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夕了,太阳光少了午时的那份炽烈,变得澄净起来。胡海元心猿意马地坐在书桌前温课。

那日,常世福和御马监大太监谷大康两个家奴从天而降,令骑虎难下的双方都能顺坡下驴,胡海元虽然感到极不过瘾,可世樵说那是双赢,他也就认了。

齐知府忌讳造出一天一地的腥风血雨,冷静下来的邝相公也极其排斥众人为他的愤激冲动垫背,作无谓牺牲。邝相公事后对周相公范相公和因为未能参与游行而抱愧的顾振坤说,“浊其源而望其流,曲其形而欲其直,不可得也!”他虽不指望官府从此案审,便会天公地道,但至少就此会有所忌惮,同时,众百姓也就此出了口恶气。

世樵说希望从浑浊的源头流出清澈的泉水,希望扭曲的形体有笔直的影子,这的确是不可能的。但世樵认为邝相公和众百姓这口恶气出则出矣,可邝相公周相公范相公与众义士将会付出代价,官府绝不会善罢干休。亊毕,定会拿邝相公他们这些挑头的人是问。为此,胡海元很是担惊受怕了一阵,不过半旬之后并无动静,他也就放下心来了。

齐知府依照《大明律》:“殴人致死,依律拟绞”,判决常世福和御马监大太监谷大康两个家奴死罪,打入死牢,秋后问斩。齐知府此举再次为他赢得了官声。而邾子巷的“玉堂春”则被悉数拍卖,拍卖所得一律归那书生家所有。“玉堂春”就此关门落栓,闻名吴中的虾肉小笼与虾肉馄饨,也就此绝迹于市,令众食客抱憾不已。

然而常世福和那两个家奴,为何人所捕,一直令吴州百姓竞相猜测。将人送到府衙广场的三匹骡马的主人,皆为外地商贩,为两个操北方口音的大汉所雇,那两个大汉付了银子即刻骑马出城。

那书生母亲在“庆义堂”门前所语,府衙马捕头道,他们已通缉凶犯云云,并非完全妄言,当日袁郎中诊断,书生大椎骨断裂并伤及内脏,凶多吉少时,马捕头便立刻通报八城门守卫收押常世福和谷大康两个家奴。这三人当时并未出城,待要出城时,已为时晚矣。这三个死胚也不知那两条大汉是何许人。

胡海元突然记起世樵家这些日子又拉不开栓了,赶忙离开书桌。他从楼梯口的地板缝里看见下面店堂里只剩下盛阿爹在照看生意,娘这会儿已在厨房间忙乎开了,便急忙下楼。

一进店堂,胡海元立即摆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东摸摸西瞅瞅,然后有意无意地向柜台后的账桌走去。

店堂内一屋子的太阳光使整个屋子显得异常洁净,盛阿爹这会儿看起来也显得神清气爽的,他在招呼一个客人。

那个客人,胡海元一看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买主,只是进来随便转转看看而已。但盛阿爹仍然毕恭毕敬地陪在左右,人家走哪,他跟哪。

胡海元吃准盛阿爹一时半会顾不上他的时候,便两步并一步蹿到账桌前,一把拉开中间的抽屉,抓出一把铜子。他迟疑了一下,让手里的铜子又漏回去两枚,便将其余的铜子迅捷地揣入怀中,而后不紧不慢地踱出了店堂。

胡海元一出货栈大门,便在驳岸上飞奔了起来。但跑出去一段路,他又停住了。

那日送虾肉小笼,在世樵他娘那儿费了很多的口舌,直到他接受了世樵他娘挂在厨房梁上那巴掌大的一块咸肉和咸鱼,那块咸肉和咸鱼,世樵说他娘为他爹过节预备的。虽然他出门后又让世樵将那块已被风干了的咸肉和咸鱼带了回去,但当时从世樵他娘的眼神中,他意识到她决计不肯这样平白无故地接受一个孩子的铜钿的。

胡海元慢慢地走着,慢慢地想着。忽然,他转身向家跑去。

看到爹娘房间的门这会儿没锁,胡海元着实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进去了。

爹娘的房间里窗全关着,很黑。不过,爹娘的房间即使开着窗,看上起也总是很黑。

大床上的帐子被娘拆下来洗了,这样一来,床好像大出许多。那张整个夏日里都被遮瞒的雕花大床的床板上,那些阴郁的枝枝蔓蔓,也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房间里的木作家什都是娘陆陆续续从别人家手里买来的,都不成套,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全无章法,像煞一家卖木作家什的旧货店。

胡海元一进门,便直奔那口阴沉沉地竖立在屋角落里的大红橱。他记得有一次娘烧饭时烧劈柴,身上那件夹袄被灶膛里的劈柴爆出来的柴爿烫了个大洞。

世樵前些日子说,他娘平日里也接街坊邻舍织补裁衣做棉袄棉裤和翻丝棉一类的活计,赚些小铜钿。可惜这类活,有一日无一日的,完全碰巧。有家人从去年说到今年,要翻新一套棉袄棉裤,但至今也没能把活拿来。

红橱门开的时候,那铜配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好似乳莺出窠,煞是好听,但却令胡海元心惊肉跳的。他静候着那阵声响过去,才动手去翻那些层层叠叠漫散着阴凉气息的衣物。他想找些可以织补的衣物出来,交给世樵的娘。

红橱共分三档,很高很宽大,尤其是最后一档,似乎像口深柜。上面两档,都找过了,胡海元开始在底层翻检。他翻得很小心,惟恐把里头弄得太乱。他大半个身子都埋进去了,耐着性子一件件地翻看,他一边翻,一边还得留心房间外面的动静。一会儿,他就出汗了。突然,胡海元的手在橱底触到了一个包袱。

那是一个玄黑色的包袱,外面挽了两个粗大的活结,包袱布的质地很好,清润柔滑。

突然,胡海元想到了玉佛,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从来没有生出过要打问一下那尊玉佛的念头,尽管这几年来,他做梦都想知道玉佛的下落。他也可以肯定这个包袱里没有玉佛,也明知娘的夹袄不会在里头,他还是抖手抖脚地摸了一下那个包袱,然后给拽了出来。

不知为何,胡海元太想打开这个包袱了,犹豫再三,他摒住心气解开了第一个包袱结,接着奓起耳朵听听房间外面,然后又解开了第二个包袱结。

摊开的包袱皮里有一件血青色的直裾深衣和一件小男孩穿得内外衣裤。这两件衣物虽然洗得干干净净,但破烂不堪,而且褪色得非常厉害,尤其是那男孩的内外衣裤都已经糜烂了。一看就是些年深月久,也没甚用处的东西。

胡海元吃准这不是他和娘的旧衣物,便将这包袱重新包好,塞了回去。在关上橱门的时候,他忽然瞥见了幼时见爹爹穿过的几件多处露出破绽的褂子和长衫,立即拖出来打个包,往肚皮里一掖,如身怀六甲似的腆个肚子,轻手轻脚地走出爹娘的房间。

*

夜渐渐地深了,胡燮炎的脸色跟这夜色一般无二,他皱着额头锁着眉,满脸阴沉。他在一盏孤灯的堂屋里来回踱起了方步。

账桌上凌乱地堆了几本账簿,本来他想再对一对,但翻了两张账页,就翻不下去了。

妻子结账没有规律,有时是十天半月,有时又是两三日一结,结账的时间有时是打烊之后,或者是就寝之前。但今日,她却在饭后就将今日的账给结了。她说她将这几日的账册和进项比对了一遍,发现少了五十几文铜子。她又仔仔细细地算了第二遍了,没有问题,还是少了五十几文铜子。

他和妻子心里一清二楚,这与还在厢房码货的盛阿爹绝对没有半点干系,这定归是儿子干的!

