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通太河河水汤汤,白帆点点,但塘路两岸不是稻田就是桑林,景色显得极其单调,单调得令胡海元有些睡意朦胧。但他奋力睁大眼睛,丝毫不敢懈怠,紧紧地抓住爹后腰上的汗巾。

返城时,爹走通太河的塘路,每次来去他都不走同一条路。

爹闷闷地说了一句,抓牢!便策马狂奔起来。

爹的情绪非常低落,这让他心里很忐忑。他知道爹对他既愤怒又失望。爹的权威是不容挑战的,他居然敢无视那柱香的存在!

方才在寺里,待他再次看到爹时,看得出,经慧贤伯伯劝解,爹眼中的怒气虽则退了许多,但他知道这事不会这样轻易过去,爹会攒着,只要他再有一点过失,爹会同他新账老账一齐算。这让他不由得小心起来,决不让自己睡去,惟恐再招惹了爹爹。

不过,刚才胡海元用完斋饭,路过慧贤伯伯的禅房,发现除了一向稳如泰山的慧贤伯伯,那群人在掩面而泣。这让他极为震惊,长这么大,他从未见到过一群泪流满面的大人。

但他很快被爹打发到寺里的菜园,同性空明心一起去收拾菜地了,而慧贤伯伯和爹爹他们始终在低声商议着什么。

那群人从哪来,又将回哪去,胡海元根本没种问上一问。

通太河河口一大片黑瓦红墙的屋舍,远远地映入眼来。那儿人喊马叫的,胡海元的精神不觉一振。

这便是吴州粮仓,那数百间仓房鳞次栉比地排列在那片高地上。元大德年间,蒙古人便在此建仓庾,以贮存漕运之栗。吴州仓便是在蒙古人的粮仓基础上扩建的。邝相公说过,“赋出天下,江南居十九,天下大计,仰于东南。这江南糟粮,维系着许多朝代政权的命脉。”

当下全国设一百五十九府,府按纳税粮可分三等,纳税粮为二十万石以上的为上府,二十万以下十万以上的为中府,十万以下为下府,无粮可纳的称地府。而吴州府则是上府中的上府。邝公琪说,洪武年间,吴州一府一年所交的田赋就有二百八十多万石,吴州之田居天下八十八分之一弱,而田赋约居天下十分之一强。

每年打下新谷之时,吴州四面八方纳税粮的船只,便会云集在此。邝相公说过,那便是“门泊东吴万里船”。其实这粮仓不是奉命拨粮之时,也是千帆竞发溯流而上,场面也极为壮观。胡海元还知道那是解谷的农夫一年当中,可以敞开肚皮吃饱饭的日子,他们一大碗一大碗地吃着,冒尖的喷香的新白米饭上堆着几条酱萝卜,或者干脆是从街上店里买的一截套肠、一块猪头肉!那些解谷的农夫一律吃住在船上,等着粮仓的仓官来收谷。他们的舱里满是黄灿灿的新谷,亮得打眼。

从一个个河埠头,到库仓的大门,到处可见成群结队的鸟雀和手拿扫帚簸箕的饥民,忽而东西隳突南北,追逐抢夺那些零零星星撒落开来的粟米。纳粮之季如此,支粮之时亦如此——当年所收仓粮需数年才可支尽,因而此地,无论收支,无论冬夏,一律鹫立着鹑衣百结瘦骨伶仃的一群群饥民和在他们脚下蹿来蹿去的家雀。

一个满脸横肉手持长枪的军丁,一只手偷偷摸摸地下移,贴在了一个乱发遮面的女子私处,但那女子似乎毫无知觉,只顾撩开乱发,紧盯着那军丁面前的十几粒谷子。军丁的双脚往后一靠,这女子便飞速地将那十几粒谷子,连土带谷拖扫进自己的簸箕里。

一个扛着栲栳(25)的农夫突然脚下一歪,栲栳里的谷便趁势泻下一小角堆,那农夫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军丁,那军丁一挥手,农夫便特别卖力地疾步向前。

按规矩,零零星星撒落开来的一星半点,可归扫谷者所有,可是这类成捧的谷子,得颗粒归仓。

一个穿着露出破绽短衫的年青妇人,突然冲出人丛,张开已经盛了些微谷粒的簸箕,在众人的谴责声中,手忙脚乱地去抢扫那堆谷。

一个体态胖大的官员突然从对面的人丛里走出来,他那一双格外凸出的眼睛蓦地一亮,当即展开攥在手里团成盘蛇状的皮鞭,朝那妇人狠狠地抡了下去。

妇人一声尖叫,如烫着了似的在原地蹦了几蹦,然后身子一缩,头一勾,拎着簸箕就往人后头扎去。

一军丁枪头朝妇人的簸箕一挑,一下就将簸箕挑翻了过去。

妇人不顾一切地扑向撒落在地上的谷子,开始用手扒拉。但那军丁毫无表情地用枪尖抵住了将妇人肩胛,将她逼回了人群。

那官员白里透红的大脸上浮起一抹浅笑,他提起簸箕往地上磕了磕,便将簸箕扔在妇人的脚下,扬长而去。

妇人“偷鸡不成蚀把米”,怨忿地往下一蹲,嚎啕大哭起来。

胡海元清清楚楚地看到妇人脏脏的泪水,顺着她脏脏的手背滴了下来。

另一个地段,又是一阵罗唣。只见一个军丁,举枪追打着一个小伙,那小伙也跟那妇人一样,坏了这扫谷的规矩。

爹青筋毕现的双手一抖缰绳,双脚往马腹上一磕,花斑马便蹿过了一个又一个河埠头。

胡海元知道爹这回是走王天井巷,一穿出这条长长的巷子,再横过两条街路,便可直达吴州城中的繁华之地——钟楼。他也知道王天井巷另一头巷口,是邾子巷,巷口那家“玉堂春”,是吴州城中最负盛名的专卖虾肉小笼和虾肉馄饨的一家老店。

看爹脸色,请他吃虾肉小笼的可能性完全归零。虾肉小笼,是他朝思暮想的一道美食,被他戏称为“人间绝品”。

胡海元的喉头轻轻滑动了一下,不由得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此时,他们面临一片辽阔水域,这儿是京杭大运河、通太河与太湖出口的三水交汇之处,水路贯通吴越交通,也是渲泄太湖之水通江入海的溢口。每至夏秋时节,满载皇粮的船只顶风逆流,行至此处,陆路纤道中断,风高浪涌,漕船经常遇险受阻。

忽而,迎面有一圈乌黑乌黑的人如蝼蚁抬食,抬着两副排门板,急煎煎地向这儿走来。

待走近了,才见这两副排门板上分别仰天而卧着一对年青男女皮肉灰白的尸身。

妹子被捞上来时,脸上身上的肉也是这等颜色。

爹看到抬尸的,立即抱他下马,贴边而立。

抬尸的人一过去,一双小兄妹在后面叫着:“姆妈呵爹爹呀!”蹬蹬蹬的追赶着抬尸人,跌跌撞撞,尾随那些人哭嚎而去。

谁都在问咋回事,贴在路边的人中,有人赶上去边追边问,而有些人眼中透着惊异和疑惑,目光追随那些过去了的抬尸人,还有人在询问那些同样在看热闹的人。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晃了过来,他带着几分恼怒,同时也是最权威的口气,昂首宣言道:“喏,一对夫妇,这对死尸是!这件事情前前后后,我最清楚。只要问问我,我啥都给你们讲得明明白白。”

爹一把拽住这个这个贱人问道:“咋回事?”

“那个男的,我一直看他被捞上来的,再看那个女的跳下去,一直看到他们抬走,全本!”这个男人神气活现的把这对年青男女的死因,大声地告诉爹和众人。

丈夫是隔岸砖窑的烧窑师傅,砖一出窑,做工的铜钿一到手,丈夫转过身子就回家。对岸有他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和眼巴巴等着他拿回铜钿,买米下锅的妻子。

但从窑上到这通太河上游的吊桥,得多绕十几里地儿,他能不走那儿,就不走那儿。下游虽然有个摆渡口可也有个好几里地儿,再说还得交摆渡铜钿。因而他常常一离开砖窑,便直奔河滩,脱个精光,手托衣物和这几日的工钿,赤膊赤卵游过去,有时甚至是刮风下雨,天寒地冻的时日,他也那么干。

丈夫在该回来的时辰里没有回来,望穿双眼的妻子便拖着一双儿女,走走停停地来迎丈夫。待妻子儿女走到通太河河口时,丈夫已被人捞起多时,候官家来人验尸。

哭死过去的妻子醒来后,纵身一跃,投入河中。

爹看着水气缭绕,咣当咣当拍着河岸的浊浪,脸上一片云愁雾惨。他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牵着马,向巷口慢慢走去。

这时,胸口如堵的胡海元看见那巷口立着一个满脸病容,但神态儒雅的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搀着一个约十岁模样的男孩儿,手里也拿着扫帚簸箕,看情形,他们也是去粮仓扫谷的。

男孩天庭饱满,唇红齿白,一双眼睛乌黑发亮,极有神采。

看到爹牵马过来,那父亲向爹似点非点地点点头,搀着那男孩儿避到一边。爹也朝那父亲似点非点地点了点头。

男孩儿忽然撒开搀着他手的父亲,一如僧人,双手合十,仰起脸来,对着昏暗混沌的天空低声道:“天老爷,我大起来,定归在此造座大桥!”

