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藤与壮汉一路狂奔,一直奔到河岸才停下脚步。葛藤一把扯下蒙面布,看着黑中泛白的激流,微微地叹了口气。他听说过藏地寺院有些高僧本身就是武学高手,可他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信,但今儿他才知道这刹岭寺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这两位对他形成夹击之势的僧人,单凭他们的气场,他便知都是内功深厚的高人,尤其屋内那位僧人,他都没能来得及看清对方,便被一掌轰出门去。

不消说那化石焚铁的内力,就是此人的掌力若再增至两三分,他葛藤此命休矣。不过,有一点他不清楚,那位出手的僧人,因为是出家人有好生之德,还是料定他是前来探底的卫所中人,才手下留情。

这几日,葛藤虽一直忙于捉拿营地的内鬼,但他对这突然间祭出“参睦乇”的刹岭寺,对那石屋,对那个温热烫汤的药池,始终存有疑心。因而,他决意凭借自己的功夫,前去探他一探。这会儿,葛藤因自己低估了刹岭寺的实力,有些羞惭,同时也自觉技不如人深感恼怒。

胡燮炎伏在一棵球形柳树下,一见葛藤,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便在心里愤然骂道:“狗东西!”

“彭总旗手下的人,就一直没发现这刹岭寺有何异样?”葛藤知道是这壮汉的手下在日夜监视着刹岭寺。

彭总旗也随即取下了蒙面布巾,露出颧骨高耸,圆眼阔嘴的一张大脸,他抹一把高耸的颧骨,摇摇头而后道:“刹岭寺那石屋,这几日防伺甚严,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那石屋对闲杂人等始终闭门毋纳,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这从表面上看,这不足以说明什么问题!”葛藤低头沉思道,“硬的不行,那就换个法子试试!”

“那好,明日天一亮,让人找个须得藏浴的病人,送进寺去,你看如何?”彭总旗转眼一想,心生一计。

“得,早就该这样了!”葛藤连连点头称是。

“嗳!”彭总旗突然猛地指向对岸几顶帐篷道,“康巴人!”

这儿正是西河滩,是他陪葛藤一齐拜访过的地儿,葛藤一心想买下那匹青骢马,一连两回到过这儿。

葛藤抬眼看了看帐篷边上那几匹马的轮廓,点点头道:“听说今日决赛,王府的宝马始终一路领先,但青骢马最终还是甩下了离它只有一步之遥的王府宝马,夺了头名。”

今儿赛马会一结束,那些个康巴人在城里买了好些东西,大约就这两日,便要回他们的部落去了。

葛藤惋惜地叹了口气,因为那名百夫长,他没能去看今儿的决赛,他还听说摄政王多布吉和他的小儿子为此气歪了鼻子。

忽然间,对岸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葛藤与彭总旗立即就地卧下,紧盯着那些人马。

有数十个蒙面骑者,手执火把,身揹弓弩,斜挎腰刀,他们在距离那片帐篷几十丈开外,跳下马来,放下火把,面向那那片帐篷,取下弓弩,一字形排开,而后看着一位体格魁梧的蒙面者,等他发令。

葛藤唔了一声,起身拔刀,冲进河滩,彭总旗也即刻出刀,追随葛藤而去。

胡燮炎一见这两人下河,便慢慢地从树后立起身来。

这两人一说到赛马和青骢马,胡燮炎立即想到了那个眼神忧郁的康巴小伙。而这会儿突然出现在河对岸的那些蒙面骑者,起初他以为大约只是些贼人,他们相中了那匹青骢马,于是趁夜前来盗马。但一见那阵势,知道大事不好。不过,既然葛藤与彭总旗要管这事,就让他们去管吧,他确实无暇顾及这些,曲扎活佛此时一定在为他担忧了,他得赶紧与曲扎活佛商议谭延伦明日离寺之事。

那位身材魁梧的蒙面者一点头,蒙面骑者便纷纷燃着了一支支箭头上缠裹着厚厚一圈油脂的箭矢,齐齐地射向了一顶一顶帐篷。

一股股火苗从这一顶一顶的帐篷里上蹿下跳地蔓延开去。那青骢马和几匹同样栓在帐外的马儿长声嘶叫着,来回蹦跳。

从梦中惊醒的那些男男女女,一时没能回过神来,有的乱叫乱嚷着蹿出帐篷,有的则在帐篷里忙着扑火。

那些蒙面骑者随即又向跑到帐篷外的人,嗖嗖嗖放起箭来。

听到那些中箭者接二连三发出一声声惨叫,帐篷里的人这才意识到他们是遭人暗算了。

十几个康巴汉子冲出帐篷,拖一身的浓烟,挥着长刀向那些蒙面骑者冲杀过来。

蒙面骑者抛下弓弩,拔出马刀,砍向那些扑过来的康巴人。

康巴人与蒙面骑者立即嗷嗷大叫,战至一处。

那些康巴人虽然彪悍骁勇,但论武艺,他们决非这些蒙面骑者的对手,未经几个回合,便被蒙面骑者撂倒一片。

正打算回寺的胡燮炎,胸中一团大火冲天而起。他一顿足,腾空而起,落在河心的一块卵石之上,随即一个腾跃,便到了对岸,然后又是一个纵身空翻,直接落在两个企图冲入帐篷的贼人面前。

胡燮炎一声怒吼,一掌击倒面前的两个贼人,然后直奔那位发号施令的贼首而去。

正在河中央的葛藤,见一条黑影从半空掠过,不禁浑身一颤。他吃不准此人应当是从刹岭寺跟踪他们而来的僧人,还是偶然碰巧路过此地的侠客。但不管怎么说,这人藏匿在他身后多时,而他居然对此一无所知,令他恼怒之至。

葛藤一发力,恨恨咧咧地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几个点击,也便到了对岸,向这些杀手猛扑过去。

十几个蒙面骑者立即团团护卫那个身着团花锦锻长袍的的贼首,随即将刀舞得虎虎生风,杀向胡燮炎和随后而来的葛藤。

胡燮炎化掌为刀,一步上前,砍翻一人,顺手接下那人的刀,反手一击,又将另一人攮倒在地。

葛藤紧接着抡起刀来,切里咔嚓,也将三个人砍倒放翻。

顷刻之间,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贼人,如落花流水,死的死,伤的伤,几个贼人掩护着贼首,跳出圈子,掉头而逃。