胡燮炎的心痛了,五十几文铜子,虽说只是几斤猪肉的价钿,但这决不仅仅是铜钿银子的问题。女为娼,男为盗,一旦开场,基本上无药可吃。

胡燮炎觉得儿子完了,店里的账轧不上,已不知是第几回了!

他不明白儿子为何要作这等下三滥之事。儿子的零用铜钿,他和妻子一直是定期发放,儿子也一直将这些零用铜钿敞天露日地放在他房间里的书桌上,这一阵是多少,过一阵去看,还是多少,有时缺找头,他娘不给他通气,就到桌上拿,他也不知道,他没数的。

胡燮炎见过那些一个铜板当爹叫的孩子,但他很庆幸,儿子在这一点上居然很脱俗。

可这孩子,说变就变了。他的零用铜钿,前一段时间,一下子说没就全都没了。妻子问过,他说他都藏起来了,至于藏哪了,他玩笑道:至死不招。

但那会儿,胡燮炎没有在意。此刻,他后悔当时没有深究。

从前他只是以为儿子懒惰成性,不思进取,可现在这个逆子,做人居然也有了问题!

胡燮炎一拧身,便大步上楼,他立时三刻要揪起已经睡下的儿子问个究竟。

同样为这事备受煎熬的赵素雯,一直在灯下做针线,她一听见胡燮炎怒气冲天的脚步声,知道儿子要大难临头了,便立即起身,扑出门来,在楼梯口拦下丈夫。

“你能不能再稍许找找看,知子莫如父,你的儿子是啥样的人,你当有数的呀,即使他真的做下这等事,明儿一早,你再拿他是问,也不迟呀!”赵素雯压低声音哀怨地劝说道。她心里也知道这事,八成是儿子所为,她想拖到明早,到时候,她就躲出去,她见不得这鸡飞狗跳的场面。

“你就这样宠,就这样宠!”胡燮炎发恨声,但看看面色惨白的妻子,还是抬腿下了楼。

胡燮炎在堂屋里踱来踱去,揪着半边脸颊的胡须,恨恨地长叹了一声,又一声。

此时此刻,胡燮炎对儿子绝望透了。转了几圈,他几步过去一把拉开抽屉,想将桌面上的账簿统统撸进抽屉。

只听得咣啷一声,那抽屉一下子到了怀里。因为用力过猛,他不仅将抽屉全拉了出来,连账桌也拉了过来。

这时,一张卡在账桌与柜台之间的五十文小钞,飘然而下,在这账桌与柜台之间,同时传出一片铜子碰壁坠地的金属声。

“哦……”胡燮炎的面目一下子敞亮了起来。

东厢房码货的盛阿爹直起腰来,脸上漾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

今儿是个响晴天,门前那一大片石板地在这强光照射下看上去显得分外洁净。

赵素雯将房间里所有的窗子都开了,这几天弥漫在屋里的潮气一扫而光。这时,一只喜鹊在隆盛货栈店堂的屋脊上,尾巴一抬一抬地叫喳喳。听到喜鹊叫,赵素雯心里不禁有几分欣欣然。她决定趁今儿天气好,把家里好久不碰的被褥衣物,晾到后窗去晒一晒。

一开红橱门,赵素雯先是有几分生气,红橱里的衣物乱了,上下三层都被人翻过了。但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前一阶段,男人的一件出客长衫被钉子钩了个洞,她一直想着要找个时间织补一下。但这件长衫竟已被织补妥妥贴贴,还有几件儿子小时候的破褂子,也都被补过一补。而儿子小时候的破褂子原本都在衣物的最底层,但现在却摆在了上面。

赵素雯心头立即掠过一阵不安,她顾不上生气了,飞快地扒开层层叠叠的衣物,去翻橱底下的那个包袱。她揪出了个玄黑色的包袱,可她还没来得及舒口气,一眼看出包袱皮的两个活结不是她打的。

赵素雯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包袱一解开,那件血青色的女式大襟的过膝长衫和那几件小衣裤还在,但都被动过了。

男人当年说,藏这衣物最最万无一失的地方,便是这口红橱。

脸色煞白的赵素雯立时想到了那尊玉佛,她的心一阵狂跳。

不用说,又是这个杀千刀干的!

“胡家婶娘,胡家婶娘!”楼下传来急切的叫声,是乡邻刘家嬷妈在喊她。

赵素雯立即奔到窗前,探出头去。

刘家嬷妈穿着振作,双眸含笑,仰起一张略施粉黛的脸,热络无比地问道:“胡家婶娘呵,可同我一齐去庙前街逛逛?”

刘家嬷妈三十出头,但却无生养,她那依头顺脑的丈夫在庙前街开了家炒货店,除了吃用开销,略有盈余,因而刘家嬷妈衣食无忧,是个闲人,也是出名的快嘴,不能知道一丁点事,谁家的饭烧糊了,马桶碰翻了,雌鸡连着几天不下蛋了,要被她知道了去,那么街坊邻里便人人皆知。因而赵素雯常常避着她,甚至当她面连气都不敢叹一声。

赵素雯摇摇头道:“你去吧,我这会儿不得闲,你快去吧!”

依然风韵十足的刘家嬷妈风摆杨柳地走开了,赵素雯便在旁边的椅子上落了座。

“又开始瞎翻东西了,这只短棺材!”赵素雯愁肠百结地看着敞开门的红橱发起呆来。让她同时犯愁的是那几件被补过的男人的出客长衫和儿子小时候的破褂子,“啥时补的,我糊涂掉了?”

*

胡海元拎着那把破椅子,踢踢沓沓地向家里走来。这把拿到书院里坐的椅子,有个榫头坏了好几天了。这几天,邝公琪讲课时,他稍许一动,这把椅子便吱吱嘎嘎响将起来,椅子一响,邝公琪便会拎圆眼睛瞪他。于是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但越是不敢动,越想动,昨日邝公琪看他吃力极了,便命他明日换把椅子过来。今日一早,他往孔夫子像跟前一站,准备鞠躬行礼时,才想起来椅子的事。邝公琪二话没有,立时让他回家换椅子。

隆盛货栈一向冷清的河埠头突然热闹了起来,胡海元立即亢奋了起来,立在一边看起热闹来了。

那些装货的人晃晃悠悠地抬着酱缸和水缸沿着三桅船的跳板走上来,歇在船头,然后喳喳乎乎地拽住绳头把这些酱缸水缸滚进舱里。另有几个赤膊壮汉吭哟嗨唷地抬着酱缸和水缸从西偏院的那边门里出来,向河埠头走去。

这是一艘扫货的船,不知沿江哪个地方酱缸、水缸脱货,断了档,那个面庞紫酱色的船东就沿河搜货而来。

站在栓马桩边上的赵素雯拿着账簿,看见儿子提着那把黑椅子向这儿走来,便明白是咋回事了。

前几天他对她说过要换把椅子的事,她一忙就忘了,但那是你自己的事,天天要坐的呀!赵素雯不觉有几分气恼,啥都是大人的事,拨一拨,动一动,大人不说,照例就不做。这不,被赶回来了不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儿子让她感到很累。

此时此刻儿子就立在她眼前,赵素雯一想到那包袱,就恨不得将他捶扁。

赵素雯决定乘他爹没回来之前,就乱翻东西这事,把这小子杀杀拉拉的暴打一顿。

丈夫这次一出去,又是个把月,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那船东在船上,但他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却不住地向她瞟来。这让赵素雯心里很不舒坦,看到儿子拎着那把几处榫头脱臼的椅子站在一边,赵素雯特意不看他,看他站到啥时候!