胡海元同大家一齐默默地向这个声气稚嫩的的男孩看去。

那男孩身上一袭已经嫌小的旧布长衫,同他父亲的穿着一样,透着几分穷气,但他举手投足,雍雅合规,一望便知,出生在一个有教养的人家。

看这个比自家小不了多少的男孩,胡海元心里颇不服气,他想道:“卵,都讲得好听,到真的挣下铜钿银子了,自家紧着造房子买田、吃香的喝辣的,几个会去造桥筑路?除非铜钿银子多得溢出来!”

胡海元觉得这个男孩,小牛屄一个!

那父亲沉思着拍拍小儿的脑袋,不置可否,但那拍头的手分明含着一种舐犊之情。他拖过男孩的小手,拿着扫帚簸箕,慢慢地向远处的河埠头走去。

爹突然将他拎起来放在马上,然后牵马入巷。

胡海元回头看了看那对相依相偎的父子,他觉得他和自己的爹爹,永远不会这样亲密无间。

*

阳山书院的庭院里种着些花花草草,另有两棵大树,一棵是终年无花无果的橡皮树,另一棵则是合欢树。

从前,胡海元分不清枇杷树和橡皮树,这两种树,在他看来都差不多。但他挺喜欢合欢树的,那叶子秀秀气气的,像含羞草,尤其是花开时节,一树浅红粉白的花朵活泼喇喇的,犹如一只只栖息枝头的戴胜鸟儿。

庭院里几只鸟雀呼的一声,飞到了对过的屋脊上,眉清目秀的周相公和有美髯公之称的范相公一齐踏进了大门。

面目姣好的邝公琪夫人,立即从正房里,迎了出来。

胡海元坐在书屋的窗边,一眼就看到了在庭院中向邝夫人施礼的周相公范相公。只要见到周相公范相公,就有“趣味相投”,“形同一人”,这样的词从他的眼前飘过。

那位被街坊称作秀才娘子的邝夫人,忙不迭地在院里摆上桌椅,沏上茶来。胡海元那混混沌沌如同一锅浆糊般的脑袋,立刻清爽了起来,他知道这两位相公一来,他们离放学的那一刻,就不远了。

这时,儒巾宽袍的邝公琪立在“天地君亲师”横幅下,一手拿书卷,眼睛微闭地在跟他们讲《召公谏厉王止谤》。

邝公琪说话频率极快,有急雨落蕉叶之势。

进阳山书院后不久,胡海元得知这邝相公因“勿辱身于奸人之朝”,而拒绝参加乡试,便对相公更加仰慕得紧。

当年,因邝相公送别虞山书院的言老相公之事,胡海元入书院后,一直担心东厂和吴州府衙会找茬捕了相公,但几年过去了,相公一家居然始终安然无事。他为此感到极为庆幸,不过,他很快无暇顾及此事,只为自己读不进书操起了心。

这时,相公十二岁的女儿娇娘走出闺房,到庭院里来了。这娇娘娇柔可爱,虽娇媚,但却又不失其清丽。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得她的莺声燕语,他的脉搏便跳在了一处。

胡海元曾从娇娘眼中,看出她对周相公是十分倾心。这周相公有一张如璧人般高洁的面庞。但娇娘很快被她娘赶回屋去做女红了,他不由得舒了口气。

胡海元与娇娘几乎日日相见,但他不记得她拿正眼看过他,更甭说那些礼节性的问候了,她没有同他讲过半句话。显然,在她看来,一个日日被她爹爹用戒尺打得头上直冒青气,手心手背肿胀得如同发面馒头的蠢货,是用不到尊重的。他知道的。

这娇娘与妹子没半点相像之处,但娇娘常常让他想到妹子。

一想到妹子,他就会没完没了问自己:倘譬那天他不领妹子去灶间,倘譬那天他不把碗浸在井台边上的钵头里,倘譬那天他牵着妹子一齐去对过人家找娘……

胡海元的心一阵绞痛。

他知道事儿不能这样想,但他总是忍不住要这样去想,而且只要一想到妹子,他就什么事都做不成,做什么都他娘的没劲。

“得得,吃!”胡海元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这句话。

胡海元觉得他的脑仁又如煎鸡蛋似的向四下里摊了开去。

这《召公谏厉王止谤》,听半天了,他一个字也未听进去。

邝夫人款款向书屋走来,告邝公琪一声,周相公范相公来了,便娉娉婷婷走开了。

“阳山兄,别来无恙!”突然间,书院门外传来一声欢呼。

胡海元虽则看不见人,但他听声音便知此人,是举人顾振坤。

顾举人善词赋,极雄辩,乃吴州城里有名的狷狂之士,他在城中的书院巷开馆教授,与邝周范三位相公来往非常密切,不时相约在彼此书馆的庭院里和外头的茶馆酒楼吃茶喝酒闲聊,点评时政得失。

邝相公此刻说文解字时,显然没有刚才那么从容了,他匆匆忙忙地结束了他的讲解,并宣布今儿一早没背出这篇《召公谏厉王止谤》的人留下来,抄文七遍,其余的统统回家。

这两开间的书屋,一十二个学生氏,有十一人起身,包括那个整日价偷偷摸摸啃指甲的鼻涕虫,依次向邝公琪鞠躬道别,规规矩矩地出书屋,又规规矩矩地向已坐在合欢树下啜茶的顾举人周相公范相公鞠躬道别,但一出院门,便哄的一声,声嚣尘上,各自逃散了。

邝公琪向胡海元瞥了一眼,胡海元慌忙用肿胀得如同发面馒头的手,研起墨来。

邝相公的戒尺敲下来,常常不分手心手背。

“为师的已不知同你讲过多少回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一定得熟读,读熟,然后再此基础上背诵记牢,那么它就是你的了!好,先抄!”邝公琪放下戒尺,背着手,踱出书屋。

邝公琪一走,胡海元立即停止研墨,开始留心庭院里的动静。在他看来,他们无论说什么,都比抄文有劲。

胡海元开始一遍又一遍的抄文,但文中有许多字,字认识他,他却不认识这些字,这令他很是恼火,邝公琪都正音释义过的这些字,他说忘就忘了!

没过多久,胡海元又听到邝公琪满含愤怒和怨恨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江南文种,自泰伯始,绵延千年,生生不息,但却为这朱姓老儿毁于一旦,这个淮北土佬,罪不容赦呵!”

邝公琪一上来就开始口诛朱元璋。

朱家王朝,尤其是太祖、成祖,几乎是他们永久不变的话题。

于是那位周相公,便将朱元璋在吴州一次微服私访的细节一一道来,他说,洪武初,朱元璋对至今呼小窃江东之张士诚为张王的吴民,恼怒之至。吴地的士人清风傲骨更是令他厌恶。在这淮北土佬看来,潜修文章者,大凡特立独行,抗令而谋逆。攻下吴州数月,他便强令江南士人迁徙其家乡临濠一带,严加控制,这些江南士人甚至被禁止回乡扫祭祖墓。

顾举人当即愤然道:这朱姓老儿对江南士人极不信任,其在位三十一年,吴州知府竟然换了三十次。洪武七年,吴州知府魏观被诬谋反,更牵连大批江南名士脑袋搬家。

有美髯公之称的范相公即刻大发悲声道:这老儿断江南文化筋骨,自此这自古风雅精致空灵的文化江南,便残破不堪,布不成阵了。

邝公琪长叹一声道:岂止一个江南文化,这普天之下无不如此!单单洪武一朝,仅仅是文字狱,便冤杀朝臣儒者多达十多万人,真所谓皮之不存,毛将附焉,有个性的文化人,惨遭诛戮,哪里还奢谈什么有个性的文化。

胡海元自知人事,隔着板壁,第一次窃听到爹爹醉说朱家王朝罪恶之后,这个话题对他的吸引力远远在其他话题之上。但不论是爹爹,还是邝相公他们,事关这个话题的言谈,都毫无例外地令他痛彻心肺,愤怒欲绝,因而人便越发沮丧,精神越发萎靡。

这邝周范顾四位相公,在胡海元看来,在精气神方面,与方孝孺难分伯仲,但他们有方孝孺的报国之志,却无方孝孺的忠君之心。

“这对着呢!”胡海元告诉自己,国是他们的国,天下是他们的天下,关卵事!于是,他这会儿越发无心抄书了。什么看书背书,以文章立身,搞啥呀搞,到头来只落得个有家难回,尸无完尸!