这时,彭总旗也涉水上岸,横刀挡住了这几个贼人的去路。

那贼首即刻与几个贼人一齐进刀,逼开彭总旗,再次脱身而去。

胡燮炎一看这几个贼人要逃,那里肯放,一声长喝,再次一个纵身空翻,封死了他们的退路。

贼人看蒙面人闪耀着如雷电般蓝光的双目,便怪叫着向后退去。

那个躺在地上胸前血流如注的康巴小伙,突然纵身而起,凌空下刀,向那贼首劈去。

那贼首慌忙避过,康巴小伙一落地,几个贼人便乱刀齐下。

胡燮炎葛藤同时腾空跃起,挥刀扑下,格开那些贼人的马刀,并趁势削下了两个人的首级,救下了那个康巴小伙。

那功夫平平的贼首,趁胡燮炎葛藤救人,便夺路向他们的马匹奔去。但当他飞身跃上马背之际,胡燮炎一拧身,将手中藏刀刷的一声掷向了贼首。

藏刀不偏不倚直奔贼首背心,贼首一声长嚎,砰然坠地。

一位受伤倒地装死的贼人,这时一个起身,向贼首扑去,彭总旗同样一个飞刀,竟齐齐地斩下了此人的大腿。

那贼首在地上几番挣扎,突然一声绝叫,便蹬腿而亡。

彭总旗飞步而上,擒获了断腿的贼人,这是惟一的活口。

“欺甘,萨德乃弥撒霾当懂几因,热嘛丈寞噱!(54)”彭总旗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用藏语怒声喝道。

“洛桑金巴……”那贼人扭曲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一手捧着那大血喷涌的半截腿,一手指指已经身亡的贼首,哭叫道。

一听到贼首的大名,彭总旗立即奔到依然污血横流的贼首跟前,用刀挑开那块蒙面布巾。

彭总旗握刀的手,立即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带着极大地惊恐看着也沉默下来的葛藤。

那些康巴人中,此时已只剩下头上系着红箍的年青人和另一个将长辫盘在脑袋四周的中年汉子还活着,那汉子扶着受伤的康巴小伙,向这儿一步一步走来。

那个残腿武士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实情。康巴小伙圆睁着那一对血红的眼睛,看看他的青骢马,看看飘摇着缕缕黑烟的帐篷,再看看被杀的部落中人,突然对着黑黢黢的夜空,放声哭叫道:“洛桑金巴…”

洛桑金巴是多布吉的次子,是多布吉剩下的硕果仅存的幼子,是个醉儿子,是个终日屎尿一裤子的白痴。

彭总旗心烦意乱地指着满身血污的贼首尸体,低声对胡燮炎和葛藤道:“这是惟一能继承多布吉王位的主儿!”

胡燮炎意识到没能抱上孙子的多布吉就此绝后了,他不禁抬眼看看头顶上的那片天空。

“今日决赛前,多布吉的管家派人警告他们,王府的马再拿不上第一,他就让他们这一干人横着回去。”彭总旗将残腿武士的话译过来,看着那两位向亲人踉踉跄跄走去的康巴汉子背影添说道,“这个叫雅拉部落的康巴人一向以刚烈无畏而称雄于整个康藏草原,他们一商量,决定不信这个邪,没想到这老老少少几十口……”

“你们说旧藏王残暴无良,这也不行,那也不对,罪该万死!”胡燮炎闻言,愤怒欲绝地看着葛藤,指指那些横尸在地的康巴人怒道,“然后,你们又给了他们这样一位新藏王!”

身着藏袍的胡燮炎突发汉语,葛藤便愣在了那儿,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胡燮炎,对自己道:这人显然知道他是谁,才出此言!

葛藤一下了想到了这两日他们开始通缉的那位画中人,但又觉得此人身形与那位画中人,大相径庭。这时他想告诉这人,那是肉食者所为,与他毫无干系,但转念一想,对方所言并非确指,便什么也不说了。突然间,他为自己介入了一件本不该介入的事,感到一阵不安。他知道杀了洛桑金巴,该是怎样一个后果。

“阁下出手除恶,其神勇无人可比,令我等深感钦佩。请问阁下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彭总旗因他与葛藤无意中闯下那样一个大祸,想打问一下胡燮炎的来历,他连忙拱手相问。

胡燮炎觉得多布吉老贼的这位次子与长子洛桑丹琼一样该死,他以为在此遭遇这王位的继承人,那是天意,他感到说不出的畅快。眼前这两人知道如何善后,他可以走人了。于是便对葛藤彭总旗和那两位转过身来的康巴人,一抱拳道:“我乃无名之辈,只是做了一件该做之事。在下有要事在身,保重,就此别过!”

胡燮炎向朝他默然而泣的康巴小伙,一挥手,便纵身飘下河滩,几个腾跃,到了对岸,而后如风而去。

葛藤此时为难之极,他觉得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他看了一眼有些惶惑的彭总旗,无奈地摇摇脑袋,然后一掌击毙了断腿武士。

那匹青骢马,突然扬首发出一声悲嘶,声音凄楚而又兼蕴一股子哀怨气韵。

一轮镶着黄晕的圆月,从墨黑的天幕中破云而出,张惶而又无助地凝视着这一片黄褐色的山川大地。

*

东方渐渐地透亮了,但整个天地间一片黄蒙蒙的,几股劲风互不相关地卷着尘土在刹岭寺前后门的几座帐篷前来回游荡。

一片挟带着沙尘的风,如张开的翅翼,掠过刹岭寺前门的空地,将一顶人字形的黑帐篷吹得瑟瑟作抖,风沙一缕缕地钻进了这帐篷嘘开的帘布里。

一个大脸盘汉人在帘后,侧着脸,避着风沙,眯缝着眼睛,向外张望。他身后横七竖八地躺着两个身着藏袍的壮汉。

有几个包裹着头脸的藏族男女,侧身顶风,打寺门前匆匆而过,飘飘然走进黄腊腊的沙尘中。

一辆牛车吱吱嗄嗄地停在了刹岭寺大门前,那个大脸盘汉子立即掀帘而出,踱到牛车边上。

两个满脸尘土的藏人,从车上抬下一个关节僵硬肿大的老人,大脸盘汉子看了看这个连指关节都变形了的老人,知道这是入寺洗藏浴的,便返身踱回了他的帐篷。

那两个藏人抬着老人,忙乱地向寺里走去。

这时,几位同样包裹着头脸的牧人骑在马上,前追后堵地挥舞着鞭子,赶着一群羊,乱糟糟地奔了过来。

牧人的女眷们,也包裹着头脸,怀揣着孩子,骑着马,夹在驮运着帐篷和各种家什的牦牛中间,嘴里发出哦哦声,从远处赶来。

到了刹岭寺大门前,牧羊人停下来了,回头张望着他们的女眷。

羊儿咩咩地叫着,不知所措地在寺门前挤作一团。几只愣头愣脑的羊儿,突然走出羊群,一只跟着一只蹿进了刹岭寺大门。

一个身形瘦削的牧人,立即跳下马,吆喝着,奔进了寺院。

旋即,那个身形瘦削的牧人挥着鞭子,同一个阿卡一起,出现在门口,将羊赶出院门,那几只羊立即慌慌张张挤入了羊群。

那个身形瘦削的牧人上了马,抬眼向那些女眷望去,眼神苍凉而又岑寂。

看到女眷们距离近了,那几个牧人又挥舞起鞭子,向羊群发出大声的吆喝,羊群又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

大脸盘汉子看着女眷们怀里的孩子,头也不回地对躺在他身后的人说道:“我怎么就记不起来,那个谭犯的女儿长什么模样了呢?”