胡海元手扶着椅背,一见娘没管他,就定定地站在那,看起热闹来了。

船舱里高高地摞着大大小小的酱缸水缸,盛阿爹在招呼着那些临时雇工。

胡海元看着那些吭哟嗨唷抬大缸的人了,看着河埠头上一片繁忙,很舒心。其实家里不论进货出货他都很开心,每次他都可以立那儿看半天。家里堆足货,包括西院里摞着的这些大大小小的酱缸水缸,曾经令他觉得自己家里很殷实,当然他也清楚只有出货才算死钱变活钱,这些缸在西院里已经堆压得很久了。

有人挑着一担酱缸上了跳板,两个根根肋骨暴起的赤膊汉子便将抬着的一口大水缸停在河埠头的石板上,但他们显然有点脱力了,大水缸落地时嘭的一声闷响,连抬水缸的赤膊汉子也吓了一大跳,慌忙去看缸底。船东也立时走下船,过去查看一番,并连连嘱咐那俩赤膊汉子,小心则個!

挑酱缸的人上了船头,一见跳板空出来,两个赤膊汉子哈腰钻在杠棒下,两边的肋骨根根暴起,噫的一声,再次抬起水缸。

胡海元撇下椅子,奔上去,想帮那两个赤膊汉子的忙。

这只呆头鹅,有时看野眼,竟会看到忘记吃饭,忘记回家。

赵素雯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对儿子哇啦啦一声喊:“还不赶紧去换椅子,你要等到吃中饭呵!”

胡海元如梦初醒,赶忙退回到椅子那儿。

“作啥不早几日就换,叫相公骂!”赵素雯发作了,然后又吩咐他,“搬厨房间那把红的,快点去!”

胡海元应一声,脑袋一缩,快步走进店里。

店堂内没人,胡海元的目光不期然而然地向账桌看去,但马上又别过头去。他知道拿账柜上的铜钿,次数不能多。小铜钿,爹和娘也许以为自个多找了,少找了,碰不上账,也就罢了,但一多,爹娘一轧账,这事便豁边了。再说,这极有可能连累盛阿爹,万万使不得!

胡海元放过账柜,出店堂去了后头。他习惯性地顺着西廊道一气儿奔到后面的厨房间,这当儿他一心想的是,得整点铜钿了。因为身无分文,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去王天井巷了。有时他在饭桌上吃饭搛菜,突然间会问自家:世樵和他娘在吃啥?在他没有铜钿的日子里,他心里空极了,也很烦,没抓没挠的。

“是得再整点铜钿了!”他这样告诉自己。但直到他扔下黑椅子,拎上那把红椅子,他还是想不出法子。

突然,他的目光落到了横灶对过那口米缸上。

对啦,家里的米,娘可是没数的!

胡海元随即想到住乔司空巷隔壁那条巷子里的卖花翁,擓个篮子卖完栀子花白兰花的时候,便用卖花的的铜钿,买些米回家煮粥吃。一斤半斤,他都要的。

胡海元张目四顾一番,又仔细地听了听,便立刻从碗橱的抽屉里寻出一只小布袋子,大步走过去,打开米缸盖。

他连手带碗插进米里时,一股糯滑凉润,直钻他的心里。他连忙抄起盛米的小碗,一碗又一碗地倒进布袋里,而后他又用碗将缸里表面上凹凸不平的米撸平。

米袋子一揣进怀里,他哈腰轻轻地搬起椅子,蹑手蹑足地向厨房外走去。但他意识到自己蹑手蹑足时,立马对自己说,做贼心虚!他拍拍怀里的米袋子,大摇大摆地出了厨房间。

想着一卖掉米,世樵娘的手头会宽裕这么几日,胡海元不由得喜从心头起。

自下决心开始照管这个余世樵以来,他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装了很多东西。妹子去了这些年来,娘再未生养,他一直是阿大,上无兄姐下无弟妹。这世上也没有要让他特别关照上心的事儿,平空冒出来的这个余世樵,现在让他生出一份责任。想着他多少能为一日两餐薄粥,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世樵做点什么,他就喜不自禁。

胡海元又从厨房边上那柴房间里掏出那两件请世樵娘织补好,未来得及放回红橱的褂子,同米一起掖进肚皮里。这两件褂子,他和爹再也不会上身了。但踌躇了一下,他还是将褂子塞回了柴堆里。

他绕进仍堆叠着一些坛坛罐罐的西院,准备再从边门出去。

一向很规整的院子里,这时看起来有些乱七八糟。茸茸的草皮被踩得七零八落,有的干脆与地皮泥混作一团,起出缸的地皮上露出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圈,圆圈内有干有湿,另有一截截稻草绳和纸筋石灰之类的垃圾。

胡海元曾经想过,他要藏什么,就找只腌咸鸭蛋的那种甏,把东西放进甏中,然后埋在院子。但这会儿看到院子像似被洗劫过一样,他就不肯这样做了。

盛阿爹和那些抬缸的赤膊汉子这会儿全在河埠头。

“千万别朝这儿看,千万别!”胡海元将椅子摆在前面,遮掩着罩衫里的米袋子,边出院门边祈祷着。但娘和盛阿爹在和船家结帐,根本顾不上看他一看。

胡海元拎着椅子,迈开大步沿驳岸而去。

*

那扇坍零败落的门的下半角粘满了星星点点的青苔,而门槛则已经糟烂了,门里头潮稀稀黑呼呼的,但透过窄长的过道,看到的后门外面那一方篱笆圈出来的院子里却是阳光灿烂,花草葱翠。隔半天,胡海元才看见一对眼睛在暗中闪动。

“买米吗?”胡海元急不可待地问那对闪闪烁烁的眼睛。

“啥价钿?”卖花翁嘎吱一声,从一把破竹凳上立起身来问。

“外面啥价钿,就卖你啥价钿。”胡海元放下椅子,像个大卖家似的,神气活现地从怀里掏出米袋子。掂量了一下,走过去,递到那只皱巴巴的手里。

“那么外面啥价钿呀?”卖花翁接过袋子,干瘦的脸上浮动着一抹笑,这一笑,立刻使这张干巴木讷的瘦脸显得有几分蔫坏蔫坏的。

从这笑里,胡海元看出卖花翁既吃准他不知市面上的米啥价钿,还吃准了他这袋米的来路。他的脸立马红了。

“那你就…就看着给吧!”胡海元嗫嚅道。他很后悔刚才路过米行,路过戮个米袋子立在当街卖米的乡下人时没有问个讯。

卖花翁颤颤巍巍地从一张歪斜的小桌上取过一只淘米箩,将袋子里的米倒进去,来回一筛道:“没秤也就不秤了,三斤多一点。我也不欺你,外面中白米一斤,是九文三分八厘,这会儿中白米价钿落下来了,一斤是八文四分,你这是中白米,三斤多一点,给你二十五文。你要觉得不吃亏就卖,觉得吃亏就歇!”