*

胡海元出书院大门,沿着两壁都透着湿气的小巷,向家里走去。

虽则他因为抄书的字迹不够工整,头上又挨了几戒尺,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终于可以走人了!

看看天色尚早,胡海元想着离吃夜饭还有一段时间的空档,决定到处溜哒溜哒,先走司前街,再穿过肖王弄,走寿星桥那儿回家。他算过,这样走比走原路,虽然远了许多,可今儿邝公琪放得早,他定能在老时间回到家中。

无论啥时候,他都觉得回家没劲,但他知道不回家也没劲。平日里,能见爹的时间并不多。爹常常在他没起床之前,就出门了,而爹回家时,多半情况下,他已睡过去了。

金门一带邻舍的孩子,很少有他合得来的。不是他瞧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瞧不上他。这些屁屁叨叨的蠢货,他们惹他,他就打,一家一家全打过来了。但不管他在理不在理,只要打架,爹一知道总先请他吃巴掌。邻舍大人之间倒还走动来往,但小孩却很少在一起。

自打爹娘卖掉城北的房子,搬到金门这边之后,胡海元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很清楚,他不敢,虽然他常常会梦见那个晴天一身土,雨天一地泥的地方。

胡海元心不在焉地走进了一条他从前没有走过的街巷,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并不慌张。爹说过吴州城里没有死街死巷,只要方向正确,可以通达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胡海元朝着家的方位七绕八拐,走过几条他同样没有走过的街巷,一露头,他便见前方有一大片连成一气的废墟。

“邾子巷!”胡海元稍许惊异地咕哝一句。

那废墟中有几处残垣断壁上的过火梁柱,仍残留如片片鳞甲的黑亮灰烬,显出几分凄厉。

当年金兀术率金兵,攻下吴州,纵兵屠城,大火五日,古城几为废墟。蒙元入侵,吴州又困于兵火,焚掠赤地。而朱元璋的兵马一到,同样烟火连天,“村墟断炊烟,陇上无行人”。

因而这吴州城中城缘的这些残垣断壁,很难判断是金人蒙人,还是朱家“二祖”的虎狼之师造的孽。

这火烧白场,人人嫌其晦气,再无人在此造屋筑楼,一大片地就这么空出来了,成了远近孩儿的嬉戏场所。

胡海元听说“洪武赶散”时,在吴州,除了阊门,这邾子巷的火烧白场,也是大队大队来自松江杭嘉湖平原的移民集散地,他们在此歇息数日,便被押解着从这火烧白场出发,走完整条邾子巷,过横街,便沿王天井巷鱼贯而出,在京杭大运河、通太河与太湖出口的三水交汇的那些个河埠头乘船,转运至一个个不毛之地。

那些移民一代代下来,有的不知他们的先人来自于江南何处,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故乡——吴州邾子巷。

胡海元踢哩吐噜地走进了这一片人称火烧白场的废墟。

前面空地上有四、五个男孩儿在玩弹子游戏,另有几个围观者不时发出几声惊叫。

玩弹子,胡海元在乔司空巷一带就无人可敌,尤其是这大半年里,可以说打遍城南无敌手。当然,他也清楚,他现在弹子玩得好,完全拜练飞镖所赐。

自鸡鸣寺之后,爹一怒之下,再不管他习武之事,但他却对飞镖情有独钟,一直按照耿伯伯教的路数练飞镖。有事没事,他都会练上那么一阵,基本上可以指哪打哪。不过,他从不在家附近玩弹子,一则是窝边草,二则怕被爹娘知道,爹娘对任何带有把赌的游戏,一概深恶痛绝。

胡海元有一段时间没摸弹子了。他慢慢走过去,立在一侧,细观那些弹子进洞出洞,一掌一揸,长冲短吊,直觉趣味横生。

胡海元向那个天庭饱满目如黑漆的男孩儿看了一眼,那男孩儿连连叹气,他又输了。

哦,这竟是去年在通太河塘路上发豪言壮语的小牛屄!

牛屄兄长高了,但却瘦了许多。突然,他看到牛屄兄鞋尖带孝,立即想到了那个满脸病容,神态儒雅的中年男子。但他随即告诉自己:不会这样霉吧,这点年纪就没了爹!

但打弹子,牛屄兄确实很霉,几盘下来,居然没有赢过一把。

余世樵很快输了个精光屌蛋,便哭丧着脸起身,宣布自己出局。

“不成,不成呐!”众孩儿立即起哄,“再玩会,卖给你弹子,买不?再不成,借给你总行了吧!”

余世樵拗不过他们,从身上摸出几粒大枣,向赢家换了两粒弹子再战。但一轮下来,又输了。他攥着最后一粒弹子,说什么也不玩了。他说有朝一日,还指望它翻本呢!

余世樵离开那个仍在厮杀的场地,路过胡海元身边时,抬眼向胡海元一看,那目光和微笑坦荡友善,宛如看一个多年未遇的故人。

这使胡海元心里豁然一亮,顿时感到非常舒坦。他盯着余世樵鞋尖,脱口问道:“你戴谁的孝?”

“我爹爹半年前殁了。”余世樵回道,走向坍塌的石库门边。

胡海元闻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余世樵端坐在那块石条上看书,虽然仍旧手握弹子,但看书时的神情极为投注。如此收放自如,不禁使胡海元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娘在外人面前一说到他,总是这句话,什么都行,就是读书不行!

忽然间,那粒弹子从余世樵的手里滑出来,骨碌碌朝一边滚去。胡海元一个飞步,踩住弹子。

余世樵顺势滑下石条,手握书卷,走到他面前,指指他脚下,抱拳作揖道:“我的!”

看看天色尚早,胡海元展齿一笑道:“要不要帮你翻本?”

余世樵定睛看了看胡海元,愣了一愣,哂笑道:“行呵,反正就剩一粒了,输了也就定心了。”

胡海元拾起弹子,二话不说,便加入其中,一心一意地玩起了弹子游戏。

余世樵看胡海元,只见他一点都没耽搁,一个人独自三进三洞,而后吃人弹子,噼噼啪啪,百发百中,一弹到底,将那几人的弹子一一收入囊中。第一轮就宣告结束。

那几个人相视一看,连一点点胜算都没有,还玩个什么劲!

一个同胡海元年岁相仿的男孩一拱手,对静静地站一边的余世樵说道:“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好,甘拜下风,不玩了!”

未等余世樵开口,胡海元一脸严霜地摇头道:“刚才人家不想玩的时候,谁说的‘不成呐’,继续!”

那几人面面相觑,而后无精打采地回到现场。

第二轮一开始,一个蛮夯大汉散发敞怀,眯缝双眼,腆着肚子,挎了个竹篮,踢踢沓沓地走来了,瞅见一弹子直冲脚尖而来,他裂嘴一笑,抬脚就将弹子踢得一蹦三尺,蹿入乱砖碎瓦堆中不见踪影。

弹子的主人小脸煞白,对大汉尖叫道:“噫…触那娘!”

大汉立时面红耳赤,放下竹篮,踏步追打过来。但男孩儿身轻如燕,扭扭小腰一溜烟逃走了。大汉一步跳入圈内,将散落在洞外四处的弹子,包括胡海元那粒进洞的弹子,嗖嗖嗖悉数踢飞。

“呔!”余世樵扔下书,走到大汉面前,双目含火凛然喝道。

胡海元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个显然比自己小,但颇有几分骨子的余世樵。

“如此犯人,是何道理?如何踢出去,与我如何寻来!”余世樵如昂首炸翅的小公鸡,头脸通红地低声道。

大汉忽然俯视一笑道:“如我不寻,你将如何?”

“寻也是不寻?”余世樵冷眼发出通牒。

大汉双手抚腹,抖动一身大肉,作扭捏娇媚状,呲牙戏谑道:“寻也是不寻?”

“哇呀呀!”余世樵连连倒退,然后又如牛犊死命向前一冲,一头扎向对方的肚档。

大汉猝不及防,当即人仰马翻,一肚子肥膘在地上兀自颤个不停,但他飞快翻身而立,将不知进退的余世樵一把提溜起来,拉开大拳照准小脸砸将下去。

一张白皙的小脸刹时四处开花,那木呆呆一堆小人,一声尖叫,作鸟兽散。

胡海元一回过神来,随手在地上摸块老砖,扑过去在大汉后脑勺下的糟头肉,狠命一击。

大汉发一闷声,立即仆倒在地。

胡海元一把抓住余世樵的胳膊,向他刚才来的路提脚便走。

余世樵张开血口瓮声瓮气道:“我的书,阿哥,我的书!”