后面那人连眼都未睁地嘟囔道:“我也是!”

牧人和女眷们,同那群哒哒哒地奔跑着的羊儿,一齐消失在漫天的风沙之中。

*

一篷篷黄尘扯天扯地沿大路而来,直扑羌塘城的东门而去。

几位立在申亦夫和谭延伦画像下的军士,一见黄风,立即裹紧军袍,掩面闭眼,稍稍侧转身子,躲避这带土挟尘的风头。贴在门墙上的那两幅画像,在风中鼓荡起伏,哗哗作响。

这时,一群羊密集的蹄声骤雨似的响彻在这通往城门的大路上。几位牧人骑在马上挥舞着鞭子,发出大声的吆喝,赶着一群羊,如流水般地向城门口冲来。

出城的人和门楼两面的守卒见状,慌忙闪到一边,骂骂咧咧地看着这几位牧人和他们的羊群出了城。这个季节正是牧户转场的季节,这样的迁徙,他们每天都得碰到许多次。

羊群和牧人过后,便是那些牧户的女眷。

端智的阿妈央宗,手摇着转经筒,看见画像上那人依稀与谭延伦有点相似,立即摸了摸怀里那个梳着一头小辫的女孩,遮瞒她的视线。但那女孩丝毫没有要朝那儿看的意思,她不时地闭起眼睛,呲出小牙,用心地一点一点啃着她手中的青稞饼。

央宗和女儿媳妇骑在马上,笑吟吟地向那些守卒,大大方方挥挥手,不紧不慢出了城门。

门楼里碎石铺就的通道上,沥沥啦啦地留下一片黑豆似的羊粪蛋和散发着臊气的湿渍。

一位守卒将手中的朴刀搁在一边,取过一把长柄扫帚,刷拉刷拉地开始扫那些羊粪蛋。扫完地,他用力地将扫帚扔向门墙的一侧。那扫帚柄从申亦夫谭延伦画像面前飞过,留下一道划痕。但那守卒看都不看画像一眼,在他看来,几日一过,没能逮住这画中人和逃犯,那么这事就算过去了。

两辆满载货物的高车叮当叮当地向着城门口来了。

凡是进出城门的车子,那是必查的,据说那个逃犯病得寸步难行。于是,那守卒取过朴刀,松松垮垮地向车子走去。

这时,一个风尘仆仆、圆额方面、身宽体大的僧人徒步走入城门,一看到申亦夫画像,这人突然立定了,眼睛随即忽的一亮。

*

那群羊冲出城,奔了一段路后,速度便慢了下来,散在羊群后面的端智他们因为出城顺利无比,个个两眼放光地跳下马,穿着厚重的靴子,向那个身形瘦削的牧人踢里吐噜地奔了过来。

谭延伦目光如梦地看那黑黢黢的城楼门洞,解下包裹着头脸的方巾,用藏袍的袖子,抹着汗涔涔的额头,跳下马来。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出城会如此的顺利,顺利得令人生疑,如同他醒来后第一眼看到胡燮炎和曲扎活佛那样,有些恍如梦中。

看到端智他们向他奔过来,谭延伦也梦悠悠地向他们走去。

他此时虽然觉得身体还很虚弱,但他知道已无大碍。

今日凌晨前,一直以为自己离死只有一步之遥的谭延伦,立在那儿,又甩胳膊又踢腿,他这才知道,这世上还真有仙丹灵药。

端智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谭延伦。端智的兄弟妹夫也咧开嘴,兴奋地你捅我一拳,我捅你一拳。

“谭相公!”央宗阿妈在马上隔老远,用生硬的汉语喜滋滋地一声大叫,而她的女儿媳妇也面带羞涩地开颜而笑。

小谭泠从央宗阿妈怀里绷直身子,一见爹爹,小脸一紧,移开嘴边的青稞饼,瘪着嘴,张开双臂,哇的一声哭起来。

“阿泠!”谭延伦眼圈一红,泪水滚滚而下,向小女伸出手去。

谭延伦急切吻着扑到他怀里的女儿,不住地拍打着抖动着那个既小又轻的身子,喃喃地抚慰着。

央宗阿妈和端智他们看着这对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父女,无不为之动容。

阿泠很快地止住了哭声,那张满是泪水已经变得有几分圆润的小脸,立刻绽开了夏花般灿然的笑靥。

谭延伦放下女儿,向央宗阿妈和端智他们行过大礼,然后拉着女儿,面向刹岭寺的方向,夸嗒跪下,重重磕起头来。

端智在挨挨挤挤的羊群上空甩了一鞭,那群裹足不前的牛羊,又哞哞咩咩地叫着,急急切切地向前蹿去。

谭延伦紧紧抱着阿泠,上了马。他取下系在脖颈上的那粒状如雀蛋的绿松石,套进阿泠的脖子里。

阿泠隔衣一把摸着绿松石,仿佛被呵痒似的,扭捏着笑了。

绿松石共有两粒,是曲扎活佛执意送给他和胡燮炎留念的礼物。

这两粒带着宝玉般的凉润厚重,仿如双生子的绿松石,几十年来,一直供奉在曲扎活佛的佛堂里。

曲扎活佛说,这两粒绿松石很吉祥。

这是谭延伦惟一带出这藏地的东西,他想让这粒很吉祥的绿松石,给他的阿泠带来佑护和福音。

依偎在爹爹怀里的阿泠,一手隔衣抚着悬在胸前的绿松石,一手又将那块布满细小的牙印和尘土的青稞饼,送到嘴边啃了起来。

那块宛如卵石的青稞饼,阿泠啃得是那样费劲,然而她却又显得极其幸福和满足,令谭延伦心里充满着酸楚。

刚才在路上问端智,他的女儿阿泠可曾哭闹过时,端智大力地摆动他的脑袋说,阿妈第一天把阿泠带回怅篷,这个小小的人儿竟一气喝了三龙碗糌粑肉汤,一大坨牛肉和一罐酸奶。他们就不信那么个小小的肚皮,怎么能装下偌多的东西!但她居然啥事没有,这两日,只要她一睁眼,就一刻不停地在吃东西。

