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发生的九·一三事件,震惊了世界,也部分改变了文革中的当代中国。

没有经历十年文革的人,喜欢把这一个十年时期捆到一块评判,而经历过十年文革的人,则喜欢把九·一三事件作为文革分期的一个标志。尽管九·一三事件对全国军民造成的震动和惊骇极大,但是也使得当时的文革运动出现了新的变化。大轰大嗡了几年的文革,从理论到实践实际上已经被人们所怀疑乃至初步否定。副帅集团的覆灭,标志着这场运动的发动者和领导者是犯了极大的错误,而众多的在文革中被打倒的老干部和知识分子有了平反昭雪的一丝希望。当时,1971年年底中国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1972年春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打开了中国和西方全面交流的大门,紧绷的中苏关系由于美国的对华政策出现大转变而有所松动,大规模战争不再是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中日邦交谈判也在进行之中。当时中央二号人物领导了批判副帅极左路线的运动,文革的坚冰已经开始融化和松动。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文化艺术界也出现了新的动向,不同形式的文艺作品开始增多,其中包括翻译小说的出版和内部发行。

1972年到1973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内部出版了四部苏联小说:

1、《人世间》(巴巴耶夫斯基著,上海新闻出版系统五七干校翻译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
2、《多雪的冬天》(沙米亚金著,上海新闻出版系统五七干校翻译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
3、《你到底要什么》(柯切托夫著,上海新闻出版系统五七干校翻译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
4、《落角》(柯切托夫著,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译室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

柯切托夫这四部小说中,有两部小说都是中国人熟悉的苏联作家柯切托夫的作品。这些内部书在社会上引起了轰动,人们开始传阅这些被封禁了几年之久的现代苏联小说,而且从这些新作中读到了文革中难以读到的东西。我家按照级别允许购买了这四部小说,于是登门来借的人络绎不绝,说明大家都对这些小说感兴趣。当时这四部小说可成了抢手货,于是只好排队轮着看,谁借到了就抓紧看,不要影响后面的人阅读。

对大名鼎鼎的柯切托夫,中国读者十分熟悉。

柯切托夫0柯切托夫(1912—1973) ,俄罗斯作家。出生于农民家庭。1931年在农业技术学校毕业。当过造船工人、农艺师。卫国战争期间任战地记者。1944年加入共产党。曾任列宁格勒作协书记、俄罗斯联邦作协书记、苏联作协理事。1955至1959年任《文学报》主编。1961至1973年任《十月》杂志主编。1957年曾率领苏联文化代表团访问中国。1934年开始发表作品,战后专门从事文学创作。早期作品有:描写卫国战争的中篇小说《在涅瓦平原上》(1946)和《市郊》(1947);反映战后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在祖国的天空下》(1950,1961年改名为《农艺师同志》)。代表作长篇小说《茹尔宾一家》(1952)表现造船工人茹尔宾祖孙三代的生活,歌颂苏联工人阶级革命传统和社会主义劳动热情,被文学界誉为50年代苏联文学中描写工人阶级最成功的作品之一。长篇小说《青春常在》(1954)描写苏联青年科学工作者的生活和斗争。50年代中期以后,发表长篇小说《叶尔绍夫兄弟》(1958)和《州委书记》(1961),它们反映了斯大林逝世后苏联社会发生的变化,作者着重表现苏联工人阶级和革命干部的光荣传统,对全盘否定斯大林持一定的保留态度,对文学界的现状表示不满。作品发表后引起争论。1964年发表回忆录《战时札记》。60年代后半期发表长篇小说《落角》(1967)和《你到底要什么》(1969)。《落角》描写十月革命后彼得堡红军和工人在列宁和斯大林领导下,同季诺维耶夫、托洛斯基反对派及白卫军的猖狂反扑所进行的残酷斗争;《你到底要什么?》叙述西方帝国主义间谍披着艺术家的外衣在苏联进行的颠覆活动。评论界指出,这两部小说都着眼现实,带着强烈的政治色彩,同时存在概念化的缺点。

文革前国内出版的柯切托夫作品《茹尔宾一家》、《州委书记》尤其是《叶尔绍夫兄弟》,也包括从小说《茹尔宾一家》改编而成的电影《大家庭》,都曾受到中国读者和观众的欢迎。柯切托夫是写主旋律的红色作家,他的作品主人公多是正直刚强的正面人物,经常为人误解,而且有时遭到坏人的打击,但是总是矢志不移地坚定信念,对生活充满热爱和信心。他的作品情节流畅明快,中国读者能够接受作品中顺畅的表达风格,也能看懂作品中所写的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之间匡正祛邪的斗争。

