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二年的七月十五这一日,胡燮炎骑着花斑马载着那只竹编提箱,独自去鸡鸣寺进香。

儿子昨晚竟发起了寒热,今早烧退了,但他娘不管这小子怎么央求,死活不让他出门。胡燮炎知道楼上的窗户后头有一双眼睛,目光哀伤而又怨忿。

这段时间,儿子似乎变了个人,总是满腹心事郁郁寡欢的,眼睛中有时会浮现出一缕悲愁的神色。

儿子这模样,显然是对王天井巷那事不能释怀,放不下。不过,胡燮炎认为人得经历些事,才能长大,这不算件坏事。从前,这小子一直独来独往,除了与他的同龄人结死怨,没有一个朋友,不论是损友还是益友,这让他这个当爹的始终有些担忧。

那个余世樵是个人见人爱的读书种子,谁都知道这孩子将来有大出息,儿子有这样一个小朋友,是件好事。王天井巷那事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算过去了,但有时想到这小子胆大包天,竟会做贼,胡燮炎还是有些怅然若失,虽说是个“义贼”,可终久是个贼。有时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没劲,就不想搭理这小子。

于是,胡燮炎头也不回地沿着驳岸,驱马而去。

临近胥门,胡燮炎就看到沿城墙一溜破败歪斜的屋子那儿,围者如堵,乌秧秧的立了一大群人。

“又死了人了!”胡燮炎第一个反应便是这个。他立刻想到了去岁那对仰天而卧着两副排门板上夫妻皮肉灰白的尸身。

一看那群人中有不少人摇头长叹,有的人还不住地用袖管擦拭眼泪,再看那屋中央被探下的排门板上模模糊糊地躺着几具死尸时,胡燮炎即刻跳下马。

看到人挤人,胡燮炎便把盛着供品香烛的竹编提箱拎在手里,牵马向前走去。

一个身着褴褛衣衫的老丈,指着身后的屋门,絮絮叨叨地把这里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众人。

这是一个教授私塾的老童生之家。老童生其实并不老,三十出头,参加多年的童生院试,连个秀才都没中,所以被称作老童生。

老童生一家三口,全仗他教习学童那点儿微薄的收入为生。但这两年,弃学的学童日趋增多,这一家三口生活便越来越难以维系。

数月不知肉味的小儿,为吃点荤腥整日与老童生纠缠不休。

“买点肉吃吃呢,爹爹呵,买点肉吃吃呢!”那小儿一见爹,动辄便是这一句。

今儿一早,小儿又是这一套,老童生终于发作了,他一把逮住小儿叱责道:“吃肉,吃你个魂,一天到晚总想着吃肉!你投错胎了!”然后上去两记耳光。

有几个乡邻在门口你一言,我一句地劝开了。小儿从乡邻中挤出门,抹泪而去。乡邻们又劝了老童生几句,也各自散去。

老童生独坐无语,但心中充满了愧疚。

“怪来怪去,只能怪自家,百无一用呵!”娘子在里屋的病床上呻吟道。

老童生想想也是,因而便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接着又因自责而动气,独坐半晌,于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怀揣几文小钱负气直奔一家肉案买肉。

“你吃错药了吧,这点铜钿也要买肉?”那屠夫一把推开那只摊着几文小钱的手,“去去去,我这儿忙着呢!”

“有一文买一文,买一两算一两!”老童生力争道。

屠夫咚的一声,将砍肉板斧使劲剁在圆砧凳板上,弹出眼珠定定地盯住老童生,咬牙切齿地问:“你寻事啊?”

老童生与那屠夫对视了一会,在围观者的奚落声中,很快败下阵来。他慢慢地退下,羞愧难当地转身离去。

但老童生心有不甘,转了两圈后,几经踌躇,又立到了远处另一肉案边上,翻翻弄弄,像是在挑肥拣瘦。

突然,老童生趁人不备,迅速拖下案面一刀猪肉,揣入怀中,转身就走。不料,被屠夫当堂拿获,一顿暴打,并扭送府衙问罪。

老童生涕泪俱下,陈述公堂,衙役看客闻之无不动容。

那屠夫垂下眼皮对篷头跣足的老童生道:早知如此,送你一块又何妨!