胡海元返身捡回书,带着余世樵飞也似的逃离了火烧白场。

在逃时,他们不住回头去看那跌翻在地的胖大汉,那胖大汉半日后,方才挣扎而起,嘟嘟囔囔地抚着糟头肉,拎起竹篮趔趔趄趄向邾子巷的那一头走去。

胡海元余世樵一直逃到一处河浜,才收住脚。

那河浜叫牛角浜,是一个卖河鲜货的地儿,但主要是一早一晚。这会儿,浜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儿。只有几条船篷船体和晒在船篷上的渔网都呈黑灰颜色的小渔船,透着潮腻腻的湿气,像一只只精神萎靡老迈体弱的水兽,不死不活地氽在水上。但搭在船尾边上鸭笼里的那几只鸭子却毛色鲜亮,劲头十足,极卖力地在打理自家的羽毛。

在河阶石上,胡海元沾水去擦世樵脸上的血污。突然,他想到了他的妹子,他也这样给妹子擦过脸的。于是,他的手越发轻柔了。

胡海元在给余世樵擦脸时,余世樵一脸的羞涩,扭扭捏捏的,与方才作昂首炸翅小公鸡状时,判若两人。

擦罢脸,胡海元又去捡视余世樵的伤情。

血是鼻血,除了鼻梁有点瘀青,触摸鼻梁有些酸疼外,余世樵其他地方没有带伤,而胖大汉则直接被拍翻在地,再说胖大汉大人一个,所以这一架怎么说都算赢了的。因而胡海元余世樵不免有几分欣欣然。当胡海元将兜里赢来的那一把弹子交到余世樵手里时,这张湿漉漉的显得格外滋润的脸,刹时布满了笑意。

“你行呵,方才可是凶得了得!”胡海元笑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余世樵义正词严地回道。

“行了,行了!想想回家怎么说吧!”胡海元指指余世樵鼻梁上的青伤和衣衫前襟那些星星点点的血渍笑了。

余世樵抿嘴一笑,眼睛朝上一翻道:“自家跌跤摔的。”

胡海元余世樵直接一屁股就地坐下,打算歇息片刻。

余世樵取过搁在河阶石上的书,书是黄麻纸的,有些年头了。余世樵抖一抖拍一拍书上的灰,准备收入怀里。

余世樵被打得哇哇喳喳,但仍不忘此书。胡海元一直没有看清书名,于是便问道:“啥书?”

“资治通鉴!”余世樵的口气中透着一份自得,他很清楚,像他这个年龄段能读通这书的,在整个吴州没有几个。

“你很牛呵!”胡海元仔细看了一下书名,他随邝公琪读了几年书,但还未读到此书,便随口问道,“怎么解释,这书名?”

“先说说这鉴字!鉴者,古人用来盛水或盛冰之大盆。也可作映影,铜镜解。‘新唐书魏征传’,以铜为鉴,方可正衣冠。‘诗经大雅……”余世樵摇头晃脑,口若悬河。

胡海元听着听着就晕了。他这会有点饿了,问余世樵,余世樵奋力地点了点头。

那几条船的船尾鸭笼里的那几只鸭子,吃饱喝足,都歇下了。

哦…胡海元突然在一只鸭笼里看见一枚青壳蛋,他推推余世樵。

余世樵看着那蛋,遗憾地叹道:“它们怎么不下在河滩呢?”

“船上的鸭子,脚上有绳拴在船尾的,岸上的蛋鸭,主人都摸过,有蛋就不放出来了。”胡海元解释道。在这方面,他要比这人懂得多。

他俩开始说蛋的事儿。余世樵说当他娘将家里惟一的那只下蛋的芦花鸡给卖了,他就完全忘掉蛋是啥味了。

胡海元突然豪气冲天地告诉余世樵,回头他请他吃只蛋。

“啥时候?”余世樵一对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胡海元。

“咸鸭蛋行吗?”胡海元底气不足地问道。他想家里要吃咸鸭蛋时,他可以不吃,但随即又想到,吃咸鸭蛋下粥,他和娘从来都是切半只,只有爹是整只囫囵蛋,即使不是半只,你省下,不就给收走个屁了!

余世樵使劲地点了点头。

“那就明后天,最迟…反正就这几天吧。”胡海元不是很有把握地说道。他记起了厨房间角落里的那只甏,娘在里头腌了些咸鸭蛋。摸一只出来,又能咋的。

余世樵仍旧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突然间胡海元自问道:那些咸鸭蛋是你想从甏里摸出来,就能摸出来的?家里不论鸡蛋鸭蛋,娘只只心里有数。

吃囫囵蛋,不论是酱煨蛋,白壳蛋,还是咸蛋,这对胡海元来说也是一件大事,不逢年不过节,他极少吃过整只蛋。有一回,刚生了孩子的隔壁人家,送过来两只喜蛋,爹娘正好不在,他私下吃掉了其中的一只。娘一回来就请他吃巴掌。他被打傻了,他不明白吃只蛋,何至于招来一顿打。娘说,一只蛋,蘸蘸酱油,就能下一餐饭。他们小孩捡到不知谁家的鸡下在乱草丛中的蛋,那种惊喜跟大人捡到元宝没有太多的区别。他生日的时候,每回都将娘交给他的红蛋,带到床里去吃。

可这牛皮已经吹了出去,胡海元忽然间有点发愁了。

*

下午时分,河道里驳岸上冷冷清清的,偶尔有一条船咣当咣当地从河里摇过。今儿邝相公放得早,胡海元也就早早回转来了。但当他踢踢沓沓地走到邻舍刘家嬷妈的屋门口,刘家嬷妈便告诉他,他娘押着他爹,出门要账去了。

胡海元一听,很遗憾。早知如此,他本可以到处逛荡逛荡。

只有盛阿爹在店堂里。除了来生意了,盛阿爹的话很少。

盛阿爹像那些在太湖边上的人那样,始终穿着腰间垂着两昝流苏的作裙,作裙肥肥大大的,但他人很瘦长,看起来像他自家扎的竹扫帚或者是拖把。人虽则有些瘦弱,但精神头却很足,胡海元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在忙。这会儿,他又将货架上已经很规整的货,又码了一遍,而后拿着抹布,又把已经是油光铮亮的曲尺柜台揩了一遍,接着又提起他自家扎的鸡毛掸子,在货架上东掸西掸的。

娘不知说过他多少次了,年纪大了,不要累着,每次说,他总是捋着尖下巴颏上那把灰白的山羊胡,嘿嘿一笑,找个地方坐下。但一转眼功夫,他又开始忙乎开了。

爹对娘说,随他吧,这样他心安些,随他吧!娘一开始还说,一看不管用,也就真的随他去了。

这盛阿爹,有时会使胡海元想起当年他家在北门时,爹揹回来的那个朱老爹。那会儿,家里如果有现在这实力,那个寡言少语,额头下巴颏前突的人,会不会也像盛老爷子那样被留下来呀?有一段时间,胡海元特别渴望能在大街上撞见这个长相怪异的人,带他回到现在这个家看看。

既然爹娘都不在,胡海元便不急于进家,他一个转身慢慢走到河沿上立定,对着河面卖起呆来。

一个年青渔夫驾舟而来,他半卧着的长大的身子覆盖了整只蚱蜢式的小舟,并同这被吴州人称作“划子”的小舟,似乎铸成一体,一动不动,可他的长手长脚却异常灵巧地脚蹬手划四支浆叶,飞也似地掠过河面。

一个同样驾着划子的中年渔夫,坐在船尾,一板一眼地划动双浆,随后而来。

突然那年青渔夫停下划子,扫了一眼水面,水面上有一大片细碎的涟漪,其间有一大群食指大小的梭条鱼结帮成块来回穿插巡游。年青渔夫任舟自横,取网在手,忽的撒下网去。网一收,他手里便有了一网兜鲜跳活蹦的梭条鱼。

一个气宇轩昂的儒生从驳岸上走马而来。

年青渔夫拎起浸在舟舱水中的梭条鱼,对那儒生长声高叫:“梭条鱼卖伐!”

看那儒生视而不见地打马而去,年青渔夫冲他的背影追叫道:“一文铜钿,只要一文铜钿!”

中年渔夫的划子擦边而过,他对年青渔夫笑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睛,你白送给人,人家还嫌腥气呢!”

那些梭条鱼长宽不过一指,吴州人称之为猫鱼,那儒生显然不是吃猫鱼的主。

胡海元见那兜拼命跳跃挣扎的梭条鱼,忽然一阵心疼,他知道兜里有两文铜钿,于是朝年青渔夫猛地一声大叫:“一文铜钿,卖我!”

“卖你?我还是自家弄把咸菜同鱼烧烧,吃夜饭吧!”年青渔夫扬起两道宽眉,笑了笑,将那兜鱼重新浸在舟舱的水中,划舟离去。

“那就两文!”胡海元惟恐年青渔夫再变卦,连忙从怀里取出那两枚铜板,低声道,“着!”