文革中出版的柯切托夫小说都是新发表不久的作品,当时柯切托夫的新作常在《十月》杂志上连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对几年未曾接触苏联小说的中国读者来说,这些作品的情节和题材比较新鲜,因此深受欢迎。其中,《落角》写的是苏联十月革命后建立新生的红色政权时期红军与白卫军的残酷斗争,描写了白军军官失败逃亡过程中的苦闷与无奈,从题材到人物还不是很受中国读者欢迎。而写于1969年的小说《你到底要什么?》则不同了。这部描写六十年代西方一些人和组织别有用心地到苏联从事文化渗透活动的小说,难得地描写了西方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对社会主义国家青年一代产生的腐蚀和负面影响,以及西方人拉拢腐蚀苏维埃青年引起的蜕变现象。在高度强调反修防修的文革时期,读读被中国人已经下结论是现代修正主义国家的苏联内部发生的这些阴暗现象,中国人可谓是百感交集。

一位当年读过《你到底要什么?》的读者多年后写道:

列拉:“……你心目中净是曼捷耳施塔姆、茨韦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巴别利,可我有生以来碰也没碰过他们的书,就算碰到,这些书也没有打动过我的心。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的世界观是受到跟他们截然不同的作家的作品影响而形成的。”

斯巴达:“你们受到你们的富曼诺夫、奥斯特洛夫斯基和法捷耶夫这些人的影响,结果就被蒙住了眼睛!……喏,这就是你们看的书,喏!……《真正的人》、《莫斯科性格》、《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只有你们才喜欢这样的书!……”

上面这段对话出自自柯切托夫的长篇小说《你到底要什么?》第14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版),对话的是小说里的两个人物,列拉是革命的持苏联观点的嫁给意大利留学生斯巴达的苏联姑娘,斯巴达是反革命的持反苏联观点的娶了苏联姑娘列拉的意大利留学生。我在1975年读过一次《你到底要什么?》,前不久又读过一次,两次阅读的观感大相径庭完全不同,比如这段对话的妙处,在当年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

在1975年,柯切托夫作为反面对象提到的这几个人物(1972版该处注释:都是苏联反动作家),对我来说是如此陌生,闻所未闻。我不会想到,写段话的柯切托夫更不会想到,要不了多少年,这几位被他当成文学垃圾废物一般嘲弄的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巴别尔是如此地名震四方,他们的作品被挖掘出来是多么的受欢迎,他们成为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骄傲,而对话中作为正面形象提到的那几部作品却被遗忘的干干净净,他本人则在文学史上成了不起眼的小丑一般的人物。历史就是这样无情,就算是文学史也是这般无情,且充满了戏剧性。

柯切托夫在中国的命运也同样具有戏剧性,在中苏两党两国从亲如兄弟的五十年代,反目交恶的六十年代,视若仇敌的七十年代,到解冻修好的八十年代,烟消云散的九十年代,在每个十年里都有长篇小说中译本出版的苏联作家,除伟大的高尔基外,仅柯切托夫一人耳!他的著名作品《茹尔宾一家》、《州委书记》、《叶尔绍夫兄弟》曾在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而到了七十年代,作为反面教材半公开出版的《你到底要什么?》和《落角》风靡了中国青年,尤其是描写苏联另类青年生活又带点西方色彩的《你到底要什么?》更受到追捧,连我这半懂不懂的少年读者也看得不亦乐乎。

《你到底要什么?》的主要情节是几个西方文化人在苏联的活动,这几个人中有纳粹余孽,有白俄后代,有美国特务,他们在苏联接触各方面人士,大肆从事间谍颠覆活动,向神往西方的苏联青年推销灌输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给未来和平演变的主力军下精神毒品,怂恿苏联青年丧失革命斗志、从事犯罪活动、乱搞男女作风问题,等等,再加上另一条情节线描写一位正统作家的遭遇,反映文化界两条路线的斗争,这两个情节构成这部内容庞杂的作品。