如果这卖花翁说得没虚头,胡海元觉得价钿还算是公道,反正一会儿在街上问得出来的。这买卖合算,那么下次还到这来,要是这老丈心黑,不卖他总行了吧。于是他点点头,成交。

那老翁便一五一十地开始数铜钿。

一接过这一笔似乎是凭空得来的铜钿,胡海元不禁有些心花怒放。他揣着一份沉甸甸的喜悦,快步离开卖花翁。

“下一趟,有米尽管卖给我好了,小官人!”卖花翁颠一颠淘米箩里的米,满意地对胡海元的背影喊道。

胡海元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哒哒哒地逃走了。他得赶紧赶回乔司空巷,邝公琪要嫌他晚了。

胡海元提着椅子向乔司空巷一路奔的时候,心里又开始犯嘀咕了。这回该怎么说?每次他去王天井巷送铜钿的时候,都得找出各种说法。世樵还好说,他胡海元说啥就是个啥,从不质疑,但他娘总是带着几分疑惑地看着他,似乎知道他的铜钿来路不正。这有时让他怪生气的。

乔司空巷口到了,但胡海元还没想出对世樵和他娘咋说。

*

尽管是中午时分,王天井巷前街的路两边还有各式小贩立在小摊前叫卖。胡海元仔细搜寻有没有卖草绳的。

前一段时间,世樵说家中除去爹爹留下的那些书,实在再无东西可卖时,他娘见草绳好卖,晚上就搓盘草绳,天不亮便摆在街沿石上等人来买,草绳买掉,这一日的两餐粥饭就有了着落。

胡海元想寻个卖草绳的人,打问一下草绳的价钿。如此,他交出怀揣着的这些铜钿,世樵他娘才不至于受窘尴尬。家中店里须用草绳,你卖我买,天公地道。

他觉得此刻再寻不着卖草绳的了,大清老早才是销草绳的时候,人家捆扎个啥的。

一个满脸苦寒的汉子,不抱任何希望地站在一大盘草绳后,眼巴巴地看着对过一家包子铺,那铺子门前摆着一笼热气缭绕刚出笼的包子。

“草绳啥价钿?”胡海元扑过去问。

“这样大的一盘,也不卖七文了,卖六文!这样便宜法子,小官人你再寻不着第二家!”那汉子的眼睛亮了,他舞手舞脚,急急切切地对胡海元,对全街的人喊叫。

胡海元抱歉地摇头离去,这会儿,他的心里踏实极了:他有铜钿,世樵他娘也不会拒绝他的铜钿。世樵他娘打的草绳,店里总归能派上用场的。对爹对娘说起来,他捡了个便宜。

“四文,这盘本该卖七文的草绳只卖四文!我的零用铜钿,来,账还来!”胡海元想着爹娘,咧开嘴笑了。

“喂,小官人!”那卖草绳的汉子追上来,恳求道,“六文,一担稻柴你晓得几文…实在不成,五文,五文总归肯了吧,我搓绳搓到夜半…”

胡海元摆着手,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他不忍心再看那汉子的脸。但当他听见那汉子在他身后将“小官人”,低低地换作一声“小棺材”时,他心里也就没什么内疚了。

胡海元远远地就看见世樵拿着一册书坐在家门口,便立即换作小跑向世樵奔去。

余世樵头歪脖斜,皱着眉头,双目微闭地靠在门档上睡着了。他的双颊塌陷,满脸泛着青气。他竟然睡着了。

“嗨,世樵。”胡海元蹲下身来轻唤道,“你咋在这睡觉了!”

余世樵慢慢地睁开眼来,一见是胡海元,勉强坐直身子,有气无力地招呼道:“嗨,阿哥。”

“生病了?”胡海元摸摸世樵的额头问。

“没,娘一早就去卖绳,到现在也没回来,我等娘,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余世樵泛着青气的脸上添了一分笑意,他不好意思了。

“你还没吃中饭?”胡海元的手一下伸进怀里,攥起那把铜子,随时准备掏出来。

“吃中饭?…昨天的夜饭,我都…家里连一点点米都没了。”余世樵一手抓住滑落的书,拖着虚软的身子,搭着胡海元的胳膊,用力地站了起来。

胡海元觉得他的心被扯了一下,他松开那把铜子,在心里骂自己:“触那,我真是脱裤子放屁!”

胡海元这时不管了,啥买不买草绳的!他拽住世樵道,“走,我领你去吃面!”

余世樵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他咽了一口唾沫,立马跟着胡海元走了。但走了两步,他停下来对胡海元道:“我得等娘。”

对过石库门里的胖妇人端着一小碗热气腾腾饭菜,一手拖着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出来了。这娘儿俩又坐到门口来吃饭了。

“我刚好在这帮忙看门呵,你娘回转来,我来同她说,走吧!”胖妇人在门槛上坐下,热乎乎地对余世樵说。

余世樵连忙向胖妇人道谢。

胖妇人又巴嗒巴嗒地朝胡海元看几眼,她每次都这样看他,想对他说点什么,但胡海元每回都视而不见。

胖妇人曾经当着他面将世樵娘呼来喝去过好几回,他问过世樵,凭啥,欠她的?世樵讲他娘常说金乡邻银亲眷,娘同周围的邻舍关系甚好。家里一揭不开锅,她们有时会送只把老南瓜或者几只山芋过来。胖妇人她家在王天井巷前街开一爿米行,家里有几个铜钿,因而显得底气很足。她也接济过他家,送过米,小半袋小半袋的碎米,因而她似乎觉得有资格这样做了。

胡海元也特别看不上胖妇人脚踏自家门槛,嗓门亮亮的向众乡邻报出她家要吃的一只只小菜名的架势。他不想搭理这个肥婆。

胡海元拽了世樵一把,他要请世樵吃面,而且是交头面。世樵眼睛立马放出光来,即刻夹起书,跟胡海元走了。

胡海元隔着衣裳,触碰了一下怀里的铜钿,觉得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充满成就感。

*

在阵阵声嘶力竭的蝉鸣声中,吴州迎来了吴郡府城隍的神诞。于是吴州城里的众百姓又倾巢出动,前往城隍庙进香祝祷。

在人头攒动的庙前街,有一个眼神飘忽不定,四处巡视的长身白面壮士,尾随着一个儒生打扮的瘦高汉子穿行而来。那瘦高汉子明眸皓齿,气宇轩昂,在人丛中分外引人注目

“酱鸭,新出锅的酱鸭!”一提篮叫卖者灵巧如鼠,穿行在人丛中,间或发两声吆喝,胳膊肘有意无意在擦身而过的主妇胸脯划过。

瘦高汉子回头看一眼长身白面人,牵动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吐一声:“这色鬼!”