谭延伦不住地抚摸着那个扎满辫子的小脑袋,眼中充满了无限的爱怜。

不久前,隔壁监仓的前朝户部郎中的儿媳和孙女身患伤寒,人还未断气,他们当着小女的面,将这对母女拖出来,补了一刀,扔进一堆尸体中,一齐拉出去埋了。

但在这短短几日里,阿泠她眼睛里面庞上那抹始终挥之不去的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悲愁哀伤,此时已经云散风流去。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她在垦荒营里时常都得面对的恐惧和绝望。

父亲被捶死狱中,母亲悬梁,爱妻病殁,谭延伦千百回生出过自绝的冲动,但从今往后,谭延伦自觉他的性命不再属于自己,他不能有负胡燮炎和曲扎活佛的大恩大德。

看看怀中的小女,看看前面草原和雪山蓝天,谭延伦战战兢兢地吁出一口长气来。

一只苍鹰如纸鸢似的飘飞在这蓝天白云之间,这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处在这样的静态之中,令人恍然出世。

谭延伦自觉飘飘然,身轻如云,心里充溢着无由诉说的欢畅,但他心头突然一凛:胡燮炎呢?

待他替下那个与他体形相似的牧人,赶着羊群离寺之后,胡燮炎扮作一个外出念经的阿卡,与昂萨一起远远地跟在了他们后面。有一段路,胡燮炎与昂萨始终在他的视线范围,然而此刻,他们却不见了踪影,这让谭延伦有些不安。

谭延伦回望已呈一线的羌塘城,默默地祷祝恩公胡燮炎平安,而后随央宗阿妈一家,走向了茫无涯际的大草原。

*

羌塘城东有一座军营,军营的营房围墙,以及周边的藏式碉楼虽则同是粗石建筑,但它完全是汉式风格,显得精致而又不失其雄伟。

营中有一瞭望台如鹤立鸡群,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全城,而整个羌塘城则似乎成了拱卫这军营的外城。

章伯雄鹄立在瞭望台上,一脸的茫然。

这城内城外虽则多处风扬沙起,可是并未到一片绿色都不见的程度,周边的河水依然青蓝,草场山峰照旧一片郁郁葱葱。

章伯雄目迷神离地看着城外远处那片草原上行进着的一队载着货物的骆驼和驮马的商队。

谭延伦父女就地蒸发,令章伯雄深感无趣,他这来自京城的堂堂刑部主事,对这样一桩案子都束手无策,确实让人见笑了。

虽然这桩案子同发生在吴州那样的大案要案,不能相题并论,然而都不能结案,其性质便无甚区别,而且惟其案小,愈加证明了他章伯雄的低能。

葛藤微微地垂着头立在章伯雄的身后,心里烦乱之极。

这一辈子,他和彭总旗都不会再谈及他们昨夜做下的事。他们很清楚,多布吉一旦得知这事的真相,他俩将死无葬身之地。

那两个康巴人在营中藏了一宿,今儿一早双双扮作彭总旗的手下,骑马出了城去,他们也知道从此他们将浪迹天涯,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部落。恩怨分明的康巴人,不是问题,但那个显然知道他葛藤是何许人的蒙面大汉,如果让多布吉活捉,或许会是个祸患。

这一夜,葛藤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羌塘城内,此刻依然风平浪静,显而易见,那个多布吉和王府上上下下,还未得知昨晚发生的事儿。也许那个与他的兄长洛桑丹琼那样无事生非,终日在外寻欢作乐的死坯,常常这么夜不归宿,他们全都习以为常了。

此时营中的灶间,炊烟滚滚,空中弥漫着一股卤牛肉的清香。

下面点将台上的魏桢青一声令下,宣布操练结束,练兵场里数千名的骑士,立即炸出一声犹如响雷的欢呼。

章伯雄的目光落到了那个水汽浓烟弥漫的院子,那儿是厨房,有几个伙头军从一排灶间进进出出,甚是忙碌。厨房后面的柴房边上,另有一个偏院,几间紧闭室的窗栅后,有十多个脑袋挤在一处,可怜巴巴地向外张望着。

那几个在刹岭寺中偷窃金银法器的军士,被葛藤一举报,魏桢青一查到底,又查出了好几个盗取了其他寺中文物的军士。这些军士被一顿军棍打得哇哇喳喳后,直接被关进了紧闭室。但魏桢青说,即使毁掉,也不能将那些寺中文物和金银法器送回那些寺院。

章伯雄对此什么也没说,他管不了这许多。忽然,他看到城中有几条街道,有数位骑者在街道纵马狂奔,临街屋子中陆续走出了许多人来,像是出了大事的样子。

葛藤向那几条街一看,双肩不由得微微一抖。那个始终在向四处瞭望的卫士,即刻转身走向扶梯。

这时,一个伙头军端一盆煮熟的杂碎,走出那排灶间,向偏院的犬舍走去。几匹巨犬拖着叮当乱响的铁链,嗷嗷地扑叫着,围上来。

转眼间,那伙头军已将杂碎,倒在了食槽里,他还未转身,那几匹巨犬便发出大声的咆哮,张牙舞爪地扑向热气腾腾的食槽。

章伯雄眼前蓦然一亮。

那几匹状如牛犊的藏獒张大着血呼呼的嘴,拱在食槽中,低头大啖一大堆血呼呼的杂碎。

那匹呲牙裂嘴的黑牝马,蜷缩成一团死马驹,乌秧秧的苍蝇,血呼呼的肠肠肚肚。

章伯雄对葛藤低语一声,大步向扶梯走去。

军营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铁盔铁甲的魏桢青和章伯雄葛藤纵马奔出,他们的身后是一长溜英姿矫健的铁甲骑士。

*

那两辆高车被匆匆检查了一番,不紧不慢地出城而去,也慢悠悠地消失在罩在一片雾霭中的草原。

胡燮炎立在这宽阔而又笔直的大道边,佯装整理着马背上的行囊,远远地看着谭延伦随羊群顺顺当当地出关而去。

胡燮炎昨夜回到寺里,对曲扎活佛只字未提洛桑金巴被杀这事。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着的事,就是不能有半点闪失,连累了曲扎活佛和刹岭寺。

这会儿城里虽则还没动静,但胡燮炎清清楚楚,一场摧天坼地的暴风雨,就在眼前。

胡燮炎向昂萨一点头,立即跳上马,同昂萨一齐自西向东顺着空空荡荡的大道,向城楼飞奔而去。

胡燮炎一边警觉地留意着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几个骑者,一边连连抖动着马缰,催马急奔。那几个骑者虽然离得很远,但他还是心存几分忌讳,尽可能同他们拉开距离。