肉,老童生想想还是要的,被人打也打了,脸也已经丢尽了,就这样吧!出了公堂,脸上手上多处皮开肉绽的老童生,接了屠夫作为物证而呈递公堂的那刀猪肉,谢过,便脸红脖子粗地拎着肉,低头贴着路边一路疾走而去。

老童生拎着肉回到家中,他那病恹恹娘子便问他的肉和伤从何而来?一向有些惧内的老童生百般欺瞒,但经不住娘子声色俱厉数次盘问,便将此事如实道来。娘子听罢,未出一言,便回到了房中。

老童生操刀洗涮烧煮半日,不见娘子动静,便离开灶台,推门走进里屋。

门一开,只见娘子已悬梁自尽,气绝多时。

老童生放下他的妻子,摆在床上。他毫不迟疑地从床下一只瓮中摸出一包鼠药,倒出一半,然后返回厨房将剩余的半包鼠药,悉数抖在了肉锅里。

老童生修绝命书一封,而后坐在外屋静候小儿归家。

小儿跨进门坎,闻到肉香,扑进屋内,待看到饭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不由得浑身一颤。

“喔唷娘喂,今儿你家吃肉!”一个邻舍路过门口惊叫道。

老童生静静地向那位邻舍点点头,又向小儿抬抬手,点头示意,去吃吧!

那小儿一声欢呼,抓起了筷子。

老童生向叭叽叭叽大啖着红烧肉的小儿投去最后一眼,走进里屋,吞下另一半鼠药,然后上床躺在妻子的一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半碗肉落肚不久,小儿便药性大发,痛得满地打滚。

被惊动的四邻纷纷抢入屋内,七手八脚地抬起小儿,有人喊着老童生夫妇的名字,推开了里屋的门。

但见老童生夫妻早已双双撒手西归。

不一会,那小儿也七窍出血,不治身亡。

瞬时,胡燮炎悲愤欲绝,虽然他一时不知道该去恨谁,但刹那间,他的胸中充满了恨。

花斑马突然腾起前蹄,一声长嘶,周围人哄的一声逃开了。

“快点松缰绳呀!”有人冲着死拽着缰绳的胡燮炎大叫。

胡燮炎身姿僵直,眼如铜铃,脸色一片青紫。看到有人朝他吆喝,他才松开了缰绳,慢慢地排开众人,向那屋门口走去。

“缰绳勒得这样紧法子,真是的!”那老丈吓坏了,逃到一边,不住地怨胡燮炎,令他吃了一个惊吓。

胡燮炎从竹编提箱中取出一些供品香烛,在地上排开,独自孤立在那家屋门口,祭奠这直直地躺在排门板上的两大一小三具死尸。

青天白日下,一缕缕香烟拉成弧线,轻轻扬扬地扯向天去。

“走了,人走了!”有几个看客赞许地看着模样骇人的胡燮炎,指指那轻烟,连连惊叹道。

不远处传来一声锣响,人们立即闪到一边,衙门的人到了。

“来看啥呀,看只卵呵看,有卵用,全是娘只瘟个屄贪赃官!”一乱发男子瞅冷子骂了一声,而后两边一看,头一勾,消失在人流里。

*

吴州城中的碧玉坊是吴州人人皆知的一个地方,除了专门织造皇家衣帛的吴州织造局而外,有奢华的戏院书场和精致的百货绸缎店家,列阵其间。碧玉坊的街路宽敞而又规整,可容三驾马车并行仍绰绰有余,不论啥时候这街路始终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因为碧玉坊的晚间一直是火树银花不夜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人称鬼街。

碧玉坊中还有一条弄堂,也是个繁华热闹的去处。那儿常年住着几十个监管吴州织造局和出任“税监”和“矿监”之职的太监,故而这条弄堂,被叫作太监弄。因着这些食不厌精的公公们,吴州最负盛名的几家酒楼茶肆都开在太监弄了。

此时,滕公公与齐知府,双双落座在太监弄千鹤楼三楼临街的一间厢阁中。

官至太仆寺少卿的滕公公团脸长身,满目和蔼,颇有长者风范。齐知府虽与滕公公均为正四品,但他一直将滕公公奉如上宾,尤其是滕公公替他作说客,说服谷大康接受绞杀他俩家奴的判决。