嗖嗖两声,那两枚铜板朝小划子飞落过去,稳稳地立在一块舱板上的窄缝里,引得几个路人一片夸赞声。

年青渔夫立时一脸肃然,一把一把地将小划子划拢过来,拖出一张干荷叶,将那兜鱼倒进干荷叶,递给走下石阶的胡海元。

胡海元接过鱼,脸一红,一悠荷叶,那银梭般晶晶发亮的梭条鱼犹如天女散花似地纷纷落入河中。

看着那些梭条鱼慌不择路地四散逃去,胡海元心花渐次绽开。

年青渔夫恭恭敬敬向岸上的胡海元举手致意,便与那默不作声的中年渔夫一起蹬浆而去。

那两艘小划子一前一后地顺流而下,那几个行人一边朝前走,一边频频回首向胡海元投来惊异的目光。

货栈门前的盛阿爹,目睹此情此景,干瘦的脸上掠过一抹浅笑。

胡海元撩水洗把手,立起身打算回去了。突然,他想起了前几日要给余世樵弄只咸鸭蛋吃吃的允诺。

他感到同这个余世樵还算投缘,尤其是当他一听余世樵说他的父亲半年前已撒手西去,与寡母赖自家后院两亩薄田相依为命时,便动了恻隐之心。从那天起,有事没事,他就会想着这王天井巷。

细想想,从那甏里只摸一只咸鸭蛋出来,问题应该不是很大,虽则娘什么都有数,但有只把咸鸭蛋裂开了,碎了,很正常。回头在坛子里扔把蛋壳就得。

趁爹娘都不在,说干就干。胡海元即刻返身向家里走去。

这时店里来客人了,盛阿爹毕恭毕敬地随后到东到西。

胡海元听到那个客人要拿货赊账,这是一个乡下小店主,他前一笔货的账还未结清,于是被盛阿爹婉言拒绝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这么大一家货栈总不至于比我还穷吧?”那客人一脸尴尬地走出门来嘟囔。

盛阿爹一脸歉意,立在店门口对那客人耐心地解释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说的没错,可家大,大有大的难处,说起来比一般人家殷实,多几个铜钿。但这些个铜钿全用来进了货了呀,货卖脱,除掉吃用开销,又得进货,多出来的几个铜钿全在货上。所以讲,到头来手里也没啥活络铜钿,在这点上,跟你差不多,手头紧着呢!请你老包涵包涵!”

那客人怏怏而去。

忽然,胡海元见到一个额圆高鼻,目光深邃的汉子,多少带有几分警觉地朝四处一看,便进了店堂。他觉得这位汉子似曾相识,他边往回走,边使劲地想,在哪见过此人。

胡海元脚一跨过门槛,只见盛阿爹迅速打开账桌的抽屉,取出一纸包,交给了那汉子。

胡海元愣在了哪儿,那是一叠大明宝钞,他原以为那是进货用的,亲眼见爹爹捆扎包好,搁在这抽屉一角。

胡海元的心倏地向下一坠,他不能相信盛阿爹会做出这等事来。

盛阿爹一见胡海元,坦然自若叫了他一声:“阿大回来了!”

那汉子飞快将纸包小心收入怀中,向盛阿爹一拱手,便向大门而来,经过胡海元身边时,竟像认识了八百年似的朝他笑了笑,伸出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才飘然出门而去。

胡海元猛然想起,他确实见过这人,去年七月半,在鸡鸣寺!

雷霖对爹爹说的“慷慨馈赠,度过难关”这句话,他记得很牢。那就是说,爹爹不在时,这事由盛阿爹来做!

“盛阿爹!”胡海元又热热地跟盛阿爹打个招呼,便到后面去了。

胡海元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奇好,能帮帮什么人,他心里很快活,他想爹爹大约也是这样,所以才这么乐此不疲!

西偏院的门大开着,花斑马不在马厩里,只要它在,他就溜进去,跟它玩一会。当时他得知花斑马再也不会回镖行时,乐翻了天。

东院门依然紧锁着,胡海元贴着西廊道,看都不朝那儿看一眼,径直向厨房间和吃饭间走去。那是多少年来养下的习惯。

那院里蛇虫百脚,飞鸟走兽什么都有。他不止一次地看见那只毛色紫黑铮亮的貂和灰棕色的鼬,由院墙及屋面,或者由屋面至院墙,伏出伏进。而如泣如诉发悲声的野鸽子则时常成群结队的从衰草摇曳的墙头飞上飞下。前一阵子,那只鸱鸺夜半三更如老人似的连咳带笑几声,闹得他汗毛林立,从梦中惊起,半天才重新睡去。他已经对自己说过了,无论如何,得瞒过爹娘,偷出钥匙,进去除掉这只鸱鸺,那瘟鸟铁定在院里的什么地方做了窝了。

他家的厨房间和吃饭间一分为二,一边是灶头水缸米缸和砧凳,另一边一张吃饭的方桌四条长凳和碗橱。那只腌咸鸭蛋的甏,就在碗橱一侧。

胡海元捋起袖子,向那只豆绿色的甏走去时,突然间想起来了:何不用自己的零用铜钿,直接买只咸鸭蛋呢!那样要少多少事,世樵也省得再烧了,还不冒风险!忽然,他感到自己很奇怪,自己为啥从来想不起来,要用自己的零用铜钿买点什么!

“那就用自家的零用铜钿买吧,也没有几钿。”胡海元转身穿过天井堂屋,直奔楼上的卧房而去。

“触那,想买啥买啥!”胡海元兴冲冲地拍拍怀里的一大把铜子,蹬蹬蹬蹬的下到店堂,几步跨出门去。

“上哪,阿大?”盛阿爹突然从货架后面发问道。

“王天井巷!”胡海元不加思索地对门里哇啦啦喊了一声。

*

一个有几分颓败的石库门边,斜搁着一只油漆剥落殆尽的马桶。那两扇同样是油漆剥落殆尽的门敞着,一眼便能望见高低不平的天井、七零八落的排窗和堂屋中歪歪斜斜的几案。

屋里一片死气沉沉,惟有天井角落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楝树,给这户人家带来了一点儿生气。那树上爬满了生青碧绿的南瓜藤和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南瓜,还有一树黄灿灿的南瓜花。

后天井东侧的灶间,一只布满蛛纹的泥炉上炖着一只小锅,锅盖突突突地往外滋着一股股热气,将锅盖顶得嘭嘭作响。

一个身材修长面容忧郁的妇人在后院的一片地里直起腰来,侧耳听了一会,便扔下手里的锄头,颤颤的起身,向灶间走去。

锅盖揭开了,热热的水气弥漫在整个灶间。水气飘散了,一锅水煮南瓜在绿汪汪的水里翻腾着。

胡海元怀揣着一枚热乎乎的咸鸭蛋,走过一家又一家石库门。在外头看了又看,觉得都不像。

王天井巷这一带都是这样的房子,那天送余世樵过来时,天色已晚,一到门口,他便匆匆离去,记得不太真切了。他也留心过那些人家的妇人,根本不可能是余世樵他娘。虽然他不知道余世樵他娘长什么样,但他确定那些人不是。

胡海元看见有一位胖妇人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端着一小碗热气腾腾饭菜,在喂一个刚刚开口说话的小女孩吃饭。

胡海元一见吃饭的小女孩,头一扭就走开了。

胖妇人的男人突然在屋里暴声高叫:“快给我弄酒,还有下酒菜,怎么一只都还没炒呀?快点呢!”

“来啦,来啦,喊魂啊喊!”胖妇人愤愤地朝里屋吼一句,又朝对过的石库门连连叫道,“世樵娘,世樵娘,你替我喂阿花吃饭,可好!”

那位面容忧郁的妇人应声而出,她眼神迷离地看了看胖妇人,点点头,向这边走来。

胡海元拖拖拉拉往前走一截,又疑疑惑惑地回转身来。突然听见有人在喊世樵娘,便大步向这儿走来。

世樵娘一手拿筷,一手拿勺,每舀一勺饭,都用筷子夹点碎肉或者一粒毛豆,堆在饭尖上。如果光是白饭,那小女孩便朝那饭碗一边的小菜,指指点点,嘴里还吱哩喳啦的叫唤:吃,囡囡吃肉肉!

饭很烫,世樵娘不停地吹着小木勺里的饭,而后又将饭在自己的嘴里试试,才塞进张得大大的小嘴中。

但一口刚进去,那小女孩还没完全咽下那勺饭,嘴又立马又张得大大的等着。那小孩这样的吃法,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一看给小孩喂饭的妇人,胡海元确定那是余世樵的娘。她虽则衣衫粗陋,形容有些憔悴,但浑身上下那股精气神,有一股子书卷气。世樵说过,他爹娘都是书香门第出身。

世樵娘对走过来的胡海元毫无知觉,她依然喃喃地安抚那个急不可待的小女孩,吹着小木勺里的饭,然后又将饭塞在自己的嘴里抿一抿。

忽然,他只见世樵娘的喉头格登一下,从她嘴里抽出来的那勺子便空了。接着,那木勺又抄起一勺饭,飞快地进了她自己的嘴里。

胡海元愣住了,他分明看见那勺饭没怎么嚼,就下去了。

那小孩连续两勺饭未能进账,便噫的一声,准备哭将起来。

世樵娘如梦初醒,赶紧舀起一勺饭,朝小孩的嘴里送去。但那小孩愤怒欲绝地拍掉那勺子,哭闹起来。

一直怀着柔情看着小女孩的胡海元,看到她这样凶,就不喜欢了。他犹豫不决地朝她们走了过去。

“咋啦,咋啦?”胖妇人手提炒菜的铜铲,冲了出来。

那小孩指指一脸惊慌的世樵娘,拍拍自己的胸口,居然向胖妇人告起状来:“伊吃囡囡饭饭,囡囡呒不吃!”

