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英雄的过往

“狂沙白杨向天歌,刀锋剑戟怎奈何?待到丛林穿云过,风雨千山亦巍峨。”这是今年堂妹17岁生日当天我赠她的诗《咏志》,诗中暗藏“杨锋林”三字,即是她的姓名。我在她这年纪时,迷上了“文侠”二字,渴望以文字强劲的力量打抱不平,哪棵树风大就砍两刀,哪里路不平就铲两铲,把文人身上那种懦弱、迂腐的软骨病去掉,爱啃硬骨头,爱上刀山下火海,这股少年心气,用我的话说,就是“像理想一样活着”。这样的理想,有洒脱的性情,浪荡的游历,广结志同道合者,纵论天下大势,疾恶如仇,傲气于胸,狂得可爱,爱得深沉,即使再暗淡的现实,也抹不去梦的五彩斑斓。在那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年纪,虽然看不到明确的未来,但每天都感觉充满希望,全身压抑着饱满的力量,就像朴树唱的那样,“快从你的窗口冲出”。

经过许多年,做过许多事,见过许多人,才发现那么多人都想指点江山,这大大的天下就像他们意念中的棋局,人人都想象着自己像领袖一样治理着这个国家。他们像我一样不得志,报国无门,郁郁寡欢,终日被愤怒的情绪浸泡,每日疯狂地搜索这世上最黑暗的真相。他们立于这样的血泊之中,以最大的力量呐喊、批判、咒骂、挑衅,有人丧失自由,有人失去生命,有人穷困悲催,有人甚至疯了。他们眼里容不得沙子,坐在车上看着欢乐的年轻人他们就着急,就想站起来走过去抓着他们的头拼命摇晃,“醒醒吧,快醒醒吧”,不知道究竟是要他们站出来游行示威还是结党起义。总之,他们视自己的行动为革命,理解者把他们当做英雄,不理解者把他们当做叛逆。他们不再满足于文字宣泄,更想有所动作——他们比我更看不起软弱无骨的文人。

可是许多人已经没有了力气,即便有,也不知道残存的力量该使向何处。为了让生活继续,他们想方设法解决了自己的就业问题,获得稳定的工作和生活,即是最大的幸福。可是,渐渐地,与许多人一样,他们看得惯的东西越来越少,看不惯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就像我们曾经埋怨那样埋怨,就像我们曾经批判那样批判,我们十年前就说过几百遍的话他们今天还在说着。我们当年曾是那么孤独,身体的一半在这里,另一半在监狱,我们不清楚管制我们的人在黑暗的地方究竟如何讨论着我们的去向。我们被像苍蝇一样捕捉,被像木鱼一样敲打,被自己疯狂的受迫害妄想症笼罩,被层出不穷的苦难与危险逼迫得没有了笑容,厌恶了娱乐与平淡,也在貌似正义的旗帜下自我假设生命战斗的意义,即使疑惑也要想象那些英雄便是自己未来的模样。

我们必须说人话

为了追求自由,结果丧失了自由,为了捍卫人的尊严,结果没有了尊严,我们于是变得更愤怒了,誓要找出刽子手来惩罚,要把他们钉在耻辱柱上,扫进垃圾桶里。我们一天比一天愤怒,一天比一天不像原来的自己,倘若脱离了一个妄想的群体背景,我们甚至都不敢直视镜子中自己孤独的脸。所有伟大的口号,一切响亮的词汇,都渐渐失去了它本来的含义,变得轻浮、激烈,也变得空洞、虚假。那么多人看这个世界,就像在实验室里观察笼子中跳来跳去的老鼠,他们把所有的目光都敏锐地投放在这些老鼠身上,却忘记审视自己的灵魂,从来不把矛头对准已经成问题的自己。越知名的人物越可悲,他们被所有人议论着,扮演着舆论中的自己,人们说你是怎么死的你就是怎么死的,说你是怎么活的就是怎么活的。

什么时候能够说人话,而不是说大家需要的话,说势力支配的话,那才谈得上独立思想、自由精神。人话,首先就是不装逼。非要把自己抬高到看透天下形势,说一大堆没经过调查研究的泛泛指责,听的人在情绪上爽了,但那只是文字的游戏,口才的演练。人话,其次就是把自己还原成普通人。你与我们一样,心脏每分钟跳七八十下,也要吃喝拉撒,你的所作所为,其实只是一种职业,有收入,有支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把自己的位置降低、再降低,你看到的世界将与以往完全不同,就连我这个世界都是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寒冷。你住在高档的房间,享用着先进的设备,银行卡里从来不愁没有进账,连随便吃顿饭都是我梦寐以求的大餐,可是你却贩卖苦难,假扮英雄。这种人,我见得实在太多,我他妈腻了。