提篮叫卖者的胳膊肘子从刘家嬷妈胸前划过时,被她一把拖住。她摆出一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混劲喊道:“嗨嗨,咋回事,咋回事!”

那提篮叫卖者立时一张尴尬面孔。

刘家嬷妈摆脱女伴的拉扯,伸手在提篮叫卖者的脸颊上轻薄地拍打着,一脸坏笑道:“想吃老娘的豆腐,占老娘的便宜,门都没有!”

刘家嬷妈一点也不肯吃亏的样子,令瘦高汉子笑颜逐开。

那提篮叫卖者在刘家嬷妈的臭骂声中,头一勾,狼狈透顶钻人缝中溜了。

“瞎了他的狗眼!”刘家嬷妈看到一边忍俊不禁的瘦高汉子和威武雄健的长身白面汉,便更来劲了,她得意地对他俩笑道。但看到他俩人毫无回应地走开了,她很扫兴。

突然,提篮叫卖者被人挤了个趔趄,他人一站稳,朝苫着白布的竹篮一瞅,立即爆出一声惨叫:“我的鸭子,谁偷了我的鸭子啊!”

瘦高汉子错动眼珠,兀自微微一笑,手在下面,朝后一摆,对长身白面人低语道:“来,新出锅的酱鸭!”

长身白面人毫无表情地一抖袖子,手里便多了一只浓油赤酱的鸭子。他扯下一只连带鸭脯的鸭腿,从下面递到瘦高汉子的手里。

听到远处提篮叫卖者的惨叫声,刘家嬷妈开心的笑了,但她眼睛不经意地向离去的白面人那儿瞥了一眼,只见他手里提了只鸭子,不禁愕然了。

“这种男人也会是个贼伯伯!”刘家嬷妈疑疑惑惑地溶入了人流。

那瘦高汉子接过鸭肉,竟一扫斯文,当众用牙轻轻撕下一片,细细一嚼,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便举起鸭腿大口啃食,一路漫步而去,惹得迎面而来的两位俏佳人唔的一声,掩住樱桃小口,赶紧避让在一边,惟恐油漉漉的鸭腿,腌臜了自己的衣裳。

瘦高汉子充满歉意地收了鸭腿,随即撕下吃口那儿的皮肉,塞进嘴里,将鸭腿放在路边一只大张着的小手中。

那个满脸积垢的乞儿眼中,立时大放光明。

人丛中紧挨在瘦高汉子前面的一个少妇,肩上伏贴着一张团团圆圆粉嘟嘟的小脸。那小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睛,目不错珠地盯住了瘦高汉子。

瘦高汉子立马开始对这个小女孩挤眉弄眼,那小女孩的眼睛中先是困惑继而由困惑变成了惊恐,她双手紧揪着少妇的衣裳,颤颤地叫声娘。

瘦高汉子的脸上立即恢复了原来的表情,一脸的平静。

那个什么也没看见的少妇似乎料到她身后发生了什么,回头冲瘦高汉子璨然一笑,她拍拍女孩,抚慰道:“伯伯逗你玩哉!”

瘦高汉子似乎因为被人拆穿,有点扫兴,但待那少妇回过头去,又对女孩扮起了鬼脸,直到女孩牵动嘴角,准备放声一哭,他才启齿一笑,止步拉开了他和少妇女孩的距离。这中间的那段空档很快便被人流填满了。但那双乌黑的眼睛仍然惶恐不安地在人丛中寻找着什么。

自始自终,那长身白面人提着那半只浓油赤酱的鸭子,一直毫无表情地尾随瘦高汉子的身后,亦步亦趋。

瘦高汉子和白面人离开人流,走出街口,向一片开阔的白场走去,那儿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垂柳,树下系着一白两红三匹骏马,另有一位英武挺拔的看马人。

胡海元满意地拍拍怀里的铜子,慢慢走出了那家挂着“周记当铺”的小门,抬眼向市声鼎沸、热热闹闹的街头看了一眼。

昨日与世樵分手时,世樵满脸通红地说,家中又快揭不开锅了。今儿用过午饭他便取了藏在西院杂树丛里的米袋和衣物。

王天井巷一带当铺茶楼吃食店卖杂货的摊点样样都有。

这一阵子,胡海元牢牢盯上了家里的大红橱,虽则娘因他动过红橱里的衣物,尤其是那只玄黑色的包袱,请他吃过耳光。

哼,谁会要那件血青色的女式长衫和那两件男孩的小衣裤,连布眼都没了的东西,要它作甚!但红橱里爹娘那些多少年没穿了的褂子裤子,还有他那些嫌小了,再穿不成了的褂子裤子,依然可以派用场的,他们家不会再穿了的褂子裤子,别人还可以穿啊!他为想出这么个主意,对自己特别满意。

这会儿他不仅卖了米,还当掉了爹的一件褂子和裤子。

每次他都先把得手的衣物和那些米,藏在西院的杂树丛里。

那日,他和吃了面的世樵一回到王天井巷,同样也饿得七颠八倒的世樵娘,已经坐在家里暗自垂泪,家里冰锅冷灶的,她没有一点辙,那盘绳根本就卖不掉。

胡海元一说他家的店里经常要用绳子,他爹可以常买她的草绳时,世樵他娘那一双泪眼蓦地一亮,立即转悲为喜,扎开双手,盯着他一一排在桌上的铜钿。

“菩萨照应呵,快点谢你大哥,谢谢你大哥一家门!”世樵娘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了两团红晕,对世樵说道。

胡海元的心里升腾起了一种庄重的使命感。

从他撞见世樵饿得七荤八素那日开始,他才想起来给世樵家算一笔账。不说其他开销,仅仅维持世樵家每天一日两餐的最低费用,至少应在十文左右。但世樵娘运气好的话,顺顺当当卖掉盘草绳或者替人缝缝补补,每天顶多也只能进账个五六文铜子。世樵家后院那两亩稻杆稀稀拉拉的地,他也仔细看过,熬到秋收,就是加上瘪谷,撑死了亩产也不会超过半石。就是说,仅凭这两亩稻,打一石谷,再种点青菜萝卜之类的,除了交纳田赋,这家人全年的收入就是个一千多文,一两银子的样子。一日平均十文,一年得三千多文,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额外进项,他娘俩一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日子,得把脖子扎起来才行。

胡海元想想都头晕,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世樵和他娘到啥地方才能挣到这二两银子?

胡海元站在当铺门前,扫视着了一眼这条人来人往的大街,拔脚往王天井巷那儿赶去。

*

胡燮炎满身风尘,躲在人丛中,看到儿子进了那家小当铺,便愣在了那里。

他方才骑在花斑马上,押着一队满载货物的骡马,走在人丛中,一眼就瞧见儿子怀里像似揣了包东西,贼头鬼脑地溜边而行,形迹极其可疑,便让他临时雇下的伙计,带着花斑马和载货的骡马,原地等他,就远远地尾随儿子而来。

从那老翁家里出来,胡燮炎落后了胡海元一截。

刚才看到儿子鬼鬼祟祟的样子,决定跟梢之后,只是感到这小子有事,但他不曾想到儿子竟会偷家里的米卖,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个孽子竟然还偷了家里的什么东西当掉了!