大道两边,这时出现了几个身着破旧藏袍的老阿妈,她们身揹高高的木桶,顶着风沙,躬腰曲背,步履迟缓而又拖沓地走向各自破败的屋子。

看到这些头发花白精疲力尽的老阿妈,胡燮炎长叹了口气。

不论在内地还是藏区,他一路行来,到处可见这如影随行的贫苦穷困。不过有所不同的是,许多藏人一张张沉重辛劳的面庞上,还有他们那谦恭中夹带着几分笨拙的身姿,竟透着如泥土石块般的平静和满足。

胡燮炎觉得这种顺应天命听其自然的平静和满足,非有宗教感的民族莫属。这个文明进程仍处于较为原始状态的民族,对其宗教有着极其强烈的需求,一如江河,他们仍在源头,依然激流汹涌而又清澈见底,然而汉传佛教,一路奔腾下游,泥沙俱下,已污浊不堪了。这些藏人常常令他内心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安详与淡定,同时在他心里还不时地涌动着因将他们视如同类而生出的一种异乎寻常的亲近和爱意。但藏人的穷困,还是令他心里有些戚戚然。

方才他向曲扎活佛辞行时,为了申亦夫,为了谭延伦,为了欧曲坐珠钦莫,为了曲扎活佛所作的一切,对曲扎活佛伏地跪拜,如礼佛一般,连磕三头。

在刹岭寺这短短几日里,他才明白曲扎活佛为什么被僧俗两界尊称之为活佛。

曲扎活佛从不问起申亦夫之事,那日,胡燮炎一说到格桑久迈的名字,他只问了句“好哉?”,胡燮炎点点头答道“好哉!”然后他叹一声“与我藏族结下善缘的格桑久迈呵!”。

随即,胡燮炎欲对活佛说,格桑久迈想向他打听一个人时,曲扎活佛坚决岔开了有关格桑久迈这个话题。

这几年中,那个人名,成了申兄的一块心病。但活佛为了申亦夫,显然刻意地回避谈论与格桑久迈相关的一切事。一想申兄在他临行前并未授意,胡燮炎也就作罢了。

如今胡燮炎以为,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者,便是活佛。

前天夜里,曲扎活佛在他的佛堂,谈到一个真正的礼佛者时,曾对他说:“他们皈依三宝,发菩萨心,但未必要身居庙堂,这世上也不必有繁复的经学、教义。庙堂就在我等内心深处,悲悯之心就是我等的教义。我们每日所需,不外乎是:当我们面对任何生灵,都能怀有悲悯之心。爱众生并尊崇其权利和尊严,天下经文千万,舍此而外,别无其他!”

“是呵,除了善悲慈三宝之外,别的不过都是注解!”胡燮炎感到此生有曲扎活佛这番话垫底,便足矣!

前面便是一个大十字路口,胡燮炎知道这十字路北,有一条同样宽阔的大道直通魏桢青铁骑军的军营,于是他双腿一夹,花斑马便劲劲地摆头甩尾,朝着大十字路口一阵狂奔,将昂萨载着一箱法器的白马,甩下了一大截。

待快到大十字路口时,昂萨追了上来。但正在此刻,几个满脸杀气的武士从他们前面的十字路南蹿出来,又如疾风般地从他们身边掠过,直奔城门。一到城门口,那几个武士即刻滚鞍落马,与守城门的汉族士卒一齐将正要出城的几个牧人扣了下来。

随即,胡燮炎隐隐感到整个羌塘城已经开始冒泡,而后沸腾了起来,他立即明白是咋一回事。

突然,那街上有一匹马来回乱蹿,骑者是位衣衫褴褛的年青牧人,他手提一把铡刀,向街两边的人家呜哩哇啦地一阵乱叫。许多人家的门一扇扇地打开了,一群群男男女女涌到了街上。

“他在喊什么?”胡燮炎问扭头向后张望的昂萨。

昂萨侧耳细听了一下,回道:“像是叫大家一起去…踏平一个叫雅拉的部落……”

胡燮炎猛然勒住了花斑马,眯缝眼睛沉思地看着城门口那几个藏族武士。

昂萨忙对胡燮炎道:“现在还来得及,即使被拦下,咱们经得起一问,你我出城,不是去一庄子做一场法事嘛!”

昂萨在许多地方看到,有不少自内地前来西番的汉人,常常在人丛中一眼就被他们拎出来,而后便被盘问个不休。但眼前这个汉人,在这数月里,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已是肤色红黑,相貌苍然,再加之他凹眼大脸圆头,高大而又墩实的身子,看起来与当地藏人难分彼此。昂萨也听说,这个汉人在来羌塘的这一路上,一直未受到任何盘问,便顺利通关了。

胡燮炎摇摇头,一脸坚毅地看着昂萨,脱下了僧袍,露出一袭红布袍。他把僧袍卷作一团,连同马缰,一齐交到昂萨手里,便急急催道:“你快速速离去,我随后追来!”

“你…”昂萨急眼了,但见一队人马从十字路口的北边拐过来,向他们这儿疾奔而来,他不做声了。

“我现在这僧人身份,掌握的那几句可怜的藏语,是经不起一问的,别过!”胡燮炎话一完,毫不犹豫地向刚才来的方向徒步而去。

寺院僧人识别真假僧人的惟一办法,就是让对方念经。在草原上遭遇坑蒙拐骗的假僧人时,一部真经是鉴定其真伪的法宝。

昂萨一想,是,一诵经,这事就穿帮!此时此刻他也很清楚,他根本帮不上一点忙。再说,他几次见到胡燮炎飞越院墙,如履平地一般,便知此人功夫自然了得,能照顾得了自己。他决定不管胡燮炎了,现在最迫在眉睫的是,赶紧追上端智一家,护送谭家父女出境。

昂萨发一恨声,撇下胡燮炎,跳上马,一手挽住花斑马的缰绳,拨马溜边奔向那十字路口,一俟魏桢青章伯雄葛藤和他们身后一长溜铁甲骑士从他身边奔马而过,昂萨立即催马朝东城门扬尘而去。

一股股高高扬起的沙尘,向四下弥漫开来,胡燮炎边走边解下那方既长又宽的布腰带,展开来,将自己连头带脸地裹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向前面一间敞开门的屋子走去。

一老阿妈揹着她的空水桶,木木从那扇敞开门的屋里出来,跨到街上,忽然迎面一匹快马飞速而来,向老阿妈撞去。

骑者死命一勒马缰,让过老阿妈,但马一个转向,又黑压压地砸向胡燮炎。胡燮炎当即拔地而起,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骑者连人带马地翻倒在老阿妈家的屋墙下。老阿妈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屋子,砰的关死了大门。