前一阵子,齐知府觅得两坛数十年的状元红,用过之后,感到此酒非比寻常,他曾喝过的状元红根本无法与此酒相题并论。

这酒坛封口前,酿造者竟在坛中放入两条宽如巴掌的鲜活鲫鱼。如此,这酒便透着世上少有的一股子鲜劲,令人齿颊生香。

今天,齐知府坐轿在几处举行盂兰盆会的寺、院、庵、观走马观花一番,便邀滕公公专程看了在府前街高台表演的舞狮、杂耍,这是他几个月前就派人前往泉州定下的班子。

吴州同知与知州、牧令在这之前,对他这种“与民同乐”,一直交口称颂,但他清楚这是同僚与他客气,并不特别放在心上。但方才他和滕公公亲自将一艘扎糊的大纸船,放入水中,点火焚化,并与吴州许多百姓一道,在通太河口燃放了滕公公称作谓“慈航普渡”的河灯,滕公公赞他怀念少有的慈悲之心时,齐知府真的十分开心。

邝公琪的事,一开始他还耿耿于怀,但随后他便不打算再追究了,一则,绞杀谷大康俩家奴时,百姓因他断此案时不畏权贵强势,公道正义,对他的赞誉声始终不绝于耳;二则,邝公琪从此却极为低调,连家门都不大出了,关键是邝公琪此举义感君子,大得人心,他也不想再节外生枝;三则,他得给刑部主事章伯雄一个面子,府衙的人都知道,邝公琪在吴州府学与章伯雄同窗数载。

几大杯状元红落肚之后,齐知府越发愉快了,他感到自己的骨节骨脑都舒展了开来。今日那桩因窃肉一家三口服毒自尽的命案,给他带来的不快,便彻底消散殆尽了。

千鹤楼的窗户,反映出太监弄店家和住户在门外路旁以祀野鬼而烧纸所燃起的火头,在滕公公象牙白的面庞上,在雕梁画栋的厢阁板壁上,明明灭灭,这情形不但不见阴森之气,倒添了节假的喜气。

这时,齐知府喝退左右,从怀中取出一对锦盒,沿着光洁的红漆桌面推向滕公公道:“公公,过几日乃公公的寿诞,下官明日将外出公干,公公寿诞之日,不能如期返还,与公公祝寿。这儿有太湖珍珠两颗,作为公公寿礼,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哦!”滕公公并不假意客套推辞,一脸平静地打开锦盒,但一见两颗如此硕大的珍珠,不禁稍许露出些惊讶之色,“嚯,稀罕之物呵!”

“那里,那里,粗鄙之物,有污公公法眼,万望公公笑纳!”齐知府诚心实意地笑道。

“那就谢过!”滕公公一拱拳道。

“嘿,岂敢让公公言谢!”齐知府连忙抱拳回礼。

滕公公收起了那对锦盒,像啥事都没发生似的,将一块河豚肉送入口中,开始细嚼慢咽。

见滕公公收起了那对珍珠,尤其是看到见过大世面的滕公公面对那两颗珍珠时脸上显出来的表情,齐知府舒出一口气来,心里很高兴。自己送给人的东西被人稀罕,这也是乐事一桩。

接着,滕公公便直截了当问齐知府有何事相托,当齐知府回答无事相求时,滕公公心里很是舒坦。

来吴州已有些时日了,滕公公对齐知府的为人也略知一二,齐知府在朝中的口碑也还不错,因而收下他如此贵重的礼物,心里没有什么负担,再加上面前这美酒佳肴和对面隔断后突然传出一阵若有似无的江南丝竹乐声,令滕公公心情奇佳,整个人显得特别放松,他的话不由得多了起来。

自打与滕公公接触以来,齐知府就发现滕公公不愧为宫中老人了,很懂得些为官之道。滕公公只聊京城和宫中的轶闻趣事,从不涉及政事人事。更为难得的是,这个在宫里呆了大几十年,侍候过两朝皇上和当今皇上的红人,从不狐假虎威,不拿架子,不排场,而且还很好说话,很好相处。席间,齐知府除了一直在给滕公公布菜劝酒,就这样洗耳恭听,听滕公公说笑,并适时作出应该作出的反应。