胡海元猛地感到自己的脑袋轰的一下大了。

胖妇人笑了,用铜铲指着小孩骂道:“放你的狗臭屁,一点点的人渣子,还会血口喷人,谁会吃你这拌过来拌过去的猫饭!”

世樵娘黄腊腊的脸腾的红了。

胡海元头也不抬,如同一个赶路人,快步向远处走去。

*

邾子巷“玉堂春”的虾肉小笼与虾肉馄饨,闻名吴中,未在此处吃过小笼与馄饨之人,算不得真正吃客。四里八乡的商贾,进得吴州城来,亦以吃一客小笼或者馄饨为荣。

“玉堂春”三开门面,大堂内热气腾腾,一式溜光水滑的八仙桌和长条凳,座无虚席。外卖小笼的窗洞两侧也排着游龙似的长队。

胡海元紧走几歩,立马入队。

一笼笼小笼馒头啪啪地掼在窗洞的台板上,两面衬着干荷叶的扁圆状的镂空篾笼迅速地被买者欢天喜地地拎走,仿佛白捡一般,没人理会伙计的粗暴。

“我的铜钿!”突然前头有人发出一声惊叫,引来一片啰唣。

胡海元的心猛然一跳,立刻一碰怀中,硬硬的,还在。

“在在在,嘿嘿嘿!”那位以为丢失了铜钿的人,很快发现自己摸错了地方,如遇大赦地自嘲道。

“真是的,吓人倒怪!”

“弄清楚了,再喊呐!”

因为吃了这惊吓,有人低声地斥责道。看看还得有会功夫才能轮到自己,胡海元身后有人开始搭讪,相互探询买虾肉小笼的缘由。

“请客人,还是自家吃?”一个皱巴巴的老妪问一位书生。

“既不请客人,也不自家吃!”书生面皮白净,神情倨傲,他不情不愿地垂下眼皮答道,“上供,祖父三周年祭,摆摆。”

胡海元转头看那书生时,突然见邝相公向这儿款款走来,连忙一缩脑袋,再也不敢回头,他不想让邝相公以为他是个吃货。

轮到胡海元时,窗洞里的伙计对长长地伸进来的另一只手,一声吆喝:“最后两笼,再等一歇!”

胡海元身后那些引颈探身的人一下泄了气,并发出一片抱怨。那书生虽未出声,但也是一脸不耐烦。

胡海元庆幸极了,生怕有人捷足先登,慌忙抓紧笼结,挣出身去。他向大堂内瞄一眼,邝相公已经落座,目光极其散漫。

这时,一胖头大腹,散发敞怀的汉子,朝胡海元拍面而来。胡海元心脏不由得一紧,他一眼就吃准,这便是被他用老砖拍倒的那条大汉,他头一低,心里不住地嘀咕着倒霉倒霉,急忙离去。

那汉子目不斜视地径直向大堂走去。

*

胡海元提着两荷叶包虾肉小笼,重新回到了王天井巷,心里不禁有几分激动,可以想象世樵娘和世樵吃小笼包时是一种啥感觉。

路过书院巷时,听见巷内有人说话,胡海元不经意地向那儿抬眼一望,一下就看到了世樵,他慢慢向里走过去。

顾举人将两个手拿书卷的儒生送出门来,接着又看到了背对着巷口谦恭地站在一个宅院门口的世樵。那两个儒生向世樵微微地点点头,算作招呼,但一转身,脸上毫不掩饰地挂着一丝对世樵的不屑。同样手拿书卷的世樵,立即迎上去,对顾举人打躬作揖,随即便摊开书卷向他讨教问题。

“哦……,亡国与亡天下?”顾举人颔首微笑着,脸上因着自己有教无类而生出一份自得,他突然轻咳一声,两边一看,而后沉吟半晌,低声道,“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而矣!”(26)

“先生之意,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天下,不是一人天下,一人江山!”世樵小脸彤红地沉思道。

“确实如此,‘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天下,是华夏文种之天下,而非一人一家之天下!”顾振坤满意地向世樵点头称是。

顾举人的这番话,令胡海元记起来他们前些日子说的“文种之事”,不过他们当时指的只是江南范围。他突然明白这邝周范顾四位相公有方孝孺的报国之志,却无方孝孺忠君之心的道理在这里。他们有方孝孺血性,但无方孝孺的愚顽。这让胡海元深感敬佩,可转眼一想:“千年以来,这天下始终为一人一家天下,你又能咋的!你不明白这理,是这样,你明白了这理,还是这样!匹夫有责?卵!”

看到顾举人涛涛不绝,一时刹不住,胡海元又慢慢地往回走去。

世樵看见前来催顾振坤回去的老家人站在一边,便千恩万谢地向这位他仰慕之极的先生告辞了。

“往后你有问题要问,不必站外面,直接进来,但问无妨,随便啥时候都成!”顾振坤面露喜色地说。

世樵回身又再三致谢,才转身离去。看着世樵的背影,顾振坤向老家人道:“哦,…孺子可教呵!”

余世樵一出书院巷,未作顾盼,直接向家中撒腿奔去。胡海元立在巷口一侧笑了,他低唤了一声:“世樵!”

“哦,阿哥呵!”余世樵回脸一看,惊喜地大叫了一声。

“虾肉小笼,刚出笼的,趁热吃吧!”胡海元挺直胸,双手送出他的荷叶包裹的篾笼并将那枚咸鸭蛋塞进余世樵的怀里。

余世樵看看咸鸭蛋,再看看那两个油乎乎的篾笼,两眼大放光彩。但他马上收敛起他眼中的惊喜,不好意思地推托道:“怎么可以,让阿哥如此破费!”

胡海元故作轻松地说道:“想着来看你,也没想着快要吃夜饭了,见还有虾肉小笼买,买几个尝尝,味道还行,就带一些,你也尝尝。”

“好吧!”余世樵决定不客气了,他和娘不知多久没见过荤腥了。

余世樵带着胡海元大步向王天井巷走去。

看着余世樵双手抖抖地捧着竹笼,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胡海元不觉有些心花怒放,他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忽而,他想对世樵说说那胖头大汉,但转眼一想,又咽了下去。他告诫自己往后走那一带,得小心则个,不要与那厮撞个正着。

*

邝公琪的小笼还未上桌,便在大堂内张目闲看。

邻桌一老丈因碗内馄饨少了一只,正襟枯坐,等着跑堂的伙计前来清点只数。那碗馄饨的热气奄奄一息,老丈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但邝公琪看到那些伙计个个脚不沾地,很是体谅。

堂吃的食客中并无熟面孔,无须受累回礼,邝公琪很是放松。但方才胡海元排队买小笼,只装看不见他,令他隐隐有些不快,再看这小子走的方向,便知不是受他家大人派遣,不由得摇摇头。

见一胖头散发敞怀汉子,在账柜一侧纠缠不清,坐邝公琪一桌的两吃客便悄声议论起来。

这汉子是“玉堂春”店东长子常世福,吃喝嫖赌样样全。

“来讨铜钿的,他爹关照过账房,一个子都不叫过手!这货赛过跟铜钿银子有仇,一到手就用脱,一到手就用脱!”一吃客幸灾乐祸地看看食客盈门的大堂说,“年前他爹叫他去牛角浜买河鲜,铜钿到手直奔赌场,呵呵。有人挣就有人败,配死的事!”

突然外卖的窗洞处,一声断喝:“那你放下,再不卖!”

大堂内众人纷纷向外看去,议论“玉堂春”店东长子的两吃客索性立起身来。

那书生此刻面庞挣得彤红,手捧汤汁外流的竹笼,浑身乱颤,语不成声道:“如此…欺客…成何道理!”

那个皱巴巴的老妪帮腔道:“人家是上供,祭典先人,求你们换掉两个漏汤的,就两个,你们凶成这份,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

“你不要,我要,不就是破点相嘛!”

“不买就走啦,人家脚都立酸了,不要耽误别人家呀!”