奔马而至的魏桢青看了一眼前边街上乱哄哄的人群,又看了看那个稳稳落地的红袍大汉,他相信这整个羌塘城里极难找出几个能这样轻轻松松跳到那个高度的藏人来。

章伯雄葛藤被罩在戛然收步的马队所扬起的干尘中,但他们却同时看到了红袍大汉脚上那双靴子,就是他们曾经在刹岭寺马厩里见过的那双新靴子。他们昨夜说到过此事,于是将目光一齐投向了这个头脸均被包裹得的严严实实的大汉。

章伯雄心想,这地儿风沙大,人这么个包法并非异样,有无问题,只要命这人解下那布巾就成。他迅速瞥了葛藤一眼,葛藤马上心领神会地拨马向贴街而行的红袍大汉走去。

魏桢青突然发现那位跌落在地的骑者,竟是多布吉的信使,便立即向他大喝了一声。

骑者一见魏桢青,当即牵马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而后语无伦次地颤声报道:“洛桑金巴…贝塔隆吧拉送拜弥苍嘛…当龚噻送(55)”

一听到多布吉又一个儿子被杀,魏桢青脸色一黑,当即将此事告诉了章伯雄。

章伯雄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这意味着多布吉马上将在那个叫做雅拉的部落天顶造出一场腥风血雨。

葛藤很遗憾彭总旗没在这儿,此时此刻他最想整明白的事,只是红袍大汉是否便是刹岭寺马厩里那个可疑的僧人。另外,虽说这人身形,在藏地汉子中极为常见,但他还是觉得此人体格,与昨晚那个壮士有相似之处。

葛藤向红袍大汉喊一声,见这人充耳不闻,便催马追了上去。

忽然间,数百名骑在马上的乌合之众,群情激奋地挥舞着绒巴人(56)的农家铁叉刀棍,甚至是挡羊的铁铲投石带,嘴里或嗷嗷怪叫,或发出阵阵长啸,一路汹涌而来。

这时,许多涌出家门的藏人,一明白这支扬尘而来的队伍要去做什么时,竟对多布吉要血洗的那个叫做雅拉的部落,猛猛地挥动拳头,发出了阵阵欢呼:“雅拉…雅拉……”

红袍大汉迅速地湮没在这些狂呼滥叫的藏人之中,葛藤犹犹豫豫地立在了原地。面对这些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藏人,只见红袍大汉浑身一抖,一声怒吼,而后一飞冲天,飘落在当街,拦下奔走在乌合之众之前的那拨长发飘飘的藏人。

忽然,葛藤看到那一位手持铁棒的年迈藏僧,从路边藏人中大步走出,加入了这群乌合之众。

这时,在这乱哄哄的人群身后,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大队手持刀枪,身揹弓箭的武士策马而来。

在那浩浩荡荡举着各色旌旗的马队里,满脸悲愤的多布吉和大法师赤成,各自骑着一匹饰以锦锻马衣的高头骏马,另有一群身着软甲的骑士簇拥着一辆灵车缓步而行。

“这与你们何干?”胡燮炎被这群不论是非,只是被部落血仇的激情燃烧着的乌合之众,彻底激怒了,他不管他们是否听得懂他的汉话,一手指着距离他们身后不远的多布吉和军队,大声地咆哮道,“即使要对雅拉部落诉诸战争,也应当只是他多布吉一个人的战争,因为他的洛桑金巴死了,如同他另一个儿子,恶贯满盈的洛桑丹琼那样!”

不通汉话和对汉话略知一二的人群中立即掀起了一阵声浪,他们都听懂了洛桑丹琼的名字,而这个名字所昭示的劣迹恶行,使他们稍许清醒了一些。

魏桢青勒着马缰,冷冷地看着这突然间冒出来的红袍大汉,尽管没有什么硬梆的理由,可他觉得这次谭延伦被救,就是这人所为。

魏桢青从未碰到过这样一瞌睡有人就递枕头的好事,他注视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壮汉背影,向他的随从挥了挥手。他们要自相残杀,那就自相残杀去,他只要活捉这个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的朝廷罪犯。

几乘铁骑立即从铁甲军中分流出来,向胡燮炎走马而去。

葛藤刚想催马赶上去,听得一声怪啸,赤成大法师腾空而来,落在了胡燮炎的面前。一队武士也立刻格开人群,纵马挺枪直奔而来。

赤成大法师有一张团圆大脸,且耳大垂肩,委实有几分弥勒相,但他黑紫的脸色和暗红的双眸使这佛相大大地打了个折扣。

“卑贱之人,休得在此妖言惑众!”赤成向天举起那支壮硕的裸露在外的手臂,用一种与他体态相匹配的宏大声音,向胡燮炎喝叱道。

但胡燮炎对这位大法师完全视而不见,他指着多布吉,依然扯开喉咙对众人大喊道:“你们可知,多布吉所要的这场战争,起因只是因为在这次赛马大会上,雅拉部落的赛马领先于他们王府的马,这雅拉部落因此就要付出被灭绝的代价!”

葛藤浑身一凛,他立即知道这红袍大汉是谁了。

章伯雄的心里猛地向下一坠,他明白这红袍大汉意欲何为。

胡燮炎的这番话一被人译成藏语,在人丛中立即掀起了一阵更大的声浪。

多布吉一摆硕大的脑袋,目如铜铃地瞪着胡燮炎道:“一派胡言,雅拉部落众人向来傲慢无礼,好勇斗狠,在赛马会上数次不服管束,遭洛桑金巴王子叱责,因而结怨,昨晚,这干贼人便趁夜暗杀……”

“一派胡言的正是你这篡位之贼,这参加赛马会的雅拉部落一干人死于他们的住地西河滩,究竟谁个趁夜暗杀……”胡燮炎再次指着多布吉一声冷笑,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一当众托出,接着他大声宣告道,“洛桑金巴为我所杀,与雅拉人无干!”

这群乌合之众闻言噢的一声,立即慢慢地向两边散去。

章伯雄的心头一热,他对这位红袍蒙面大汉充满着深深的好感,现在面前的这红袍大汉,即使就是救下谭氏父女之人,他也决意不再追究了。但他知道这红袍蒙面大汉今日难逃一死。

只见赤成一挥手,几个武士立即撇下多布吉,一声大嚎,向红袍汉子扑去。

然而,红袍汉子我自岿然不动,单掌一扬,有两个武士当即跌翻马下,软瘫在地。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这时,一道光影闪过,一位体格魁伟的武士乘乱贴身而上,红袍大汉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经双脚离地,被抛了出去。

葛藤这才意识到红袍大汉犯了轻敌的大忌,这些武士可都是乌斯藏一流的格斗高手。但见红袍大汉他在半空中一个打挺,顺势一掌,将那个背摔他的武士拍倒在地。

赤成暗红的双眸一亮,在红袍大汉落地的当儿,双掌一轰。

红袍大汉立足未稳,一路撞开人群,被赤成的掌力牢牢地钉在了墙上。就在这时,那个老迈的苦行僧突然自人丛中飞身而起,一声悲呼,“我乃德格王部落的复仇者也!”