今日滕公公谈锋甚健,说话的欲望很强,他似乎很乐意与齐知府有这样一席闲谈。

此时圆月高悬,有些商家开始关门打烊,路人溜边而行,将街路中央让予潜行的魂灵。而碧玉坊间的街道正中,每百步就设一香案,供着新鲜瓜果和“鬼馒”。香案之后,有道士独立在缭绕的香烟中,摇头晃脑执铃吟唱词义不详令人不解的祭鬼歌。

大街上有不少人已逐渐离去,毕竟今日是中元节,不要一不留神,撞上个啥。但仍有好热闹的人,立于街路两边的屋檐下,面对香案聚而不散,分明想将这不知其意的“施歌儿”,听个清清楚楚,想将这看也看不清楚的物事,看个明明白白。

这时一个白晃晃的身影悠悠然,从碧玉坊间的一幢雕花大楼上飘摇而下。

一街的人眼睁睁地见那白影和他映在地上的长长的黑影,一齐蹦蹦跳跳直奔太监弄而来。

屋檐下的众人,在这一刹间,一律毛发倒竖,张口结舌。

被这突如其来的噤声骇住了的一个老道士,蓦然回首,只见一个身着白盔白甲的高大身影飘扬而来,一时不知这是演的那出戏,竟也生生地愣在了那儿。

百步之外那个香案后的年青道士不知深浅,抓起案上的宝剑,一撩道袍,直扑弄口的白影而去。

鸦雀无声的弄内,有人恍然高叫:“捉鬼戏呵!”

于是弄堂里有几人连连拍打心口,释然而叹:“触那娘,事先也不讲一声,吓杀人了!”

“呔,何方…”那年青道士“妖孽”两字还未出口,便腾空而起,连人带剑一头戳在墙上。

“好看好看,真个好看,出世到今,从来也没……”有人兴奋地拍打着左右,语不成声地大叫。

“这就是白公祠中的白公子呵!”一个书生指着那个从一边飞身而来的白盔白甲,扯开嗓门尖声高叫道,“看那,这白盔白甲分明就是那白公子披挂的盔甲啊!”

这吴州白公子,虽无伍子胥功勋盛名,但也是民间传说中的一尊佑护吴州城的护法神,百姓不仅为他塑了等身塑像,还专门用精钢为他打造了一副布满人字纹的真正的白盔白甲。这尊手执青铜佩剑,着白盔白甲,面戴护面甲的护法神,就端立在吴州城里的白公祠中。

这白公子乃吴王夫差一少将,阖闾大城被越人所破,率兵奋勇杀敌,后兵败自刎,泪尽而死。因冤气冲天,阴魂不散,夜夜出没于阖闾八城门,泫然而泣。吴人闻之,无不悲悲戚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吴人便在吴州城中的侍其巷建白公祠,以悼念其赤心报国之精神。

那白盔白甲者,除了露在护面甲后的一对黑洞洞的眼睛,一身清白,透着金属的冷咧。当他从那个书生身边一掠而过时,那书生顿觉寒气逼人,不觉浑身一凛,变了脸色。

追随白公子而来的如注人流,汹涌而至。

白公子脚下腾起丝丝缕缕的雪雾,几起几落,连连飞越几座香案,撇下那些呆若木鸡的道士,来到千鹤楼下。

门前的士卒立即迎了上来,拦住这个传说中的白公子。

一个右手搭在刀柄上的把总,威风凛凛地走上前来,但他刚要开口发问,白公子脚下又腾起丝丝缕缕的阵阵雪雾,只见他袍袖一起,这七品武官连带那些士卒立时翻倒一片,随即便是一阵刀剑棍棒仓啷啷,仓啷啷啷的坠地声响。

千鹤楼前一片狼藉。

此时,起先还以为是一出戏的人,这才都觉得味不对了,观者如潮似的哗哗向后退去。于是香案纷纷倒地,那些香炉蜡烛瓜果供品和法器伴随被踩痛挤兑而伤的人的尖叫声,滚落一地。

那雪雾,在白公子脚下层层堆叠着,他如脚踏云斗,随即腾空而起,单脚在千鹤楼门脸的飞檐翘角上一点,便立定在窗外的屋披上。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罗唣,齐知府滕公公立即起身走向窗前,正想看个究竟,只见眼前白光一道,耳边仓啷啷啷一声,只觉胸口一闷,眼前一黑,一条冰润彻骨的铁索链便锁定在喉。