“快快,在下还憋了泡尿呐!”一个长相如铁塔般的大汉起哄道。

“起开,起开,轮到我了,等我走了,再吵!”另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挤上前来。

这俩人带着明显的金陵口音。

倾刻间,外面喊作一团,但那已然气昏了的书生一言不出,抓住汤汁外流的竹笼,死死堵住窗洞。

这时,在账房那儿分文未得的常世福一个转身,咚咚咚地向外颠去。一到那儿,一把抓住书生衣领拖出来,向外一甩。

书生的脚在那个铁塔般的大汉脚下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两竹笼从书生手中飞出来,啪嗒有声坠落在地,干荷叶竹片和小笼馒头的汤汤水水,散向四处,一地狼藉。鞋袜裤腿同样被溅了汤汤水水的常世福飞起一脚,踢在书生的肩胛上。

那两条大汉口中嚷嚷“大哥息怒,大哥息怒”,齐齐扑向常世福,被常世福奋力一搡,双双满臀坐倒在欲挣扎起身的书生脊背上。

在一片惊叫声中,那书生口鼻喷血,在地下瘫作一团。

在这店内店外乱成一锅粥时,邝公琪跳起身来,夺门冲出大堂,直奔常世福和那两条大汉而去。

*

乔司空巷口有一家药材店,门楣上挂着块“庆义堂”的金字招牌。一些病家坐在“庆义堂”店堂一侧的椅子上,满脸焦急地等待着出诊未归的坐堂郎中。

胡海元坐在店堂门口的台阶上,眼巴巴地向东大街望去。邝相公前些日子因“玉堂春”店东长子常世福打人一事上火,大咳不止,今儿早早让他们下学了。师母今日无论如何要相公看郎中,但袁郎中出诊未归,师母破天荒第一回派他这么个活,一俟郎中回来,就去通报。有人不时地走出店堂,立在他身后的台阶上,向街两头张望一番,又长叹短吁地走回店堂。

这“庆义堂”的坐堂郎中,袁姓,乃吴中名医。倘若时间允许,胡海元有时会溜进这药材店的店堂,看袁郎中为人诊治病状。

这袁郎中不仅医术高超,而且还很幽默风趣。一次,胡海元曾听到袁郎中对男女血尿的议论,袁郎中道,这女子血尿,犹如蝥贼夜入平民屋中行窃,这对蝥贼而言,几近如履平地,而这男子血尿,则仿佛蝥贼白日里前往捕快房中偷盗一般,既惊又险。

胡海元每想起袁郎中这番比方,常常会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这时,一辆黑漆骡车,从街的那一头缓缓而来。此轿车齐头平顶,车帮上有一圈皂青色的布围子,车上端坐着一位面容清白的老者,他微闭双目,一手捋着三绺雪白的长须。

两边路人一见老者,纷纷避在一侧,让车先行。

胡海元赶忙起身,向巷内奔去。

袁郎中下得车来,药堂中一片欢呼,两个病家奔出来,将袁郎中搀了进去。

*

胡海元尾随师母相公走出巷口,听得从庆义堂里传来一声哭叫。

一个状如骷髅的老妪拉着庆义堂一扇门,对驮着她的儿子哀泣道:“儿呵…想想法子,弄点铜钿,续两副药叫娘吃吃呢,兴许娘还能活下去的呀!”

头发花白的儿子身子一挣,走下石阶,又回头向庆义堂里张望了一眼,任凭老母苦苦哀求,一耸一耸地向远处走去。

胡海元目送着那对衣衫破烂如鱼网的母子,眼圈不觉一红。自他到阳山书院来念书,这多少年来,他不知在这见过几多病家,因吃不起药,只得回家去等死。

家住城北时,他知有一邻舍,没有铜钿问医买药,他老妻日日在街头扫回别人家倒掉的药渣再煎,喂重病卧床的丈夫服下。

邝公琪大咳两声怒道:“这百姓仰不足于事父母,俯不足于畜妻子,丰年岁末,家无隔夜余粮,而凶年则不免于冻馁而亡。天下焉有不反之理?”

尽管相公这番话并非对胡海元所言,只是感慨而已,但胡海元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连点头。

师母听得相公一个“反”字,左右一瞅,拉着他的胳膊,急急忙忙拾阶而上,她回头对仍旧跟过来的胡海元道:“你早早回家温课诵书罢,谢过。”

胡海元一点头,正待向师母相公道别,只见两个庄稼汉抬一块门板大步向这儿走来,一见之下,他心尖一颤。

一床粗布旧被将门板上的那个人遮盖得严严实实,门板后跟着两个跌跌撞撞的妇人,状如母女。那母亲一袭旧衣,悲悲戚戚双目含泪,而女儿则满脸愁容凄苦不堪。

那门板抬至阶下,一落地,两庄稼汉掀掉被子,准备驮人。

邝公琪回头一看,见一个形同纸人的书生瘫手瘫脚地浮在门板上,奄奄一息,立时步下台阶惊道:“怎么成了这等模样?”

袁郎中拨开众人止住庄稼汉,立即伏身门板施救。

那母亲曾在府衙见过邝公琪,她上前一歩,未开腔即泪如雨下,她呜咽道:“那两个压坏小儿的外乡人和常世福相互推诿,都不认账。他们最后留下些碎银,府衙的捕头就放人了。常世福之父陪袁郎中到家中为小儿诊治。结果自袁郎中诊断,小儿大椎骨断裂并伤及内脏,凶多吉少时,常世福父亲就再不曾露面,常世福本人同那两个外乡人也不知去向。我夫如今旧病复发卧床不起,女儿女婿几次三番上门玉堂春,常世福父亲一律托故不见,声称已同那不肖之子脱离父子关系,不再过问此事,而府衙捕头却道,他们已通缉凶犯,至于何时归案,不得而知……今日我儿只见出气,不见进气…我儿此命休矣!”

邝公琪浑身一震,直觉体内气血翻涌。

这书生口吐鲜血之后,当即人事不省,常世福和那两个外乡人为邝公琪与几个路人绑定送府衙见官,玉堂春店主也赶至府衙,声称将全力救护书生,并作赔偿承诺,邝公琪一干人这才悉数散去,再未过问。

胡海元这才知道那日他买虾肉小笼发生之事,几日之后,竟是这等结局。他憋着嗓门道:“如此草菅人命,王法何在!”

书生姐姐泣不成声道:“盖因常世福有一亲戚在府衙灶中掌勺,上下疏通打点………告诉无门,叫天天不应啊……”

此刻周边路人愈棸愈多,义愤填膺者甚众。

“一个厨子因为在府衙灶中,就可以这样一手遮天,天下腐烂至此,这世道还有救否?”邝公琪向四方厉声喝问道。

忙着在书生身上行针的袁郎中头也不抬地对那母亲道:“府衙中人暗中传言,那两个外乡人系御马监大太监谷大康之家奴!”

那母亲如遭雷击,猛然哭叫道:“丧尽天良啊,这谷大康……”

书生姐姐恍然道:“怪不得前两日一直有人在我家宅门前晃悠,他们在等机会寻事呀………”

南直隶的御马监大太监谷大康,不知从何处探得书生家中有几把祖传古扇,前些日专从金陵至吴州,欲购古扇,被书生父亲生生拒绝,恼羞成怒的谷大康便授意随他而来的几个金陵地痞当场寻衅滋事,恰好被在此巡查的吴州府捕头拿了个正着,但很快又被放了。谷大康随后带人回了金陵,书生全家以为此事已了。不料,竟有这样的大祸临头!

正当那对母女哭诉,路人群情激愤之时,门板上的书生突然睁大双眼,一声绝叫,呆呆地狞视这漫天霞光的天空,面如死灰。

书生姐姐见状,立时嚎啕大哭。

袁郎中慢慢立起身来,微微摇头。

书生母亲一愣,随即扑向儿子尸身,呼天戗地地一声呼告,“天地也,尔等谁能为我作主!

邝公琪怒发冲冠,目如铜铃,振臂一呼:“到府衙去,父老乡亲,为这孩子讨还公道,为这母亲讨还公道!”

认识和不认识邝公琪的人,立刻扯开嗓门一声吼:“到府衙去,到府衙去!”

