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元年(1)的七月十五那一日,在西北黄澄澄的天空下有一长队逶迤数里的人马车队,拖拖拉拉地行进在一片瀚海的大漠之中。那些人马车队的身后,扬起了一道道长长的拉拉扯扯的灰沙。

从昨晚上起,那一片片怪云,就一直停在这冷寂荒凉的大漠之上。前方一个个高低远近各不同的沙丘和被风化腐蚀成恶形兀状的独立丘柱,自天际奔腾而来。

渐渐的,那些人马车队的前锋,接近了那一大片起伏不定的沙丘土丘。

在这人马车队中,无论是铁甲骑士,还是那些穿着千奇百怪精疲力竭的罪人流犯和吱呀作响的牛车马车,都是一身尘土。

在这蹒跚而行的队列中,一个老者忽然发出一声低吟,缓缓的仆地倒下了。

老者那只青筋毕露干瘪皱缩的左手,颤抖着抓挠着地上的干尘,左手腕的背上赫然露出了两个铜板大小,双环相扣的焦黑色烙印。

那老者略微挣扎一下,便圆睁双目,气绝而亡。

死亡犹如瘟疫,在这行人中蔓延开来,随即又有人陆续倒地身亡,但队列中无人理会死者,无论父子兄弟和夫妻。四周的这一切,仿佛都与他们毫无关联,他们只是机械地挪步向前,木然地看着前面那些连绵不绝的沙丘。

在川流不息的人马车队边,一瘦骨嶙峋的杂色老马喘息着,拖一车锅碗瓢勺和箱笼,趔趔趄趄地在一沙窝里挣扎。

走在车边的那个高瘦的汉子立即扑在车帮上奋力推车,尾随其后的那个纤弱的女子透着满眼的焦虑,她迅速将身上血青色大衫的前襟挽了个结,与那汉子一齐推起车来。

这对男女裸露袖外的左腕背面,也有着一个两环相扣的烙印。车顶上的杂物一阵晃动,一个尘土满身约十岁许的男孩从杂物堆里探出一张烧得通红的脏脸,他扒在杂物上的左手腕背面也有那样一个烙印。看看推车的汉子和女子,他叫声爹,叫声娘。

汉子抬头看了看小儿,灰扑扑的大脸上掠过一丝温情,他示意小儿趴着别动,但男孩仍挣扎着从车顶上爬下来,摇摇晃晃地站在一边,垂手立在路边。

一个面色暗黑,长着一张刀条脸的把总(2),带着一名铁甲骑士纵马过来,他冷冷地眨巴着细长的眼睛,收起沾着黑亮血渍的皮鞭,在马背上拔出腰刀,一下腰,手起刀落,劈下老者须发灰白的头颅。

那头颅的双目朝把总木木地瞥了一眼,而后缓缓地合上了。

随后相继走马而来的几个铁甲骑士,也拔刀欠身,斩下仆地倒下的一个个死者的首级。

那些死者一腔殷血如蛇蝎般的在沙砾地上蠕动延展开去。

男孩打了个冷战,向刀把脸迅速瞥了一眼,便垂下头来。

一列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徒步者,从后面缓缓而来,他们依然看不见死者身首异处的尸身,默默地彳亍前行。

此时,天空已是一片昏黄,那片怪云啸叫着,膨胀着,渐变成墨黑色的巨蘑,通天接地,极为狰狞可怖。

隐隐然,男孩听见一股凄厉的啸声,在这天地间奔走呼号。

几辆牛车马车晃晃荡荡从那辆在沙窝中挣扎的车边摇过。

几个老弱病残者,分别卧在车顶的行李杂物间,那些横七竖八的身子和手脚,随车上下左右地摇摆颤动着。

一个被雇为向导的当地老汉,喝停了他的辕马,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看着前方黑透了的天空,毒毒地骂了声娘。

老汉扭头看了看陷在沙窝里的那辆车,拖下搭在车辕上的光板羊皮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

几辆载着那些军士的行李物件和草料的马车,晃晃悠悠地过来了。赶车的人全是被雇下的当地老乡。

老汉指指乱云飞渡的天空,对坐在那些车辕上的同乡喊道:“赶到土丘那边,马上刮黑风了,快!”

一个年青老乡问这个老汉:“阿爷,麻达有哩?”

“麻达有哩!”老汉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我的鞭咧!”年青老乡颤声颤气地骂了一句,扬鞭催马而去。

老汉回顾那辆深陷在沙窝里的车,手持长鞭,走了过来。一到车前,他将他的羊皮袄铺在陷进沙窝的车轮下,然后扯着马笼头,一声吆喝:“驾…驾驾!”

