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羌塘地区传统的赛马大会,全城的藏人着盛装,成群结队出东城门,往艳阳高照的羌塘草原的赛马场去了。

一副藏族扮相的胡燮炎目送着那支满载着茶叶丝绸和瓷器的马帮远去,才怅然地牵着花斑马向前走去。他们的目的地是乌斯藏的圣城拉萨,忽然间,再听不到骡马脖颈上的摇铃声,他不觉有些若有所失。与之一路千里相伴,在一个锅里搅勺子,彼此自然结下了些情谊。

申兄是对的,因为这支商队,以护镖身份作为掩护的他,不知省了多少麻烦,关键是他们知道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和每一个村落。

胡燮炎逆人流而动,尽可能远离那些随处可见的铁甲骑士。

这时,一队充任仪仗队的藏僧和汉族铁甲骑士,手擎法器及饰以经文的旗帜,簇拥着三位骏马鲜衣的骑者和一群身着红金丝袍的僧官,雄纠纠气昂昂地过来了,随后便是几辆华贵的车舆,车中坐着一群珠光宝气的藏族贵妇。

这些车骑在乐队的吹打声中,缓缓而来。

道旁的行人中有一位容颜苍老面皮黑紫的年迈藏僧,也一动不动地低头静候那队车马过去。从他那铁棒顶端的头骨上看,胡燮炎知道这是个藏族苦行僧,这种铁棒梵语称作“喀章嘎”,汉译“天枚”。

这车骑中间三位骑者,位居中者,圆头胖体,目光阴郁,他微微地斜偏着脑袋,松松垮垮戳在镶金嵌银的马鞍上,在缀着流苏的华盖下,目不斜视地朝向前方,颇有几分王者天下的气势。

不用听议论,就看架势,胡燮炎也知道这位脑满肠肥的居中者,是主持康藏地区政务的摄政王多布吉。其左侧的那位壮汉,一张紫铜色的方脸上则毫无表情,一双细长的眼睛,似闭未闭地扫视着大街两旁的人群。而右侧那位蓄一把口髯,脸形清癯的中年男子坦然从容,显得颇为自在。

道路两边的行人纷纷驻足,目露惊异地看着这队人马车轿,威风八面地向赛马场而去。

当胡燮炎得知那位方脸长眼的壮汉是魏桢青时,不由得向这个双手沾满成千上万藏人鲜血的魏屠夫怒目相向。但当他再定睛朝那个蓄一把口髯的中年男子一看,便大吃了一惊。

天也,这中年男子竟是当今的刑部主事,邝公琪当年府学的同窗好友章伯雄!

胡燮炎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吴州街头见到过这位在城里几乎是妇孺皆知的大人物。

明知章伯雄并不认得自己,但这仍使胡燮炎感到甚是不安。

有一人紧随章伯雄身后而行,此人身体单薄,面色萎黄,但发须却状如狮鬃,双目含冰,隐隐然透着一股寒气。这时,他的目光突然向胡燮炎这边扫视而来。

那位面容苍桑的苦行僧目光如锥地刺向摄政王多布吉,但一见有人向这边看来,这老僧立即垂下眼皮,低首而立。

胡燮炎也立即低下头来,只待他们走马而去,才抬起脸来。

这时,一队披红戴花的赛马随后而来,道路两边的行人立即兴奋起来,对这些赛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有几匹毛色亮丽、气宇轩昂的赛马,走在马队前面,这是王府的赛马。王府的骑手,个个身形高大,神情傲然。

众骑手勒紧马缰,控制着已经处在亢奋状态的座骑,斜七扭八地一路向前。

这时,人们对一匹毛色青白相间的儿马,发出一声欢呼。

一见这马,胡燮炎的眼睛不由得为之一亮。

这匹儿马落落寡合走在一边,但其身恣走势却昂昂然,显出一副独立遗世之态。

那是一匹青色多于白色的青骢马,身披闪光细毛,眼大眸明,头颈高扬,耳尖如笋,四肢强健有力。

胡燮炎觉得这匹马与王府的那几匹骏马相比,其品相气质不在之下,也极具有夺魁的潜质。

果不其然,人群中有人大声地嚷嚷着告诉众人,上一届赛马大会的夺冠者,便是这匹安多切吉草原出产的青骢马。

这青骢马的骑手,是一个来自雅拉部落,皮肤浅黑,头系红箍的康巴汉子。

一拨雅拉部落的年青人,向他发出阵阵热烈的祝福,但他只是摆摆手,就过去了。他虽穿光着鲜,但不像其他骑手那样神采飞扬,而是一脸落寞,一对墨黑的眼睛透着几分忧郁,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那位年迈的苦行僧柱着铁棒随人马亦步亦趋地向前走去。