出手去拽相公的师母,迅速被挤到一边,她的声音也顷刻间湮没在震天价的怒吼声中,而胡海元则不顾一切地挤到了相公一边,藏身人后。

书生的尸身被遮盖了起来,门板缓缓而起,那对母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声震长街。

此时怒云翻卷,红光接地,邝公琪一马当先,与被激怒的众人向府前街汹涌而去。

*

吴州知府齐鹏程面带几分倦意沿衙内的廊道,向后院厅堂走去。

齐知府是一位仪容英朗的俊杰之士,他刚刚结束十多天的环太湖大堤巡视。

此时齐知府虽则腰腿有些酸软,但心情极为愉悦。他怀揣一锦盒,锦盒内盛着一双硕大无朋的太湖珍珠。他经手过珍珠无数,但这两枚珍珠是他从未见识过的一等一的货色,实属百年不遇的稀罕之物。这乃东山一巨富所赠。

这两枚珍珠他打算找个由头送与行将到吴州织造局监造一批织物的滕公公。虽说,他目前无求于滕公公,但他很清楚,当今天下的官员,不论品级高低大小,大都只为圈里人办事,所以现在最要紧的事,你得想方设法与这个圈沾边才是。一旦病急才投医,就为时晚矣。因而凡在吴州的太监,不论官职品级高低,逢年过节或者是谁的生辰,他都会备份礼送去。

至于布政史、左右参政、参议这样的顶头上司和监察御史、六科给事中这样一些掌握他命门的衙门官员,只要有机会,他都得这样表表寸心。故而,他的属下或者是吴州的豪强富商,以各种名目向他送的礼,特别是负责疏浚河道修路筑桥之类大小工程的总管,送来的礼品和大把银子,他会照单全收。

起初收受贿赂,齐知府多少还有几分忐忑,但一想到在那些大小工程中捞得盆满缽满的总管,给谁送也是送,他们赚的肯定比送得多,想到他的属下也会收到他们的属下和各路送礼人以各种名目向他们送礼的时候,尤其是每逢端午中秋春节,他自己也得逐级向上送礼的时候,他从此便心安理得起来了。

不过,这齐知府也并非什么礼都收,他不是那种放在篮里都是菜的人。倘使对方作奸犯科,触犯大明刑律,即使送他金山银山,他也丝毫不为所动。纵然对方在这之前,曾送过他厚厚实实一份大礼,但他一码归一码,并在对方案发之时,便将所收财物如数吐出归还,以求心安,同时也为了在落槌定案子之前不横生枝节。因此,齐知府在吴州十年有余,因其断案如神,从未被告有这类贪赃枉法的先例,而被誉为“齐青天”。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又凌乱的脚步,安师爷自廊道奔来,颤声唤道:“知府大人,知府大人!”

齐知府的心重重向下一沉,安师爷性稳重,如此惊慌必有大事,他的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转身面对这失态的师爷。

*

邝公琪和闻讯赶来的周相公范相公身后的队伍如滚雪球般地在壮大,但因着那块门板,队伍行进速度很是缓慢。

这一路行来,始终为书生尸身纠结的胡海元,既不肯背对更不敢面对那块门板,于是他落在了人流中间。这会儿,在他看来,队伍和大街像一幅长长的剪纸,相互关联牵扯,红火而又杂乱。

大街两边做冥间生意的店铺摆在门店外的招魂幡和各式条幅花圈黄裱纸锡箔一类的阴品,被人顺手牵羊,带了进来,或高高举起,或随地抛洒开来。

那对母女早已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唯有几个非亲非故的一副菩萨心肠的婆子媳妇陪着她们一路默默落泪。

不知情者直以为这是一支送灵出殡的队伍,但另有义士自掏腰包购置的几条横幅一经打出,这支默然前行的队伍立刻显露出满腔的悲情与义愤。

“血债血偿,还我公道”

“还我儿子,还我兄弟”

“官衙不自正,何以正天下”

墨迹未干的横幅衬着如血斜阳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时胡海元一阵急走,想追随万众瞩目的邝公琪和周相公范相公左右,但一直为人所阻,不得近身。看着邝公琪高大的背影和自动簇拥在他周围的义士,他才深味“士为四民之首”之其义。他自觉胸中那一团火突然腾的点着了,他浑身乱抖,眼中霎时噙满泪水。

一路上为书生抱不平的,自身有怨屈的,性喜热闹的人,仍然源源不断地自行入列相随。队伍未至府衙,另有从大街小巷奔出人群,已经汇聚在知府衙门两边,如山墙,如丘山。

这样影响极为恶劣的抬尸游行,吴州有史以来闻所未闻,又是如此的规模,也是大明朝开国之后第一遭,吴州府上上下下全乱了。

齐知府强作镇定,端坐在书房的官帽椅中,安师爷等众幕僚侍立在侧,一个个焦虑万分,六神无主。

安师爷为安全计,力主索性先关了府衙大门再论,被众人坚定否决,大家以为这事关朝廷尊严,但他们自己也苦无良策。在这期间不断有人来报,邝公琪的队伍行至何处的信息。

齐知府深知今日之亊,非同小可,虽说府前街周边他已布防,并急报南兵营千总和吴州卫仓提督大人火速增援。这些乌合之众与暴民之间,那是一纸之隔,一旦失控,便不是他和那个相公所能左右得了。

这事就出在他巡视环太湖大堤之际,短短几日他们就在天上给捅了个窟窿!那个马捕头固然该死,区区几十两银子就被肇事者拿下,放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放人又能怎样?不放人,谷大康怎会善罢干休?自成祖帝以来,这大明天下最最得罪不起的便是这些公公,何况是这个谷大康,东厂几个权势熏天的主,都出自此人门下。想到此地,齐知府又不由得怨那苦主,那些个扇子卖不卖,有甚打紧,不该出口伤人,说些“天下之人皆可卖,惟独不卖与阉人”之类的浑话,与谷大康结怨,且那孩儿又如此不经打,一屁股被人坐毙!但思来想去,真正可恨的还是那邝公琪。

想当年,此人送别虞山书院言老相公时,视死如归,其壮烈不可及也。感佩之余,他在镇抚司面见俩公公时,不知为此说过多少好话,诸如自大宋以降,不得囚杀士人及上书言事人,甚而至于,夸大其词,称邝某为吴州学林领袖,一旦抓人激变,兹事体大,不仅吴州不得安宁,必将波及京都,吴州学子请愿亊小,如有性情刚烈者,在奉天门外,示威抗恶,必定天下惊动,圣上亦必定怪罪云云,才唬住了那俩公公,这邝公琪才化险为夷。他在府学数次遇见邝某,但都未提及与俩公公周旋之亊,他不想让世人笑他小气。但这二货这次竟敢聚众滋事,闹出这样大的乱子,令他颜面尽失,这一回他决不放过此人!

“但是一向以烈性子而著称的邝公琪,一个失心疯,直接率众冲击官府,这将如何是好?”齐知府那只握着紫砂壶的手心里湿了一片,突然他牙一咬,怒喝一声,“升堂!”

*

齐知府一身崭新官服,神情镇静泰然,率众幕僚歩入大堂。他想想,倘若邝公琪到府衙只是擂鼓鸣冤,今日之事还有回旋余地,至于问罪一亊,回头追究也还不迟。

此刻的大堂内悄无声息,两班差役个个挺胸收腹,一如平日威猛,但齐知府从他们的眼神中不难看出其间透出无法掩饰的一丝惊慌。他一声令下,命衙役守卫大门两侧,等待邝公琪前来击鼓。

守卫大门两侧的衙役看着聚如丘山的人浪默默地翻卷而来,立即慌了手脚,纷纷退入门内。

突然间,大队身着盔甲的人马扬尘而至,迎头拦下直逼吴州府衙广场的队伍。

“他们连击鼓喊冤的机会也不给!”邝公琪心里格登一下,他慢慢举起手来,示意队伍停止前行,原本行进缓慢的队伍很快便停步不前,但一阵骚动就此波及开去。

南兵营那个满颊横肉饱绽的把总在坐骑上瞅瞅已呈散兵线一字排开在广场前的士卒,抽出刀来,面对脸色由白而红的邝公琪,在前面一划,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千总大人有令,越此线者,杀!”

“越此线者,杀!”士卒们同声应道,随即便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刀剑相磕的金属声。

邝公琪周相公范相公与众义士昂首挺胸齐声高叫道:“杀人偿命,严惩凶手!”

“杀人偿命,严惩凶手!”黑压压的人海间猛然爆发出如滚雷般的回声,在迎风招展的各式招魂幡条幅与纷纷扬扬飘散开来的纸钱的半空中震响。

邝公琪笃信这天地间之正气,须得历代志士仁人前赴后继永续维系,这正气方能浩浩然长存于天地之间。邝公琪的额头颈项青筋兀然暴突,他嚯的一声撕开胸襟,迎接这一片令人目眩的青白刀锋刀尖,歩步向前。

范相公大呼:“屠民者,天必殛之!”

“万世瞻仰,在此一举!”周相公也振臂一呼。

这两位相公双双手扯胸口,也是哗啦啦一声,随邝公琪亦步亦趋,挺身而上。

众义士见之不禁为之动容,他们各自相继撕开胸襟,大歩跟进,引颈就戮。

那对母女见状连哭带叫,扑上前去,死命撕扯那三位相公。书生的尸身被重新抬起,队伍缓慢而又坚定地开始向前推进。

胡海元眼睛一红,奋不顾身地向前追去。

这时,三匹骡马犹如旋风般地疾驰而来,插在相公义士和列兵之间,三个捆绑成肉粽模样的人被骑者掀下马来。

邝公琪定睛一看,被掀下马来的竟然是常世福和那两个外乡人,他的目光越过面前的兵马,微微吁出了口长气,向慌乱奔出衙门的齐知府看去。

此时,漫天彤云已然褪去,天空呈现出一片忧郁而又沉静的瓦蓝色。

(25)栲栳,用柳条编成的容器,形状如斗,也叫笆斗。

(26)引自明末学者顾炎武语录。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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