那汉子、女子,还有那孩子一齐拼力地推起车来。

车猛地向前一扑,左晃右摆了一下,终于冲出了沙窝,但车子一顿一颤,终久又退回沙窝。

“驾…驾驾!”老汉死拉硬拽着马笼头,又是一声长喝。

那一家三口又扑上去拼命推车,但车轮只是奋力地左晃右摆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如此再三,马精疲力竭地垂下头来,任凭鞭打,再不挪窝了。

那个把总与一个铁甲骑士突然出现在车边,汉子向把总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

把总刀条脸上的一双长目,满含恶兽般的冷冽和嗜血,他向汉子一扬手,抡起了皮鞭。

“等等,大人!”老汉拖着他的长鞭皮袄,头一勾,跳到一边。

“奶奶个熊,车不卸,在这瞎耽搁功夫,猪!”把总怒道,手中那根状如蝰蛇的皮鞭,夹头夹脑朝汉子落了下来。

汉子如他的辕马,眼神木讷地垂着脑袋,任由鞭子落下来。皮鞭过处,他的身上脸上立即翻起几道血呼呼的麻花状的鞭痕。

那女人和男孩嘤的一声,护着头脸扑到汉子身边。

男孩在父亲搂过来的臂弯下,目光如锥地刺向这把总头盔下那张铁冷的刀条脸。

这时,一个校尉带着两个随从,威风凛凛地走马而来。

那老汉指着前面那些土丘,朝这个六品校尉喊道:“大人,看这阵势,这风大得很咧,快去躲给一躲!”

校尉看看前方天色,那张如同长满乱草的国字脸上闪过一抹极其厌倦的表情,他对身边的骑士吩咐道:“传令,停止前进!”

“得令!”骑士拨转马头,一路传令下去。

校尉纵马向前奔去时,手中的马鞭朝乱糟糟的人流一挥,对刀条脸下令道:“把人圈起来,出此圈者,格杀勿论!”

刀条脸应一声,收起皮鞭,率几名手持长枪的铁甲骑士,从校尉身边掠过,命他的随从向队伍的两侧和前锋奔去。

老汉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抖动了抖动,长叹一声,眯缝着眼看看天,对汉子连连说道:“先甭卸车了,快领尕娃躲躲,快躲躲,这风了不得!”

“谢了,谢谢!”汉子同他的女人,一齐低下头向老汉道谢。

老汉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将羊皮袄往头上一顶,急步走到自己的车前,拉着他的辕马向前面的大土包赶去。

那女人仿如怕烫着了似的,用手帕去拭擦男人的脸,汉子挡开女人的手,用自己的手背触一触鲜血横流的脸颊面额,向狂奔而去的刀条脸和那几名手持长枪的铁甲骑士迅速瞥了一眼,木讷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凌厉。

他挤压着喉头,对他的妻儿怒叹一声:“暴政之下,或为恶兽,或如蝼蚁!”

汉子脸上一道道如血蚯般鼓起的鞭痕处,如檐雨似的接而连三地滴落下来几滴血珠。

男孩舔了舔嘴皮翻翘的嘴唇,目光毒毒地投向了刀条脸在马上一颠一颠的背影。

汉子敛起目中怒色,紧紧搂着妻儿,对小儿颤声叮嘱道:“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就是爹娘都不在了,你能活下来,咬碎牙齿也要活…无论怎样含垢忍辱,都要活……”

男孩紧紧地握住拳头,通红的眼睛透出一股杀气,他仰脸看着父亲的血脸,用力点点头。

这时,风暴的前锋到了,天空刹时黑了下来。

那汉子向黑黄的沙暴短短地瞥了一眼,从车上的杂物中揪出一个玄黑色的包袱,拖过男孩和他的女人,急急地将他们送到前面那个圆椎形的土丘后面,将包袱塞进女人的怀里,又大步奔回那辆深陷沙中的车边,拽住马笼头,紧靠着车辕,稳住身子。

女人突然脱下身上那件血青色的直裾深衣裹住男孩,又将包袱系在男孩身背上,返身向汉子和车子跑去。

男孩在有着体温的大衫里埋下头时,向外投去了最后一眼。

走在队列前面的刀把脸和那几名骑士迎着风头,分别催马奔向一座碉楼似的大土丘,就地卧倒,而校尉和另外两名骑士则闪在那个状如券门的大土柱两侧。

男孩还看见双双贴在车辕上的爹娘,紧紧相依,微微佝偻着的背影和开始鼓涨的衣衫,还有那些越来越杂乱的长蛇状的人马车队。

连天接地的沙尘犹如千军万马在厮杀啸叫,以蓄积了千百年的力量,暴跳如雷地向前杀奔而来。

*

一弯冷月高高地挂在钢青色的天空,将大漠刷成一片灰白,那片大漠蓦地长出了大大小小的一地卵石。除了这些卵石和所剩无几的几座骤然瘦身的大土包,整个大漠,了无一物。

那个状如券门的土丘,已经不知所终,一个个原本独立的碉楼似的土丘,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一队新鲜的脚印和牛马蹄印,杂乱地歪斜着向大漠深处蜿蜒开去。