当年的中国的读者看惯了战争题材、建设题材、工农业生产题材等模式化的小说,哪见过《你到底要什么?》这种描绘文化界众生相的软绵绵的作品,何况还有这么浓厚的西方色彩!尽管是柯切托夫想象中的资本主义世界,那也是当年的中国青年从未见识过,充满了不可言喻的魅力,因此《你到底要什么?》一时风头无限,折服了尚处于精神困境中的中国青年读者群。前不久我再次重温了这部少年时看得五迷三道的小说,不禁哑然失笑:这也叫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也叫西方文化?这也叫腐蚀青少年?柯先生啊,您老活过来看一看吧……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柯切托夫给那个派遣间谍小组的西方机构命名为“新世界出版公司”,恰好跟当年那个著名的自由派杂志《新世界》同名,这不会是巧合吧?利用小说反革命固然是创举,利用小说反反革命自然也是一种手段,柯切托夫作为拥护斯大林主义的正统派杂志《十月》的主编,领衔率领十月派同以《新世界》为代表的批判斯大林主义的自由派分子进行了长期的艰苦卓绝的可歌可泣的斗争,斗争的激烈程度从这间谍小组的名字上可见一斑。我想柯切托夫在罗列那些反动作家的名字时,不知是否在念叨着他的死对头――新世界的主编、大诗人特瓦尔多夫斯基的名字?

总体说来,《你到底要什么?》反映了柯切托夫在1968~1969年的心态:对苏联现状的不满,对接受那么一点西方文化的焦虑,对苏联未来的不安全感,以及对自己长期陷身于文化斗争的苦闷,等等,现在来看,这些显得多么的小儿科。小儿科归小儿科,七十年代读过这本书的人大概不会忘记当年那种难以描述的阅读快感。(所引资料来自网络,作者不明。)

我们在七十年代初读到这本小说时,对作品中的几个人物印象深刻。包括不谙世事的苏联青年甘卡,包括那个色诱苏联人的美国女作家兼记者,也包括那个当初逃到国外、二战中曾经充当翻译到过国内、此次又回到自己祖国境内的白俄流亡者。书中的一些情节也记得挺清楚,例如一个开放的中年妇女认为夫妻的差距越大越好,哪怕是一个黑人找了一个白人。还有,那个到苏联后色诱苏联青年的美国女记者造谣说一位正直的苏联人拍过她的屁股,最后那个气愤之极的苏联人在当面指斥这个美国色女的下流行径后,还真的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当时觉得作家在惊叹西方国家生活方式已经严重影响了苏联国内的青年一代,而这个腐蚀作用如不正视和警惕,将会产生更加严重的后果。这部小说写于1969年,1973年作家就去世了,没有看到之后的苏欧剧变和中国的改革开放。但是,作家当年的预言没有空说,实际发生的情况比小说里还要严重得多。所以,今天只能感叹作家的超前意识和忧患意识了。

文革前开展的教育里称,西方把资本主义复辟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所以要不断地开展对青年的思想教育,不要被和平演变成为杜勒斯预言中的垮掉的一代。现在来听这段话,觉得非常可笑,而且中外交流的大门已经打开多年,进来的已经不只是不起眼的蚊子苍蝇,而是非常可怕的洪水猛兽。柯切托夫死得早,没能看到这一切,所谓的社会主义阵营已经不复存在,各国的政情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用清除精神污染时常说的一句话说,就是希特勒百万大军没能做到的,精神污染和和平演变都做到了。如今像柯切托夫这样以写主旋律为主的作家基本没有了,充斥文坛的很多作品都是让柯切托夫这样的作家看了火冒三丈的西方现代派作品的仿制品。

时过境迁,柯切托夫和他的小说大约只能留在中国以及俄罗斯老读者的记忆之中了,而两国年轻的一代大概是不会喜欢他的作品的。

【附】博友苏兄转载此文时写的前言评语:

熟悉和热爱苏联文学的我的同龄人们都不会忘记当年被我们争相追看的柯切托夫的几本翻译得不错的小说,特别是《茹尔宾一家》(改编成电影名为《大家庭》)、《叶尔绍夫兄弟》(其中女主人公伊斯克拉–俄语“火花”–的芳名到现在都还琅琅上口)和《州委书记》这三部流传更广,因为是公开发行的。而此文着重介绍的柯切托夫小说《你到底要什么?》,因为是作为所谓“反修的批判教材”只是在高层小范围内发行,大多数读者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形而已。从现在的角度来看,柯切托夫的作品应当归为“主旋律”,它们在维护苏维埃政权和苏共的主流路线上绝非当时被中国共产党深恶痛绝的“修正主义”思潮,所以如果今天把它们再版发行,绝对是有益无害的“红色经典”。

今天的年轻人们如果来阅读这些作品,不知会是怎样的反应,但且比去唱那些标语口号式的红歌对巩固当前的“和谐盛世”要更有意义得多。出版商们不妨把几十年前印刷的旧纸型找出来,再实版印刷它个二十万册,就我们这些老家伙出于怀旧的情怀,也会把它一扫而空的。

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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