只见这赤足苦行僧高擎铁棒,直向身前无人护卫的多布吉劈头盖脑地砸了下去。

魏桢青才知这苦行僧此举与他未能斩尽杀绝的前摄政王旧部复仇有关,当即一纵身,欲从马上向这位复仇者扑去。

赤成从红袍大汉处抽掌,朝那黑紫面皮的苦行僧奋力一击,老僧犹如一只半空中箭的大鸟,翻滚而下,砰然坠地。

半空中飘荡着这人化成条条块块的僧袍碎片。

众武士即刻奋起刀枪,争取这位已是口喷鲜血的复仇者。

苦行僧伏地之际抡圆铁棒拼力一扫,多布吉与那几位武士胯下坐骑的腿脚骨节一阵噼啪乱响,已是魂灵出窍的多布吉訇然落于尘埃之中。

苦行僧一个鲤鱼打挺,再次向手足并用滚爬开去的多布吉抡棒砸下。但赤成第二掌已至,苦行僧立即如泄气的羊皮筏,在地上缩作一团。

赤成大法师双目圆睁,飞步上前,用掌力将这老僧钉在地上,而后用另一掌向这人的胸腔一推,猛地向下一撤。

葛藤听得苦行僧胸骨肋骨一阵碎响,随即看到他的心肝肺与碎骨,破腔而出,哗哗啦啦的泄在他的两侧。

章伯雄第一次目击如此残忍的杀人法,他倒抽一口冷气,紧紧地闭起了双眼。

胡燮炎怒从心头起,他一声啸叫,一个大鹏展翅,运起气来。

倾刻间,胡燮炎从头至脚,隐隐地罩在一圈蓝色的光晕里。

随着震天坼地的一声霹雳,赤成大法师顿时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力,在胸腔中弥漫开来,令他窒息难当。他庞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飘起来,随着旋转的胡燮炎而旋转。但这大实体,随即如同一摊牛粪,砰一声被拍在一堵墙上。

魏桢青但见红袍汉子飞身上前,面对赤成双掌一扬,同样向这大法师的胸腔一推,而后猛地向下一撤。

赤成大法师五脏六腑与一缕缕污血,穿穴而出。他那双血红的眼睛一路暗了下去,大张着嘴,无声无息地顺势坠下,身子软软地与他自己的内脏碎骨堆在一处,一动也不动了。

多布吉这时明白他今日乃是自蹈死地,便兀自在地上抖个不停,他感到一股股寒意破头入腰,入骨彻髓。

红袍汉子一脚踏在赤成大法师的空壳上,擦净鞋底的污血,弓着背,慢慢的回过了身子,面对弯弓挥刀,蜂拥而上的武士。

葛藤一见之下,自忖道:这样近的距离,这些个个都能百步穿杨且力透山石的弓弩手,还不得让这汉子浑身上下戳满窟窿!

在鸡鸣寺与申兄分手时,申兄再三关照,此番入藏,切勿使用大藏金刚掌,一旦露相,被人识得,他将受到乌斯藏各种势力的追杀。但胡燮炎看着涌堵在两边街头的两支大军和房上房下黑压压的武士,想到现在横竖一死,他便可无所顾忌了。

胡燮炎指着赤成大法师那具污秽包浆的血尸,冷眼看了魂不附体的多布吉一眼,又将目光转向魏桢青断喝一声道:“尔等一双人渣,这些年来,狼狈为奸,令整个康藏草原,死者相望,白骨蔽野,更当被碎尸万断才是!今儿,我当送你二人一并归西!”

胡燮炎一言既罢,便拔地而起,竭尽心力运起功来。他一提真气,当即自觉一股热流即刻遍布周身,而后直至丹田,丹田脉轮立时张开,如火焰中烧,纺锤旋转。但正当他居高临下,一个分掌,分别向这两人发力之际,一下想到了刹岭寺和曲扎活佛。待他像只赤麻鸭似的被那铺天盖地的箭矢射落之时,也就是刹岭寺万劫不复之日。

红袍大汉发力的那种气吞山河的气势,令章伯雄震惊不已,但猛然间,那汉子居然一个收势,撤气落地收功。正当章伯雄万分惊诧之际,见红袍汉子揸开五指,仿如义士聂政那样,欲自毁容颜时,他胸口一热,不禁为之而动容。

魏桢青的身子在马背上一摇,立即用功,坠下金钟罩,稳住身形。但见那人周身光晕突然收敛,犹如宝刀入鞘,心中大喜,当即一抬手,用毕生修为向这人猛击一掌。

在魏桢青掌击之下的胡燮炎一个趔趄,身不由己向前一扑。

魏桢青身后立即有几条套索,引颈而出,高高低低纵横交叉着向胡燮炎飞去。

猝不及防的胡燮炎闪过一条条从上而下接踵而至的套索,但其中一条从下曲折而来的套索,却如长虫猛然抬头,锁住了他的脚踝。

那套索随即迅猛一收,胡燮炎在再次失重之时,又一条套索从头落下,索住了他的胸臂。

这时,那些离弦之箭,状如漫天飞蝗,直指胡燮炎而去。

葛藤心头不觉一沉,以为这侠士性命休矣。

就在此时,铁甲骑士的队列一阵骚乱。

章伯雄回脸一看,见一身材高大但却形如鹰隼的褐衣蒙面人,足尖一路点击那些铁甲骑士的头盔,如一股旋风,掠过他和魏桢青的头顶,风驰电掣地飞向红袍大汉。

“奶奶的,又是一个蒙面人!”魏桢青咣的抽出他的佩刀,一挺身,便独立在马鞍之上。

只见那褐衣蒙面人在半空中袍袖一起,席卷了从四面呼啸而来的箭矢,同时挥掌斩断锁住了大汉脚踝胸臂的套索,随即双掌合力,劈翻了蜂拥直上的武士。紧接着,他又一掌推向一条落地的套马索。

套马索一抬一悠,一圈圈缠住了红袍蒙面大汉的腰际。

褐衣蒙面人随即一把握住荡过来的套马索,一拧身,用力一收,拉扯起红袍大汉,腾身一跃,落在房上,而后袍袖再起,便将房顶上的那些武士悉数扫下地去。

魏桢青心中不由得一紧,他自出道以来,从未见过有这样身手的人。但他也被对方这份嚣张激怒了,虽则自知不是这褐衣蒙面人的对手,他仍旧从马鞍上,一飞冲天,直落在这人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已经立稳脚跟的胡燮炎,一见魏桢青,便闪过褐衣蒙面人,一声威喝,双掌向魏桢青击去。