队伍一过,胡燮炎向人打问刹岭寺,然后引马背道而去。

那个与雷霖交好的药材商,在城中经营着一爿商栈,原本肯作接应,但刚刚介入此事,突然被人告发,便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羌塘。

现在,申兄已将营救谭公子父女,寄托在曲扎活佛身上了。

胡燮炎不由得又揣了揣怀中那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念珠,而后徐徐吁出一口气来。一路上他常常会这样摸摸念珠。

临行前,申兄取下缠绕在手腕上的这串念珠,交给了他。说一到刹岭寺,见到曲扎活佛,出示这串念珠,活佛定将倾力相助。

申兄虽然这样说,但胡燮炎不知从未参与过此类事的曲扎活佛,在这件事上,肯出多大的力,帮多大的忙,他心里没底。

一条清澈见底的大河横断南北交通,河岸两边有大片铺满卵石和青草的干河滩。河水湍急而又浅薄,有几分匆匆忙忙,慌慌张张。

胡燮炎心怀忐忑地骑马涉水,往城北的贝塔沟而去。

*

刹岭寺大殿雕梁画栋,气度不凡。大殿的门窗廊柱均有浮雕祥云经文装饰,墙面上则布满了色彩鲜亮夺目的唐卡。

胡燮炎在一个班德的引领下,直奔这大殿。

班德向曲扎活佛的背影,禀明情况,将胡燮炎留在大殿外,便转身走了。他的僧袍发出了稀里哗啦的声响,如风中的经幡。

着藏红色法衣的曲扎活佛诵经完毕,起立,转过身来。

活佛形如枯柴,但双目却墨黑生亮,精光熠熠,胡燮炎连忙对活佛含含混混说出了申亦夫的藏族名字:“格桑久迈!”他以为惟有含混,这才算作藏语。

曲扎活佛深邃的双眼如疾风掠过深潭,忽的一乱,而后精光闪亮地看定胡燮炎。

胡燮炎随即取出怀中的菩提子念珠,慢慢地握在掌中,刻意地捻转起来。

曲扎活佛朝那串念珠瞥了一眼,立即展臂将他请入大殿一侧挂着氆氇的耳房。

胡燮炎看了那黑氆氇一眼,氆氇上那一方硕大洁白的如意摩尼,令他感到一阵暖意。

远处那间门窗紧闭的僧舍内,响起了蓬蓬蓬的击鼓声,随即有人吟唱的“卡顿”声(42),似隐似显地传了过来。

这吟唱,安抚着胡燮炎,使他躁动的心,顿时便踏实了下来。

*

磨盘大的旭日,渐渐升起在视野尽头的巴颜喀拉山山系的崇山峻岭之中。一辆满载着青稞秸杆的高车,辚辚作响地驶入了一大片红霞尽染的红柳林中。

这是一辆普通的农家马车,赶车人也是一副藏家牧人装束,但他的目光却显得阴冷而又凶猛。车到了一棵枝头系满各色布条的巨树下,他低声吆喝着,将车停了下来。

赶车人从车辕上跳下来,嘬圆嘴唇打了一声唿哨。

胡燮炎从隐身的树丛中走了出来,打量了一眼这个一副军汉嘴脸的赶车人。

那赶车人没有一句话,只是傲慢地向马车呶了呶嘴。

胡燮炎点点头,立即动手移开了一捆又一捆的青稞秸杆。

一只长长的木板箱从码得齐齐的青稞秸杆中露了出来,那木板箱左右有几个拳头大小的孔洞,胡燮炎刚想将手探入洞去,随即只听到几声稚嫩的哀求声,而后一只皮包骨头的小手从中伸出来,一把攥紧了他的食指,摇了摇。

胡燮炎的脑袋嗡的一声,待小手松开,便小心翼翼掀开板箱盖。

一个长发遮面,已经脱了人形的男子,奄奄一息蜷缩在板箱中,另有一个小女孩伏在这男子的身边。

这个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女孩,约摸五六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手捂住仍在渗血的后脑勺,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大睁着眼睛,惊恐地看看赶车人,看看胡燮炎,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

胡燮炎赶忙探了探那男子的鼻息,确认这人仍然活着。

突然,那战战兢兢的女孩,两手紧抓住胡燮炎的胳膊,哀求道:“叔叔,叔叔,你们杀我,杀我爹爹…杀得轻点好呀!我再也不哭了,我爹爹已经快要死了……”

胡燮炎眼圈顿时一红,一把抱起小女孩,定定地看着那双惊恐万状的黑眼睛,轻轻咳嗽了一声,用纯正的越中湖州口音对她道:“小妹妹…再没有人会杀你和你的爹爹了,叔叔…来接你和你爹爹回家……”

小女孩被这乡音镇住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快要病死的爹爹,再无人用这种口音同她说过话。

