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大饥荒前夕的老成都

作者按语:鉴于愈来愈觉得国人易犯健忘症(包括作者在内),对于不过百年的事情,例如80年或70年,往往也被涂抹得不明不白,真假难分,有时就像一面哈哈镜。不知对1949年之后的事情还记得清楚否?作为全程亲历者之一,我是难以忘怀的,所以写成了长篇自传体纪实文学《佝偻的背影》(1949—2009),上部叫《乱世天堂》,下部叫《盛世之殤》。今拟取出其中片断连载,除了企图稀释健忘症之外,也确实希望历史是一面不会失真的镜子。但愿拥有充分话语权的长者不要胡弄幼者,幼者不要盲从长者,从思辩意义上把大脑当成自己的。这是本书泣血呐喊的初衷。

 

在我的记忆中,一九五六年是中国大地备遭 “左” 害时段中的最好的年头之一,百姓们的日子还是挺好过的。一处处农家林盘——星罗棋布于川西大坝子的庄户人家——仍在小桥流水旁边详溢着淡淡的农家乐, 金灿灿的油菜花和青青麦苗宛若织锦般地覆盖着千里沃野,整个四川盆地都弥漫着醉人的清香味儿。那一年的中共“八大”正式宣布“急风暴雨似的阶级斗争已基本结束”, 决定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之前,尽管毛泽东对农业合作化的进度深为不满并被他讥为“小脚女人”,但是,一九五六年仍在脚踏实地地行走着,不慌不乱,仿佛还在伸着懒腰——田埂上的“鸡公车”( 独轮车)仍在伊伊呀呀地奏着梦幻曲——承袭着古蜀王国的老调余韵。

那年,在整治都江堰平原渠系的测绘工作中, 我们每天中午都是在农家作客, 家常豆花和老腊肉总是少不了的, 蔬菜么, 主人都是在房前屋后摘的鲜, 不待入口,就会叫你感知它们各自的鲜味了,有的甜,有的涩,有的苦,有的辣,但,即使只用清水煮熟,蘸一点盐巴,你也会觉得胃口大开的,要是再蘸蘸郫县豆瓣么,那就别说多爽了,仿佛可叫你的每个活体细胞都充溢着川西大坝子特有的鲜香味儿和麻辣味儿的,令大脑皮质陪感清新,仿佛觉得有一层露水珠儿摇曳着……这种感觉令我久久难以忘怀和割舍。二零零六年赴美未及半年,我就想死冬末或初春时节上市的蝴蝶青菜了,尤其是它那嫩黄泛白的菜芯儿,一入口就化渣,苦鲜苦鲜的,爽口极了……

那年——估计不致被中国当代史刻意淡忘的一九五六年——我们在各地农家的顺路午餐几乎都是白吃白喝的,每次结胀时,都会碰到一个完全相同的大难题, 家家主人都会推三推四的, 充其量只会那么意思意思地收一点, 而且都会吐露出完全相同的话语:你们都是贵客哟,要不是托了毛主席的福,那是请都请不来的哟,还说收饭钱咧,看莫笑死人啰。蜀地农民的这份情意,这份厚道,常常都是令我们过意不去的,兴许,这正是古蜀先人从“通天神树” 摘下的仙果籽粒撒在油浸浸的土地上生根了……

当年, “鸡公车”仍是成都平原上的主要运输工具, 可用自行车驮运实物的农民并不多, 但是, 在“鸡公车”特有的伊呀声中,川西平原的农耕文化却是在独轮子上悠扬而有序地行进着的, 一个个头缠白布条子的庄稼汉子不仅自得其乐, 而且对于明天也是满怀希望的,他们不仅将救星毛主席视为神灵供奉在心中, 而且还是供奉在堂屋神位之上的,尽管他们谁也未曾料到, 仅在两三年后, 他们中的不少人就将活活饿死在这片肥得流油的沃野上了,那一幅幅哀鸿遍野的景象,与明末张献忠蹿来成都屠城乃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川西大坝子尚未发生空前绝后的大饥荒、大死亡之前,得天独厚的老成都一直都是焕发着千年不败的繁华与悠闲的,张献忠的横刀腰斩未曾令她毙命,因为,这里有永褒青春的都江堰,有天人合一的深刻哲理。在青城山与岷江的共同庇护下,川西大坝子真是拥有万世不竭的回天之力。若无人祸,老成都总会在摇篮般的盆地怀抱之中过得十分闲适的,在吃喝玩乐方面尤有不凡建树,这有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诗词为之作证,尽管浣花溪畔的那个潦倒老者曾经泪吟“茅屋秋歌”,但他却是未曾淡忘“花重锦官城”中的“盘餐市”的,因为那是卤味的绝唱,香飘至今……