那些被重新排立过的高低远近各不相同的沙丘,在惨白的月色中露出了一抹抹的狞笑。

忽然,在那个残存的圆椎形的土丘下,一堆沙子慢慢地蠕动着,向四下里流散开去。

那男孩裹着布衫,从一堆厚厚实实的沙子里,如鱼儿破水而出。他三下两下扯开布衫,大张着嘴巴,拼命地呼吸着。猛然间,他圆睁着眼睛扫视这空无一物的大漠,浑身打了个冷战。

“爹呵娘呀……”

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撕开了冷冽的空气,在静寂而荒芜的大漠中传得很远,很远。

月光静静地泻在大漠上,留下了一片沁人心魂的清冷和孤寂。

男孩满脸泪痕,揹着包袱,跌跌撞撞地循着被沙暴凭空席卷而来的大大小小卵石,一路追去。他知道他身后那一行行继续前行的脚印中,铁定没有爹娘。

虽则这一路上他亲眼目睹过许多的死人,但他面前的那一堆堆大大小小的尸体,仍旧令他魂飞魄散。

这些窒息而死的人,从沙中挖出来后,照例被补刀补枪。他们或坐或卧,形似沙雕,但大都面容狰狞,满脸满身的污血,双目暴突,呲牙裂嘴,状如烂脏的厉鬼。

男孩发疯似的在这些尸体中跑一阵,跑不动了,就歇歇,再跑。他一直就沿着这沙暴过处留下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卵石,奔走呼号,四处找寻他的爹娘和他家的马车。

天慢慢地在亮起来,一路上,到处都能看见人畜的残尸和车子的残片,还有那零零落落的锅碗瓢勺。

太阳升起来了,将万道金光洒向了这如浪起伏的沙漠。

满嘴燎泡的男孩充满着恨意,向身后的的沙漠回首望去。

沙漠这时已恢复了它原来的金黄本色,显得温厚而又慵懒。

他最终也未能找到爹娘,他知道恰好处在风口的爹娘,应当是没得命了。他想朝这沙漠嚎上一声,但干热得如同火烧的喉咙一阵扯心的刺痛,使他放弃了这种想法。突然间,那喉咙里的烧灼感自此如烈火燎原,蓬的燃遍了全身。

“水……”他抚着火烧火燎的喉管胸腔,闭着双眼,坐倒在地。

过了半晌,他又慢慢地解下包袱。

明知那里什么也没有,两天前,他就吮尽吃光了牛皮囊中的最后几滴水和最后的一小角面饼,但他还是抖颤着双手,扒开袱中衣物。

男孩重新系紧包袱,一咬牙又起身,深深浅浅,摇摇晃晃地向这依旧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走去。男孩的眼神越来越空洞虚幻,一阵阵干热袭来,他的脑袋和身子愈来愈沉了。前面有一块大卵石,他软耷耷地挪过去,扑在卵石之上。

男孩将额头脸颊来回挨在凉润的卵石上,石头这边捂热了,他就再换一面。

渐渐地,他昏昏沉沉地睡了,直到脚底下有一只沙鼠吱吱地叫着,爬上他的脚背,他才醒了,缓缓地坐起身来。

一见那只沙鼠,男孩的手无力地向下空抓了一把。

沙鼠这才意识到这是个活物,尖叫一声,与其他的几只沙鼠一齐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男孩刚一坐起来,背脊又不由自主地塌了下去,他只好闭起眼睛,重新伏在卵石上,静静地听着沙鼠逃回洞中的沙砾卟卟嗦嗦落下来的声音。他知道他这样是不可能活着走出这片戈壁的。

爹说咬碎牙齿也得活。是的,得活,不然爹娘在这世上,便一无所有了。

男孩再次睁开血红的眼睛,盯着手腕背上那个烙印。

俄倾,男孩亮出了他的牙齿,一点一点地加力,切进腕背。

一丝咸津津的液体渗入了齿间,他使劲地吮吸着,蓄积小半口,咕咚一声,咽下喉头。

如猫狗咬着自己的食物那样,他咬住腕背,慢慢地从卵石上直起身来,然后沿着大大小小的卵石铺盖的沙砾地,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那件血青色的直裾深衣的前襟开了,好似双翼铺张开来,一路游移飘摇,慢慢地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但那个黑点突然前仰后合地晃荡了几下,一头栽下,仿佛一堆破烂似的悬浮在一个新月形沙丘边缘。

在这红蓝白三色的天空深处,突然出现一群飘摇着的黑点,这群黑点越来越大,终于化成了一群乘风而来的兀鹰。

这群兀鹰高高地举起它们宽大的翅膀,纷纷扬扬掀开一身紧密

的暗褐色羽绒,勾伸着蛇颈似的脖子,抓挠着板结的沙砾地,探身奔走着,接而连三地降落在男孩的四周。

这些兀鹰的额头脖颈裸出的部分和在翅膀靠近肩胛骨处,那一双双状如圆眼的羽毛和裸露的皮肤上沾着干结的污血,它们抖动着翅膀,高声的呖叫着,挤作一堆,扑向了男孩。

(1)朱棣于公元1402年,改年号永乐

(2)把总,明代正七品武官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