万元融资,由风云天使基金联合其他投资机构共同投资。

王功权一说要创业,投资人都热情地捧钱过来,但也有很多人向王功权表达了失望之情。在他们看来,这并不是有多大社会意义的事儿,不过是为有钱人服务。也有人说,你现在停下来,还算给大家留个不错的印象。贸然创业,就不怕失败了声誉受损吗?

“我倒没把自己太当个事儿。都说我成功了,可我没创办出伟大的企业,也不是亿万富翁。回头看,我觉得我步伐挺散乱的。我只是更注重自己的生活体验、情感体验和生命体验。人的本性是最难改的。”王功权说。

“你有想过要改变自己?”我问。

“有。比如我希望有个什么针,打完后天天看什么都高兴乐呵。可惜没有。”王功权答。

我们去楼下给王功权拍照。本就阴沉的天,一下子雨就到了。害他淋了雨,我们都怪不好意思,他倒是不以为意。我们一起躲在屋檐下,他摘下眼镜,擦镜片上的雨水,说,“不急,我喜欢雨,总觉得雨是很浪漫的。”

这么句话,换个55岁的中年大叔说,何其牙酸。在王功权,却很自然。他就是这么个人。

2003年,王功权认识了自己的上师洛桑活佛,开始信仰藏传佛教。

他在美国时曾想加入基督教,还没加入就回国了,回来后仍旧想为自己寻找到一个宗教信仰。

那时IDG正在考虑投资一家公司,林栋梁想投,王功权则有疑虑。那家公司的老板有点意思,不管谈什么,永远是面带微笑。虽然最终在王功权的干涉下,投资没有达成,这位老板也没生气,还是和大家处得融融洽洽。

王功权想“这人怎么脾气这么好、修行这么好”,有一次就问他“是不是信佛”。他说,“是,藏传佛教。”后来就把洛桑活佛介绍给王功权认识。寻找信仰的王功权一见上师,便信了。

上师见王功权有悟性,一直希望他可以跟随自己做职业修行。看他又去创业,便和弟子叹道,“看来功权的缘分还不到。”

“为什么不愿意跟他去修行?”我问。

“六根不净。”王功权说。

“上师能解决我们在俗世生活中的困惑吗?比如你无法回望的情感。”

“他不会觉得回顾有什么意义,都是空。此刻你是N,一小时后你就不完全是N了,因此N根本不存在。”

这是玄而又玄的佛理,王功权信的这一派,也很重实修,就是念经打坐。他的师父,每年至少三分之一时间是闭关的,在寺庙、山谷或是哪个僻静的地方一坐就是几个月不出来。

打坐也有考试。把袈裟浸入水中打湿,再穿上身开始打坐。干了便脱下来再浸,如此往复四次,不吃不喝。袈裟四干,便算过关了。

又有检验打坐时是否腹吸的法子。用一根空心的软管插进肛门,另一头放进水盆里。打坐者要在呼吸时把盆中水吸进来、排出去。如是几次过关。

我听得瞠目结舌,“那你练到第几重境界了?”

“我就跟上过三个月的电脑补习班似的。”王功权笑答。

还好还好。现在拜大师这么遭嫌弃,我不愿意听到过于神奇的事儿发生在他身上。精英拜大师惹出物议纷纷,王功权则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人天然需要宗教,精英是有更多机会接触大师。

十丈软红里打滚,有人需要创业导师,有人需要情感顾问,有人需要仁波切,实在无可厚非。那么,仁波切到底能解决我们什么问题?

“孔子说四十不惑,你今年55了,现在感觉是否完全不惑?”

“没有。我认为惑的问题会伴随人一生。除非死了;或信了上帝,上帝说什么是什么;或修行成佛。”王功权说。

他又讲,汉地的“惑”,是对世俗问题的看法。藏传佛教里的“惑”,则是对死亡的认识。通过打坐、闭关,来达到绝对静止,不断逼近死亡状态。如此来认知死亡,放下对死亡的恐惧。了生死,便不惑。

“打坐,就是模仿死亡的过程。”王功权坐在黑暗里说。

时针指向晚八点,相对而坐,我已看不清他的脸。偌大办公室里,他手中点燃的烟是唯一光源。猩红的火光明灭间,乳白的烟弥散在黑暗里。轻不可闻的一声,一段烟灰坠地。

采访手记:再见王功权

萧三匝

我们一进入王功权办公室,他立即站了起来,我伸出双臂,“欢迎你归来,”我说。他幽然一笑,我们搞了一个西式拥抱。

他似乎瘦了一点,不过瘦得有限。原来就有白头发,现在也没见明显增多。他气色很好,这大家与他经常跟年轻人在一起干活儿有关。

“要不是你来,我未必愿意见媒体。”他对我说。他也激赏我同事当年写他的那篇文章《多情王功权》,他认为,那篇文章的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其实那篇文章有好几处调侃他的,他清楚记得那些桥段,并不以为意。除了我们,他直言在写他的所有记者里,他还认可南方系一姜姓女记者,虽然她每个问题都很犀利,但他喜欢她的专业性。

“那就敞开聊吧?”我提议。

他笑着默许了。于是,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我们聊了六个小时。严格地说,是我与他聊了四小时,我同事与他聊了两小时,什么都聊,嗨。他是一杆烟枪,其间我俩干掉了两包烟。

去见他之前,我广泛地向朋友征集感兴趣的问题,大多数人都会问:王功权变了吗?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他是个佛教徒,从缘起性空的立场出发,他的回答是,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那么如今的你与以前的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我问。

“平和一些了。”他说。

他只能这么说。但在回答其他问题的时候,他又说,人的性格大概是很难变的。就我的观察,至少在浪漫这一点上,王功权依然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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