临离吴州之前,柜上又少掉了些零碎铜钿,他还铁定以为应当是他和妻子轧错了账,因为他曾在账桌和柜壁之间找到了那些铜钿,所以他觉得这断断与儿子无干。现在看来,那些铜钿必定是这个贼子所为!

眼前那个虎头虎脑一副忠厚相的孩子是他儿子吗?

胡燮炎不觉手脚冰凉。他断断不能相信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是真的,在那种花卖花老翁家中,他胸中已经烧起来的那一把冲天大火,此刻直往上顶,顶得他脑门子又昏又痛。

“千万别…先别…也许没当甚东西,他只是进去转给一转!”胡燮炎一遍遍告诉自己,事没弄清楚之前,千万千万……“

一看儿子提脚走了,胡燮炎飞身扑进了那家当铺。

*

胡海元一到世樵家门口,就听见世樵在西厢房里有板有眼的读书声。窗扇上的破竹帘已经被放下来了,他只看到世樵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世樵家的西厢房,是这幢老宅中最抢眼的地方,他爹给他留下的上千册书,一本也不少地一摞一摞摆在书架上。

前两年,为了替世樵他爹看病抓药,他家能卖的差不多都卖了,他爹殁了之后,连堂屋和后天井之间那排门及后天井两边厢房上的花窗,全拆卸下来卖光吃净了,但那些个书却一本也未曾出卖过。

世樵对他说,他余世樵没有其他本事,只有读书。待他回头过了院试,成了廪生就好了,可以省出口粮铜钿。胡海元也知道廪生由官府供给膳食。是的,这样人慢慢也就能熬出头了。世樵说,然后他奔贡生去,直接进国子监。他的目标就是书院巷的顾举人。他说他若是中举,也就心满意足了,他和他的娘就真的苦出山了。

世樵娘同世樵想的一样,她说她吃糠咽菜,那怕是喝凉水,也要供儿子出来,真到了走投无路这一日,她变卖这幢老宅,去住草棚。她对胡海元说,世樵能读出书来,这是她惟一的指望,她就靠这个撑着。

胡海元低低地咳了一声,正在堂屋紧赶慢赶搓草绳的世樵娘一见胡海元来了,赶忙起身,整了整脑后那个松散的发髻,掸落大衫前襟上的几根稻柴,热热地招呼儿子的这位朋友。

自那日,胡海元发现他说自家的店里要买草绳之后,世樵他娘眼中就再也没有那种疑惑的神情了。原本她觉得他家里缝缝补补的事,交给一个男孩来办,委实有些说不过去,但他家的店里要买草绳,那应当是靠谱的!

这时,世樵也从西厢房里走出来了,他欢天喜地地叫一声:“阿哥!”,便去端椅子,非要胡海元稍息片刻,再回家去。

一直眉中带愁,脸色萎黄的世樵他娘,这一阵有菜有饭,人便滋润了不少,一对杏眼多了几分精气神,脸上也添了些笑意。

胡海元有点沮丧,他发现世樵娘比自家娘,要中看几分。

世樵娘这时给胡海元倒碗水,向儿子使了个眼色,便忙不迭地奔后面去了。

胡海元看见了这母子俩交换了个眼色,但不知其意。他问世樵:“你和你姆妈要作甚?”

世樵一脸天真地眨着眼摇着头,表示啥也没啥,然后便开始说东道西,似乎要缠着他。他感觉世樵和他娘又寻啥东西要回敬他了。

“我娘说再定几盘草绳,这是买稻柴的铜钿。”胡海元立即摸出卖米和当衣裳的铜子堆在桌上。

“喔呼,家里开伙仓的铜钿又有着落了,娘呵!”世樵满脸放光地欢呼道。

胡海元急着要走了,但都被世樵拦下。

“再坐坐呢,再坐一小会!”世樵恳求他。接着便说他娘因为草绳有销路,起劲极了,这一阵是起早贪黑,忙得不可开交。他指指一溜贴墙摆着的一盘盘草绳问,“阿哥几时运回家去?”

“就这两日一并拖回去。”胡海元垂着眼皮吱唔道,他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准备起身走了。

世樵马上跳起来拦下,并连声唤他娘来。

世樵娘应声而出,她两手来回快速地倒腾着一枚白壳鸡蛋,那蛋烫得她嘘哩嘘哩地直喘气。胡海元这才明白刚才这娘俩使眼色的用意,心里不禁一阵感动。

世樵娘从碗橱里取出一只小碗,将白壳鸡蛋盛在碗中,端到胡海元面前,非要让他吃下。她说那是一个头窝蛋,上面的血渍她刚刚煮蛋时洗净了。头窝蛋很补的。

世樵也像宴大宾似的,连连催他吃下这枚白壳蛋,如同那次吃面,胡海元劝他那样。

那次吃面,世樵转着圈小口小口喝掉最后一口汤的时候说,他出世以来,从未吃过如此的美味。

“你…自家吃,我…”胡海元死活不从,坚决拒绝吃下这白壳蛋。

“…刚刚吃过…粥,吃不下的,你吃呢!”世樵指指胸脯,硬生生地将蛋塞在了胡海元手里。

“喂,官人,你在这儿转来转去,是寻人?”对门的胖妇人提着菜篮子,面向一个土头灰脸的大汉,大声逼问道。

那个怒气冲天的大汉,对胖妇人点点头,然后转过脸来,目光锐利而又阴鸷,如鹰隼似的向世樵家的门里看过来。

胡海元抬脸向门外一看,一个寒颤,手脚立时不听使唤了。

胡燮炎一见儿子,眼睛一圆,一脸杀气地夺门而进。他在世樵和他娘还未回过神来,一把拎起儿子,一个门掌糊了过来。

胡海元顿时觉得自己的鼻梁眼窝全被爹的这一掌垫平了,喉管鼻腔里那一股股辣辣的窒人心息的刺痛,立即将他一下子拉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胡海元再一次感到一种灭顶之灾降临了。

门外随即涌进一批人来,将世樵家大门和天井,围个水泄不通。

那瘦高汉子白面人和一壮士牵着那三匹高头大马走了过来,站在那石库门门外的一堆人后。

世樵娘一见胡海元满脸血,一声尖叫,便扑过去,死命地抱着胡燮炎一条胳膊。世樵也立即抱住了胡燮炎另一条的胳膊。

胡燮炎两手一抬,世樵和他娘便双双跌翻在地。随即,他一掌对准儿子的天灵盖劈下。

跌翻在地的世樵翻身一滚,双手死死地抱着胡燮炎的脚踝。

罩在掌风之下的胡海元,感到自己的胸腔立时膨胀开来,肺叶憋涨得快要炸开来了时,手里那枚鸡蛋在他手里爆散开去,他低吟一声:“爹……”

悬在胡海元天灵盖上的那手掌一愣,颤颤地收了回去。

世樵娘听到胡海元那声“爹”,便爬起身来,再次抱住了那条布满灰土的胳膊,不住地大叫:“他大伯,他大伯,你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你这样打法,要出人命的呀!”

