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也是博尔赫斯锐意革新的一种体裁,他为此专门撰写了《序言之序言》,直言“在微弱多数的情况下,序言近似于酒后的致辞或者葬礼的悼词,不负责任地极尽夸张之能事,读之令人怀疑”。
与大家分享博尔赫斯为雷·布拉德伯里的科幻经典小说《火星纪事》所写的序言。博尔赫斯评价布拉德伯里的科幻小说使他“充满恐惧和凄怆”,让人沉浸于一种莎士比亚式的“黑暗的过去与时间的深渊”。
本文收录于新近出版的“博尔赫斯全集”之《序言集以及序言之序言》,另附上博尔赫斯专门提到的《火星纪事》中的一篇《第三次探访》。
“黑暗的过去与时间的深渊”
——雷·布拉德伯里《火星纪事》序言
文|博尔赫斯 译|王银福
公元二世纪,萨莫萨塔的卢奇安写了一本《真实可信的故事》。书中不乏精彩之处,包括对假想中月球人的描述。这位真实可信的作者写道:月球人可以纺织和梳理金属及玻璃,可以把自己的眼球取下来再装上去,他们饮用的是空气乳汁或压缩空气。十六世纪初,卢道维科·阿里奥斯托这样幻想:一位勇士在月亮上发现了那些已从地球上消失的东西,如:情人们的眼泪和叹息,被人们消磨在赌场里的时光,毫无意义的计划以及得不到满足的欲望。十七世纪,开普勒以托梦的形式写了一本书,取名为《梦》,此书深入细致地描绘了月球上蛇的形状及习惯:在炙热的白天,它们躲在深深的洞穴中,直到夜幕降临才会出来。这是一些想象的旅行的描述,从第一次到第二次,过去了整整一千三百年;从第二次到第三次,又过了差不多一百年。关于前两次旅行的描述,是不负责任的、随意编造的,而关于第三次旅行,则由于追求真实可信而使故事显得愚蠢可笑。很显然,对于卢奇安和阿里奥斯托来说,到月球去旅行是不可能事物的象征或原型。就像对前者来说,不存在黑色羽毛的天鹅一样。对开普勒来说,正如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去月球旅行已经成为可能。曾创造了世界通用语的约翰·威尔金斯不就是在那个年代发表了演说《在月球上发现一个世界:关于在另一个星球上存在生命的证明》吗?该书还带有附记,题目是:关于旅行可能性的演说。格利乌斯在其发表的《阿提卡之夜》一书中,曾经描述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阿契塔用木头造了一只鸽子,并能在空中飞翔的事。威尔金斯预言,总有一天将会出现与木鸽结构一样或相似的交通工具,把我们送到月亮上去。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梦》是对可能出现的或是对将会来临的未来世界的预测,所以它预示着一种新的小说类型,即北美人所说的科幻小说(science fiction(科学幻想)是一个奇妙的文字组合,其中包括形容词scientific和名词fiction。有趣的是在西班牙语中也常常出现类似的文字组合。马塞洛·德尔马索曾用过gríngaras乐队(gringos[美国佬]+zíngaros[吉卜赛人])。保罗·格鲁萨克曾用japonecedades一词,来称呼那些破坏龚古尔博物馆的人。—原注)的诞生。《火星纪事》正是这类小说的令人赞叹的代表作,它所描写的主题是人类对外星球的征服与殖民。这些未来世界的人所作的艰苦创业似乎注定要在当今时代完成,而雷·布拉德伯里在叙述时宁愿使用一种挽歌式的口吻(也许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而是出自他天才的潜意识的灵感)。在作品的一开始,那些假想的火星人往往是一些恐怖的生物,然而当它们将要被消灭时,却又引起怜悯。地球人胜利了,但是作者却并没有为这一胜利而感到高兴,他用悲伤而又失望的口吻预言:人类将要在红色星球中进行扩张。他以预言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这样一个红色的星球:沙漠上布满了一望无际的蓝色沙子,在黄色的夕阳下,是已经化为废墟的整齐的城市和在沙地上行走的古老的船只。
其他科幻作家都在自己的作品中标有未来的某个日期,但是我们对此却并不信以为真,因为我们知道这只是一种文学手段而已。而布拉德伯里所描写的二○○四年,却能使我们从中感受到一种历史的引力和疲惫,感受到那种在漫漫岁月中的无益的沉淀—就像莎士比亚在诗中吟咏的那样:黑暗的过去与时间的深渊。早在文艺复兴时代,布鲁诺和培根就说过,真正的古代人并不是开创世纪或荷马时期的人,而是我们自己。
当掩上布拉德伯里的书时,我不禁自问:这位来自伊利诺伊的人是如何做到在描写对其他星球的征服过程中,使我充满恐惧和凄怆的?
这些幻想的故事为何能深深地打动我呢?所有的文学作品(我敢说)都是象征性的。文学作品的基础,只有很小一部分来自生活经验。因此,重要的是一名作家表达自己思想的能力,而为了表达其思想而采用的形式,无论是使用“幻想”的描写方式还是使用“现实”的描写方式,无论是通过运用麦克白式的手法还是通过运用拉斯科尔尼科夫式的手法,无论是通过对一九一四年八月侵略比利时的描述还是通过对征服火星的描述,都是无关紧要的。被称为科幻小说或是流行文学,又有什么要紧呢?正如辛克莱·刘易斯在《大街》一书中所表达的情感一样,在(《火星纪事》)这部表面上看来只是奇思异想的书里,布拉德伯里描述了自己曾经度过的漫长而又空虚的星期天,以及他所感受到的美国式的厌恶和凄婉。
也许《第三次探访》是该书中最令人惊叹的一章。书中描写的恐怖(我认为)是具有形而上学意味的。对约翰·布莱克舰长的客人身份的疑虑实际上暗示着(尽管令人不快),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我们对上帝来说面孔又是何样。同时,我还想提请读者注意《火星人》一章,因为这一章成功地模仿了普罗透斯的神话故事。
一九○九年,我曾坐在一间现已不复存在的洒满夕阳的大房间里,带着深深的忧伤,阅读过威尔斯的小说《月球上的第一批人》。尽管《火星纪事》在小说的构思和写作手法上与威尔斯的作品迥然不同,但是在一九五四年秋末的那些天里,还是勾起了我对那些充满了趣味而又恐怖的日子的回忆。
雷·布拉德伯里《火星纪事》,豪·路·博尔赫斯作序,牛头怪出版社,一九五五年,布宜诺斯艾利斯
一九七四年附记
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重新拜读了爱伦·坡发表的《阿拉伯式的怪诞故事》(一八四○年)。这部小说集整体水平要高于每个独立的故事的水平。布拉德伯里继承了他老师的丰富的想象力,但是没有继承他老师的夸张和恐怖的风格。我们对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1890—1937),美国科幻、恐怖小说家和诗人,《离奇故事》杂志的定期撰稿人。他的作品在法国和美国有较大影响。)就无法作出类似的评论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