那些若有所思的人,大脑一片空白,两眼无比空洞地望着这个世界,他们就像墨守成规玩游戏一样,在这个世界飘来荡去。舆论把他们神化了,新闻把他们飘飘然了,镁光灯把他们照晕了,连赶紧要找个队伍插进去的人也迅速成为他们粉丝了。他们就像报纸上的娱乐明星一样,制造着出境率和诽闻,吸引着眼球,创造着刺激,可要说他们真正为国家和社会具体做了什么,有什么看得见、数得出来的贡献,对不起,他们还不如路边帮人挑东西的挑夫,不如我那个没工作可干开着车到处找人拉货的四叔。曾经所有的偶像,一个个挨着倒塌,原来他们不过如此而已。他们的活法,只是变得稍微复杂了一点,需要打扮,需要经营,需要广告和销路,需要上家与下家,至于具体生产什么,探个究竟,也究竟不出个什么玄妙来。

那么多可行的梦

不,我不要这样的人生。我要找回最真实的自己,把那个一身毛病的人拉回来,承认自己也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年,就像路人甲,就像汪峰1997年唱的“李建国”,那才是自己。这个自己,才不要活在那种云里雾里的假象之中,才不要把自己当根葱,给自己套个框。这个自己,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只求形成良好的习惯,像民工做砖抹灰,像矿工挖媒倒土,像隔壁的罗老幺爬电杆搭电线,像我父亲这个时候顶着37度的高温帮人收割稻谷,所做的一切只是习惯,是应该去做的,没什么可赞,无所谓高尚低贱,只不过是活着而已,再往上,最多就是“我存在”。这世上根本没有谁一个人就拯救了苍生的先例,所有的历史英雄,都是建立在无数人牺牲、帮衬的前提下,他们自己的名声和功绩只有小部分来自于纯粹的自己。

说起来,我此刻所有的梦都是那么可行:噢,天呐,我有一个梦,我要在下半年多挣点钱帮母亲治好胃炎和高血压,还有她那痛到心里的长在脚指甲里的“鸡眼睛”,若治好了,她就不再禁食常人食物里80%的种类,也不必每天吃三次降压药,走路也不会再痛得停下脚步;我有一个梦,我要为年迈的奶奶立刻买台新的电视机,有天她要我帮她搜电视剧频道的《情深深雨朦朦》,可她守着那台1995年的长虹老电视,看着雪花满屏没有声音的人影,艰难地看了一个下午;我有一个梦,我要在秋季天气凉爽的时候带父亲去一趟“乐和乐都”,原来那里叫野生动物世界,是离我老家最近最知名的旅游项目;我有一个梦,我想退掉现在租的房子,重新找一个租金便宜、有林荫树木、靠近轻轨的地方居住,白天我卖力工作,晚上沿着轻轨跑遍全城,到大学听课,坐书店听演讲,去江边唱摇滚,在奥体中心看演唱会……

我还有许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梦:我要回到回不去的农村,我要融入融不进的城市,我要去更多不同的城市和农村与神交已久的朋友们进行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碰面,我要熟练地演唱和表演MP3里500首中外摇滚乐,我要到更多广场、录音棚酒吧、KTV大厅和更多活动中借参赛与演出来推广正宗的摇滚乐,我要写出和录制属于自己的纯原创摇滚乐,只为传播,不为人民币,我要在2019年以前不结婚,为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做拼死的努力,我要穿过无数高山看大海,我要远渡重洋看世界,我要在教堂里祈祷和忏悔,我要永远保持正直、快乐与真诚,并且早日达到120斤的体重,我要一直任由梦想支配着写出任何我想写的主题,我要在被批评、被不屑时保持乐观和豁达,我要在失意、潦倒时坚信光明就在远方,我要与三教九流都成为朋友,在社会各阶层流动并绽放光芒……

为了这些关于自由和尊严的梦,为了这些活下去和飞得更高的怒放的梦,为了这些伴随着人文色彩和精神高度的绚烂的梦,我要甩掉身上所有的标签,我要搬正自己所有的扭曲,我要向同龄人那样的世故圆滑、故步自封、自我衰老宣战,我要像每个时代最年轻、最努力、最坚持的那些人致敬和靠拢,我要在黑暗现实里点亮更具体、更个别、更置身角落的光芒,我要拯救那个曾经深感挫败、一蹶不振、麻木度日的可怜可悲可恨的自己,我要让自己的灵魂经常被掏出来接受阳光的照耀、雨水的冲刷,我要在我老的时候做现在这个状态的老顽童,我要在我死之前重新写一遍《杨银波遗书》。我不能被狭窄的生活捆绑了迈开的脚步,不能被年岁的增长淡化了青春的色彩,不能走完一生以后发现自己没有脚印、来路虚无。我要嘱咐后人在我的墓碑上刻下12个字:像梦一样自由,像人一样活着。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