世樵也听到了胡海元叫爹,他抱着脚踝的手,不由得松了下来。他怎么都想不到他这个忠厚仁义的阿哥,会有这样一个躐躐遢遢且凶神恶煞的爹。

瘦高汉子从门外看见一大汉右手臂上吊着一妇人,脚下拖着一男孩,犹如老鹰捉小鸡,一倾身满把擒着那个一脸鲜血的男孩,活活地掼在地上。他两手一拨,将那些看客拨拉到一边,插进门去,立在那大汉和男孩之间。

胡燮炎一怔,摆脱世樵和他娘的纠缠,定睛打量瘦高汉子。

瘦高汉子年约三十,脸庞无须,白白净净的,一副斯文相,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门外那个白面人身子一晃,便到了胡燮炎左侧。

胡燮炎当即感到他和瘦高汉子之间竖起一道无形的墙,便知此人绝非凡人,脸上不由得掠过一丝惊讶。但他随即也在白面人的眼中看到同样的神情,尽管那神情稍纵即逝,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瘦高汉子轻轻拎起魂飞魄散的胡海元,对胡燮炎一拱手道:“得罪,在下平生最见不得有人对孩子大打出手。”

“我在管教我的儿子!”胡燮炎怒气冲冲地对这两人道。

胡燮炎与这瘦高汉子的眼睛对上了,他一下感觉到这人的目光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震摄力。虽则对方有些目中无人,但毕竟是为了他儿子免遭他的毒打,才施予援手的。他瞥了那位不作一声、伺机待发的白面人一眼,觉得没有必要同这样两个人比长量短。与瘦高汉子的目光胶着了片刻,胡燮炎率先移开眼睛,不较这个劲了。

这瘦高汉子指指站立不稳的胡海元,神情严峻地问道,“他干啥了,惹得你动这么大的肝火!”

世樵娘蓬头跣足,面色死白,她已经浑身脱力了,软软地指着胡海元,喘着大气追问胡燮炎:“是呵,他大伯,他到底干啥了,你要这样往死里打!”

“虎毒还不食子呐!”有人在人丛里这样说。

世樵对胡燮炎不停地作揖恳求道:“仁伯息怒,仁伯息怒!”

这时,那个当铺的伙计,拿着胡海元刚刚当掉的两件衣裤,又挣扎着挤进门来。

胡燮炎奔出当铺时对伙计撂下一句话:我要到府衙去告你们,你们连小孩的东西也敢收!胡燮炎前脚走,掌柜后脚就到了。伙计对掌柜一说,吓伤了的掌柜便命他追随而来。

那伙计举举手里的两件衣裤,抱歉地看看胡海元,看看胡燮炎,对瘦高汉子和世樵娘他们小声地说道:

“这小孩…有几次…有好几次,拿了家里的东西,在我们柜上当掉了,我们以为大人知道…其实都是不值铜钿的旧衣裳……”

脸上血淋淋的胡海元羞惭地低下头来,他恨不得立时就死。

胡燮炎眼前突然一阵模糊,他原本不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儿子是个贼。

刚才他一路寻来时,也再三再四地告诉自己,把人弄回去再说,可见到儿子那一刹那,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到底没能管住自己,他觉得自己不那样做,人要炸了。

胡燮炎怒发冲天地看看那伙计,又看看形容萎琐的儿子,不知该先恨谁:“他奶奶的!”

那当铺伙计的话声一落,人丛中立时传来一片恍然之声,有人随即大声地议论开了:

“做贼,怪不得大人要火死了!”

“那确实得往死里打,看他下回还敢不?”

“看不出,这样一个老实头,啧啧!”

“哦……”瘦高汉子冷冷地瞥了胡海元一眼,欲转身离去。

世樵的眼泪迸出来了,他双拳紧握,怒视着众人。

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的胡海元,直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前后一晃,差点儿一头栽下。

“孽畜,胡家门里祖宗的脸让你给丢尽了!”胡燮炎感到周身阵阵血冒,他一把捞住儿子,大怒道,“别在这儿现世了,走!”

胡海元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爹,爹的脸骤然变小了,惨白如纸,没有一点儿血色,但眼睛通红如炭火。他知道今日死定了。

世樵娘忽然眨眨眼睛,一步上前拽住胡燮炎,指着客堂墙边几盘草绳问道:“他大伯,你可让你儿子预定我家草绳,还付了定金?”

胡燮炎猛猛地摇摇头,脸倏地红了,他不知道儿子在这里又耍了什么鬼花样。

突然间,世樵娘和世樵什么都明白了。

“哦,我的儿呀!”世樵娘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呜咽着将晕三倒四的胡海元拥在怀里。

余世樵突然一声悲啼,朝满脸鲜血的胡海元夸嗒跪下。

胡海元浑身一震,从世樵娘怀里挣扎出来,连忙扶起世樵。

“阿哥呵……”世樵一把抱着嘴角上鼻腔里仍血流不止的胡海元,放声大哭了起来。

“哦,他大伯,事情是这样的呀……”世樵娘边泣边诉,将孤苦家世与胡海元如何时常解囊接济并以家里货栈的名义预订她的草绳一事从头一一道来。

周边乡邻也不时地插言,以证明这孤儿寡母确实已经穷得不能再穷了。

一些过路人又立马七嘴八舌,对胡海元发出阵阵赞叹之声。

听那个提着菜篮子的胖妇人说到世樵娘卖绳未归,连着几顿粒米未尽的世樵在门口等娘睡去时,已经转过身来的瘦高汉子那双眼睛湿润了。

瘦高汉子他那透着象牙白的脸颊上显出了两团红晕,眉目中藏着一抹悲戚之色。他走到胡海元面前,轻轻拍拍他的脑袋,叹道:“小小年纪,如此仁义,难为你了!”

胡海元不知这个瘦高汉子和白面人是谁,但他感觉到这两个人跟他出世至今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尤其是这个瘦高汉子,官不官,民不民,既不像商人,也不像个读书人。这人的眼中有一种令人不敢正视的东西。他手足无措地低下头来,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那汉子又对他语重心长地嘱咐道:“积聚微小,渐次满大器呵!”

胡海元偷偷地抬脸看了瘦高汉子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时,胡燮炎对瘦高汉子这一副天公地道悲天悯人的样子,有了几分不满。说这些干吗,他这个作爹的不是不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吗!他觉得他也该说两句了。

于是,胡燮炎提高嗓门对胡海元道:“这等事说与爹娘又能怎的,你爹娘待人接物,你也略知一二,用得着…用这种方式来接济你的朋友!”

面孔笔板的胡燮炎边说边掏出一汗巾去揩儿子脸上的血污,但胡海元微微侧过脸去,摆脱了爹的手。他只不过不想弄脏爹的汗巾。

胡燮炎会错了意,脸上便有几分尴尬。

“好生读书,有朝一日出息了,得志了,务遵朝廷之法,行天下之正道,抚安一方。”瘦高汉子瞥了一眼西厢房那一排排摞满书的书架,转而又指指胡海元,对仍在抽泣的世樵道,“如此,亦不辜负你这位有着古道心肠的义兄,今日横遭这顿毒打!”

余世樵自觉这个气度不凡的汉子神情言辞中有一种不容分说不可抗拒的魔力。他不由得肃然起来,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

胡燮炎刮了瘦高汉子一眼,瘦高汉子虽则有些托大,但这番话,还是令人心神俱怡。世樵娘连声催世樵,向这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瘦高汉子道谢。

瘦高汉子随即向胡燮炎一拱拳道:“幸会,有其子必有其父,恭喜阁下了!”