白公子拽紧铁索链转圈一揉,滕公公齐知府便舞手舞脚地飘在半空,而后铁索链一收,那两人便双双破窗而出。

白公子在滕公公齐知府坠下之际,收了铁索链,两具悬尸自窗栏上旋然而下,又忽而被猛的一提,颈项间裂出一声脆响,继而又抖出两条长长的赤酱血舌,摇来晃去的悬在风里。

人群在歇斯底里的惊叫声中溃堤散去。白公子在那一天一地的惶恐中,衣袂飘扬地走上屋脊,很快溶入夜色之中。

*

吴州城里仿如鼎沸,到处都是喧嚣之声,但熟睡中的胡海元却是让那只鸱鸺的叫声给闹醒了。

有一阵,胡海元常常在这鸱鸺的第一声叫声中醒来了,而后他会在床上重重地翻身,直想跳起身来,冲进东院,杀了这该死的鸱鸺。

那夜,这东西居然自己在院墙上显身了。

他尿完水,人一离开马桶,照例向后天井随意那么一瞥,便心惊肉跳地看到了这玩意儿。

在清白如水的月光下,这鸱鸺模样,他是看得一清二楚。淡褐色的羽毛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黑斑,又圆又大的头上高高地耸立着两撮蓬松的角状羽毛,一双同样又圆又大的眼睛在夜色中如鬼魅似的透出叫人心惊的莹莹幽光。

一阵风来,这威风八面的鸱鸺似乎炸了开来,使原本看上去就比其他鸱鸺身量大出许多的它,显得更加庞大了。

鸱鸺又叫了,一声接着一声。

这宅子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东院,都只能看到一墙藤蔓的东墙。它似乎知道他奈何不了它,故而叫得极为欢势,像是在挑战他胡海元的耐性定力。尽管娘一再警告他,别去碰这只怪鸟,但上次他实在忍无可忍了。

随手在窗外的屋披上掰下一片瓦角,向它发出一镖。

鸱鸺一声惨叫便跌下高墙。

鸱鸺在东院的院墙下扑腾了好一会,引得那些黄鼬紫貂野鸽和鼠蛇之类的也是一阵折腾。这些东西,他全在墙头上见过。

爹又出门进货了,得有个几天才回来。他担心鸱鸺的叫声和瓦砾顺着屋面督罗罗的滚动声,会惊醒娘。果不期然,娘被惊醒了,她在房间里嗓子亮亮地这样关照他:“让它叫好了,你伤了它,它要寻事的,要触大霉运的!这次就跟你算了,往后你再要朝那儿瞎七搭八乱掷东西,当心娘发火!”

娘的声气很严厉,一方面是被搅了好梦,娘像一些家禽,天一擦黑,常常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另一方面,娘确实忌惮黄鼠狼鸱鸺和蛇,她说这一类东西,都不要去惹,惹了就没有好收场的。

从镖击鸱鸺以后,再未听见它叫过一声,他认定它已死了。

可爹回来的当夜,它竟然又来了。一听这叫声,他就知道是它,但它再也不上墙头了,只是在那两间石屋的屋顶上叫。他恨死这只杀千刀的鸱鸺了!

胡海元想蒙头继续睡去,但在这一声一声凄厉而又阴森叫声中,他再也睡不着了,他一个翻身下床,赤脚奔出房门,来到过道里,向那黑呼呼的东院张望。

睡了大半日,他人精神了许多。一听爹娘房间没啥异样的动静,一步蹿到窗前,怒气冲天地看着黑乎乎的东院。

今儿天一黑,世樵来了,打算约他到街上去轧闹猛的。娘说他身子骨虚,不放他出门。世樵一走,娘又逼他上了床。

爹出去了一日,还未回家,娘浑身上下似乎都透着一股子烟火气,弄得他心里怕丝丝的,便早早地睡下了。

此时的月光清白如水,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能看见。

胡海元再一次暗自发誓,无论如何,他一定得想个法子,找个机会,除掉这厮!

但就在这时,一个黑影,飘飘然落在了东院墙上。

就在胡海元大张着嘴,还未回过神来,那条黑影已从东院墙上飞身而下。

胡海元定睛仔细一看,一下认出了那黑影是谁。

“天呵,爹爹!”

胡海元立即魂飞魄散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