魏桢青当即感到有多股劲力从天而来,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胸口腹腔和腿脚上,面色立时转为灰白,知觉心脉宛如风中烛火,摇摇欲熄。但他奋力一挣,催动真气,错开这源源不断地向他袭来的掌力,然后双臂一长,双掌反扣住了胡燮炎未收之左臂,死命一绞……

胡燮炎分明听得自己左肩关节,发出了一片碎响,他双目一瞪,腾出右臂,竭力发出一掌,震开魏桢青,然后侧身而上,一个飞脚直向魏桢青胸口踹去。

魏桢青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溅而出,仰身滚下了屋顶。

那些箭矢状如漫天飞蝗,扑向了红袍大汉和褐衣蒙面人。

褐衣蒙面人再次展臂舞动袍袖,将箭矢悉数拍下,而后一手扯着套马索,拖起红袍大汉,在犹如雷鸣般的怒吼声中,奔越这鳞次栉比的重重屋顶。

眨眼间,褐衣蒙面人与红袍大汉便不知了去向。

*

此时的草原风清鸟啭,一只黑白双色的水鸟掠过一簇簇高而多刺的乌佩,向一片银光闪烁的水洼飞去。那水洼四周开满了黄色的金凤花,淡紫粉红的樱草和红白相间的蔓陀萝,空气中散发着阵阵令人心安的恬静。

褐衣蒙面人与胡燮炎相对而立。胡燮炎揹着包袱,垂着那条胳臂,手握褐衣蒙面人相赠的疗治伤臂的药丸,再次向他致谢。

胡燮炎觉得再蒙面,便是对褐衣蒙面人大不敬了,所以他除去蒙面的腰带,裸出头脸,但褐衣蒙面人却蒙面依旧。

“勿谢,你只须回答我几个问题即可!”褐衣蒙面人目光锐利地扫过胡燮炎紧紧缠绕在腕的那串色泽苍古的菩提子念珠,而后定定地看着胡燮炎的眼睛,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胡燮炎紧张了,立时一脸凝重。

褐衣蒙面人问道:“这可是你的念珠?”

胡燮炎一下轻松了,当即摇头道:“是一个朋友的念珠。”

“那你可知,噶顿巴居士坐化于何年何月何日?”

这褐衣蒙面人一提噶顿巴上师的名字,令胡燮炎大大地吃了一惊,他闹不明白,这人从何得知他知道这事。但一想这样的问题对申兄和噶顿巴上师并不构成危害,便嗫嚅道:“五年前的五月初五。”

褐衣蒙面人点点头,又追问道。“这噶顿巴居士,坐化之后是举行了荼毗(57)之典,还是就地雪葬?”

胡燮炎同样认定,这个问题对申兄和噶顿巴上师也不构成危害,噶顿巴上师的法体因雪崩掩埋在雪窟与就地雪葬没有区别,因而他答道:“就地雪葬!”

“你能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吗?”等胡燮炎点头,褐衣蒙面人指着菩提子念珠道,“这念珠现在的主人,如今身在何处?”

胡燮炎由此断定,这人对他和对噶顿巴上师和申亦夫的了解,绝非一星半点,这让他深感困惑和不安。这个问题连曲扎活佛都避之不及,但这个人却问出来了,虽则这人对他出手相救,可他对这人的底牌一无所知,于是他决绝地摇摇头:“不能!”

褐衣人眼珠一抡,对胡燮炎合掌道:“珍重,就此别过!”

于是,看似身形沉重,但姿势却异常矫健的褐衣蒙面人,即刻向远处一群长鬃及地的野马,疾飞而去。

胡燮炎立在原地,脸上带着一抹羞惭,远望褐衣蒙面人与那群野马,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那茫无涯际的草原深处。

*

在一轮朗月下,一个高低错落的藏寨,在坝子的缓坡上显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胡燮炎小心翼翼地踏入了这个藏寨,一入寨子,他便细细地辨认那些绒巴人用一个个木栅栏圈出来的院子。那个院子除了堆着摞得整整齐齐的干柴和一些农具,还有一架废弃的水车。但没等他找到那个院子,前面的一个院里,便传来了一阵熟悉的马嘶声。

“花斑马!”胡燮炎浑身一震。

花斑马听得主人的脚步声,它尥着蹄子,使劲地从木栅栏里探出脖子,大张着鼻孔,亢奋地朝胡燮炎来的方向张望。

胡燮炎牵着花斑马,立在高高的草坡上,面对着轰轰隆隆的大河,回望这个漆黑一片的寨子。

谭延伦父女已被迅速地转送到了下一个地点,昂萨没等他赶到,也已经回他的羌塘了。

没能再见谭延伦父女和昂萨,胡燮炎觉得异常遗憾,不过,他们都是安全的,这就够了。

谭延伦父女将沿这玛柯河入蜀,然后自长江而下,直达南直隶,再至越中,这一路都会有人护送接应。如无意外,待他返回吴州时,这对父女亦可抵达他们的祖籍湖州了。

这时,年青的申兄肩负一个蓬头垢面枯瘦如柴的孩子,手捻佛珠,突破这白蒙蒙迷雾,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申兄的身前身后,踢里吐噜地走着几个同样蓬头垢面枯瘦如柴的孩子。

胡燮炎的眼圈红了。

这时,他又想起了申兄常会念叨的那个名叫梁彦道的孩子。

眼前那一河滩的水,此时如同活物似的跃动着,喧哗着,一波一波地向下跳荡而下,义无反顾地向前奔腾而去。

当那个绒巴汉子告诉他,这条注入金沙江的大河,叫通天河时,胡燮炎不觉怦然心动,他立即意识到他离这长江源头又进了一步。

自打被小儿问住了的胡燮炎,从此便开始留意这长江之水究竟从何而来。如果时间允许,他真想逆流而上,成为探寻这长江源的中华第一人。但不论怎样,他已经知道这长江之水源于乌斯藏的崇山峻岭之中。

这水青浪白的河流,历雪山草原峡谷,奔流直下三千尺,无论藏地汉界,千百年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一径东去入海。

此刻,胡燮炎眼前出现了曲扎活佛昂萨和褐衣蒙面人央宗阿妈端智这一干僧俗藏人的面庞,他仰天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而后认镫上马,挺胸抬头奔向了远方的那片密密的丛林。

此时天空中那点点星光,犹如悬浮在黑蓝色湖中的渔火,明明灭灭,闪烁不定。

(54)藏语:狗贼,为何在此杀人放火,快快从实招来!

(55)藏语:昨夜去贝塔沟的人…全都被杀……

(56)绒巴人,即藏家从事务农的人。

(57)荼毗,即火化。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