胡燮炎那张阴影密布的脸稍许有些放晴了,他也一拱拳回道:“谢过!”

突然间,瘦高汉子向白面人示意了一下,白面人立即解下腰间那个袋囊,交给瘦高汉子。

瘦高汉子掂了掂袋囊,满把塞在了世樵娘手中。

这瘦高汉子将袋囊一塞在世樵娘手中,立即让胡海元想到当年慧贤伯伯从怀里摸出银票,塞进妹子蜡烛包的情形。

瘦高汉子和白面人未待众人作出反应,一纵身,便出了大门,飞身上马。

世樵娘一愣,从袋囊中一摸,摸出了一把碎银。

门里门外立即响起一片啧啧称奇的叫好声。

世樵娘沐着一头一脚白花花的日光,扑出门去,但见那瘦高汉子白面人他们已经扬鞭而去。

世樵娘在众人议论声中,折进门,不知所措地看着所有的人。突然她唔的一声,将袋囊向胡燮炎手中塞去,满脸羞愧地叫道:“他大伯…他大伯,怪只怪我……”

“这事清楚了,也就没啥了,我家店里也确实需要草绳,他婶你不必过意不去!”胡燮炎推开世樵娘,三步两步走到大门口。

众人又七嘴八舌的劝世樵娘:

“说的是,说的是!”

“世樵他娘,你也就甭客气了!”

“爹……”胡海元慢吞吞地挪过来,打算与他爹一齐回家。

胡燮炎听着儿子闷闷的但却又显得乖顺的声音,回头看看儿子那张血糊糊的脸,不觉满心羞惭地垂下眼皮。他半软半硬地向儿子嘱咐一声:“在这婶娘家汰汰面孔,自己回家去!”

胡海元和世樵齐齐应一声,便随世樵娘进屋洗脸去了。

众人大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稀奇事,欢天喜地地散去了。

胡燮炎长叹一声,拔脚而去。

*

天气陡然由晴转阴,天色有些微暗。胡海元满脸青肿地躺在自己的床里发愣。

刚才他先爹一步到家,娘他见一副败将模样,便以为他在哪儿打过架了,嘤的一声,扑到他跟前,咬牙切齿地怨道:“你咋一点都不让人省心的哟!”

胡海元什么都没说,任凭娘一通数落,但娘随即听到外面邻舍一声欢呼,便再也顾不上问他长短。

娘奔出大门,一见爹和那一队骡马,不由得喜出望外,人立即活了过来。她欢天喜地地与盛阿爹一起,奔进奔出,指挥短工卸货码货,忙得不亦乐乎。

胡海元觉得自己再也没脸见人了,他不知往后再怎么见人。虽则在回家的路上,他已经知道自己和那个瘦高汉子的义举,居然在吴州的街头巷尾传为美谈。可他不但不感到得意,反而益发羞愧不已,自己毕竟是个贼的,虽然事出有因,但他到底是个贼,一个家贼。

胡海元昏昏欲睡,每当他感到焦虑,感到压抑和痛苦时,他都会觉得很睏。

白日大太阳时,娘会关上房间里所有的窗,以免外面滚滚的热气弥漫在整个房间。待太阳下山,娘才开窗通风通气。但这会儿,刮进来的风,全是热的。

一阵阵风,热乎乎地吹到脸上,胡海元愈发睏了。

突然,他从一扇半开着的窗扇上第一回发现,嵌在窗扇格子里的一块块银白色蚌片,朝外的那面居然沾了一层薄薄的黑灰。此刻,他渴望来一场猛猛的暴雨,将这些蚌片冲个干干净净。

店堂里静下来了,爹的声音忽然从下面传了上来,眼神朦朦胧胧的胡海元,双臂一撑,稍稍抬起了身子。

他明知爹会对娘说些什么,但他还是抻长耳朵去听。可爹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娘一开始还一惊一乍,但后头就悄无声息了。

店堂里气氛肃然,胡燮炎夫妇对儿子用这种方式去接济王天井巷那对母子之事,犹如豆腐落进灰堆里,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深感为难。

胡燮炎面对一时无语的妻子,默然而坐。

下面店堂里半日无声,令胡海元如坐针毡,他的双臂渐渐地软了下来。他慢慢放展身子,眼睛一暗,头一歪,终于睡了过去。

一阵脚步声,从楼梯口一直响将上来。胡海元一个激灵,立即又醒过来。他面朝房门,吃力撑起身来,然后低低地垂下头来。

看到面目全非,满脸泪痕的儿子,胡燮炎心里有几分不忍。

除了接济那王家人的方式,这小子并无过错,可自个儿就那么不分青红皂白便开打,再说,下手也确实忒重了!

胡燮炎径直走到胡海元跟前,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胡海元什么也没说,只是使劲憋住卟卟嗦嗦往下落的眼泪。

胡燮炎第一次对儿子下话道:“再甭哭了,爹爹委曲我儿了!”

胡海元一听这话,一声呜咽,泪如雨下,但他立马止住眼泪,抽噎道:“没…关系…”

看着儿子乌紫肿胀的脸,又听到他发自心底的那声“没关系”,胡燮炎心头微微一热,但他刚想再说点什么,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楼梯上随即便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阿哥,我娘来看你来了!”世樵脸蛋红朴朴地提着一竹篮糕糰红枣香瓜,喘着粗气,奔进门来。

胡海元看到世樵他娘紧紧握住娘的手,泪眼婆娑地向他走了过来,而此时的娘面孔却依然笔板,一脸沉郁,他再一次感到世樵他娘比自家的娘,要好看几分。

世樵趁他娘对胡海元嘘寒问暖之际,向书橱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了摊在窗下那条长凳上的一摞摞书,顺手抽出那本《檀弓下》,嘀咕了一句:“原来阿哥也看过这书!”

“哼,要么书看他,他看书!”赵素雯冷笑一声道,“这几摞都回潮了,摊这儿晒晒干。”

平日里娘再凶一点的话,胡海元都能坦然吃进,可这会儿当着世樵和他娘的面,这样说他,他脸上竟有些挂不住了。他还真的翻看过这书,但一看到孔夫子说的尽是有关丧葬之事,他的兴头便倒了。

胡燮炎摸一把世樵圆圆的脑袋,自一见到世樵,他就打心眼里欢喜这个一脸灵气孩子。于是明知故问道:“这位小阿弟读过此书喽?”

世樵淡淡地点了点头。

胡燮炎瞥了一眼儿子,又道:“那小阿弟,又有何见教!”

世樵昂起头来,随口说道:“这关乎葬礼的繁文缛节不足为训,令白发高堂既无终身之忧,亦无一朝之患的君子,方为正人君子,换言之,对父母双亲厚养薄葬才是君子之本!”

胡燮炎和赵素雯相视一看,随即又向世樵投去深深一瞥。

胡海元的手在世樵他娘的掌中微微一抖,他看到从爹娘眼中一掠而过的那种钦羡酸楚的眼神,他的心立即冰掉了。

时夜,一脸瘀青的胡海元在床上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眠。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