到了一九五六年,老成都也并不在乎自身的老旧, 除了皇城坝子附近才有几幢新楼耸立之外,余皆多为黑瓦灰墙的四合院, 而院院相接就形成了条条街坊, 以致弄得处处似曾相识, 宛如摆出了一个个迷魂阵,致使初来乍到者常常迷路。倘若稍稍登高一望,目下城廓皆是一抹灰黑,完全没有栉比鳞次的韵律感,几乎所有屋顶上的瓦楞都爬满了青笞,间有杂草, 或鲜或衰,或肥或瘦,即使在阴沉沉的天穹下,她们也可自得其乐,懒洋洋地品味着各家的油烟,诉说着各家的长短,喋喋不休,不倦不怠,乐在其中。于是,在悠悠岁月中,不知始于何时,古蜀先人的祭祀声和埙声就渐渐演化成了十分喳闹的川戏锣鼓和麻将声了,或亢奋,或淫乐,或悠闲,几乎就在不知不觉之中, 首先在富裕人家的公馆里,就渐渐孵育出了一道独特景观,曾被屠掠的锦官城仍然成了中国四大正宗菜系之首的川菜发祥地之一, 其无与伦比的精美兼雅俗共享的特质乃可堪称中菜之奇葩, 也是“天府之国”永远开不败的一朵花,足令世代川人为之骄傲不已,即便是农家林盘做出的家常菜,九斗碗,也是会叫省外来客啧啧难忘的,因为,这是只有在都江堰滋养的“天府”沃土之上,才有可能绽放的一朵朵小花——-农家菜,农家味,农家乐……

这真是上苍恩赐的人间天堂。诸葛丞相曾称她为“国赋根本” ,除了富裕还是富裕,以致才可能支持蜀汉政权上演了一幕幕大型史剧,蜚声中外,永垂青史……

当年穿城而过的府河及南河断无污染之虞,她仍然保持着岷江从雪山带来的清纯, 夹岸的芙蓉和垂杨仍在编织着历代歌者都爱用锦字编织着的梦, 叫你仍可隐约听见那位潦倒老者对秋风破屋的喟叹,以及对安得广厦大庇寒士的期盼,还有对春雨的赞美,仿佛,他仍然依仗佇立在城西草堂,眺望着西岭雪山,聆听着黄鹂在新绿枝头的婉转歌唱……潦倒者的梦魅总是令人觉得凄美而感人的。至于曾经展开过的历史画卷,还有许多美丽的传说,在老成都也都还是有遗迹可瞻可觅的, 除了令人永远景仰的杜甫草堂,诸如武侯祠、薛涛井、王建墓,尤其是三国蜀汉政权留存下来的文物和传说, 乃是令人觉得神秘而韵味无穷的,特别是后来知道“蚕丛及魚凫,开国何茫然”的远古轶事后,我的灵魂就立刻匍匐在“通天神树”之下了,热吻着这片土地,久久地仰望着从远古飞来的“太阳神鸟”,痴痴地聆听着她传播大爱与自由的歌唱,使我在深渊中也获得了活下去的勇气……

不过,当年成都的市井平民却是少有作为的。在商业中心春熙路的货架上,几乎没有当地生产的轻工产品。在市区沿街店铺和流动小贩中,都是充斥着各色小吃, 足可叫人看得眼花缭乱。我最喜欢珍珠丸子及“三合泥”。而满街飘逸着的麻辣味儿和腌卤味儿,那是足可叫人闻饱肚子的,且莫说正宗川菜了,但是,被我终身锁定的却是回锅肉、鱼香肉丝和咸烧白一类家常菜肴,兼有农家九斗碗和屋角鲜菜,尤其是苕田萝卜煮成的白肉连锅汤 ,那撒满葱花的鲜香清汤略帶甜味,从中夹起白肉蘸蘸郫县豆办,还有入口即化的红皮萝卜,顿时产生的味觉么,感觉么,仿佛生出了灵性,觉得它才是成都平原的本底味蕾,同时觉得只有在涓涓细流环绕着的农家林盘之中,才可感知“通天神树”和“太阳神鸟”……

至于遍布全城大小茶馆传出来的竹琴声、堂木声、碟儿声、锣鼓声、吆喝声、嘻笑声、喝彩声,以及少不了的污言秽语声,和打情骂俏声,尽管令人头晕乃至反感,但是,它却是这座古城年年月月日日夜夜不可或缺的交响音符。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委实把川西大坝子的芸芸众生宠怀了,使老成都在丰衣足食中缺了精神,脸上的笑靥并不总是讨人喜欢的,加上类似吴越软语的锦城软语,还有类似三峡之外“九头鸟”般的狡黠,以及“川耗子”的称谓等等,觉得这片无垠的川西大坝子真有说不明白的味道呢……

当年,在“通天神树” 的庇荫下,我记忆中的老成都乃是生息在略带神话色彩的沃野中的。谁也未曾料到,当她刚刚走过了一九五六年,就很快失去了她残存的历史韵味了,包括每天傍晚时分在城的东南西北排成长龙等候入城掏粪的木质粪罐架子车,和夜幕中飘散的臭味……

几乎仅在眨眼之间,“票证经济”和全民水肿就将老成都推向了奄奄一息的“天堂路”,再次迎接着人祸宿命,比张献忠的横刀腰斩更加严酷。

(愿与亲历者丶知情者,以及对当代史实关心者坦诚交流。 [email protected]

本文责编:张容川

来源: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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