她眨巴眨巴大眼睛,愣愣地看着胡燮炎,而后她又惧怕地看着赶车人,用手捂住已经被血浆粘连在一起的头发。她的身边横着一截带血的锹把。

……车在半道上吱呀吱呀地停下来了,箱盖一掀开,她就看到了这个赶车的人。他像打量牲口那样看着她和爹爹,但见她一咧嘴,想哭出来时,他操起锹把,就给了一下子,然后砰的一声将那锹把扔进了木箱。

胡燮炎明白这小女孩的后脑勺为什么会流血了,他原本要向这个赶车人道声谢的,但一瞧这人那副面目可憎的嘴脸,想着在这垦荒营地里,不知有多少出不起银子的罪臣流犯死在他手里,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掏出一把沙果塞进小女孩的怀里,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将她放回长板箱中。

胡燮炎听到她在长板箱轻声轻气地舒出了一口长气,立即迅速地把那几捆青稞秸杆移回原位,然后朝赶车人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牛皮袋,递给了他。

赶车人冷冷地接过袋子,默不作声掂了掂,便将袋子揣入怀中,冲胡燮炎点点头,转身解下了系在车后的那匹马。

胡燮炎急忙从林中牵出花斑马,栓在车尾,拉起驾辕的马,向林外走去。赶车人则骑马朝相反方向一路疾奔而去。

西城门在即,胡燮炎一抖手腕,去揣摸怀中那菩提子念珠。

自一路西行而来,他养成一习惯,每当遭遇急难之事,会取出念珠,一边捻动着念珠,一边默默诵经祈求。

胡燮炎的心猛地向下一坠,怀里空了,但他马上记起了念珠已交于曲扎活佛这事,立时心平气和起来。他知道这串菩提子念珠对申兄而言意味着什么,因而他宁肯丢了自个儿的性命,也绝不能失落这串念珠。

那个叫昂萨的年青阿卡,昨日在曲扎活佛处,正好见了这串菩提子念珠,他当时啥也没说,但今儿一遇到胡燮炎,他便对这佛珠,赞不绝口,他说,这佛珠一看就是年深月久极其金贵的古物,他说曲扎活佛那串佛珠过于平常普通。

不料,这话恰好被刚刚进门的曲扎活佛听去,曲扎活佛一脸淡然地说道:“佛珠就是佛珠,与贵贱无干!”

昂萨即刻惭愧地低下头来。

这话,令胡燮炎心头微微一震,他自忖道:这活佛就是活佛!

前面有几辆同样拉运青稞桔杆的高车,胡燮炎立马扬鞭赶马追了上去,混在其间。

胡燮炎和他的车,无惊无险地进了西城门。一入城门,他便赶着马车,在那些巷子连着巷子的迷宫般的巷道里,七绕八弯地转了一圈,才涉水奔刹岭寺而去。

几条硕大的护寺犬,趴在刹岭寺正门前的经杆下,懒洋洋地抬头看着绕寺而行的马车。

藏地的护寺犬牧羊犬和护卫犬,大都为藏獒。这些獒犬,体形高大,性格刚毅,力大凶猛。但这些护寺獒犬,白日里显得漫不经心,温良恭顺,可是一到晚上,它们便本性毕露,凶相十足,生人休想涉足寺内半步。

这时,那些獒犬中,有一条黑獒追上来,在车下嗅了嗅胡燮炎,才掉头慢慢地回到正门前,又百无聊赖地趴下了,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些摇着经筒进寺朝拜的善男信女。

*

胡燮炎和马车一出现在通往刹岭寺后门的巷口,昂萨立即放下长柄扫帚,将僧袍的下摆掖在腰带里,奔过来,将马车带入院门。

院门边的扎仓前,立着一个满目慈祥的藏族阿妈和藏族青年,马车一进门,青年抢出门去,捡起长柄扫帚,刷啦刷啦地扫了过去。

这体格匀称的青年,长得神清目俊,令人顿生好感,而那位身材高大的阿妈则挽起手中的佛珠,迅速将后门嘎嘎地关上了。

这阿妈和青年是母子,阿妈叫央金,儿子叫端智。

通往前院的门边立着一个护法僧,央金阿妈充满担心地朝他看了一眼,迈着比昂萨和胡燮炎更为急切的步子,随同马车跑了起来。

刹岭寺的马厩,就在与后门相对的一方小院中,那里有一匹行将分娩的黑牝马,此时发出了痛苦万分地阵阵嘶鸣。

*

羌塘草原上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如骤雨初降,响亮而又嘈杂,一匹匹骏马风驰电掣地奔腾而来。

一阵欢呼声吆喝声,犹如闷雷猛然而起,响彻草原上空。

一队已经远离赛场的铁甲骑士,边走边纷纷回首而望。但章伯雄身边的那位随从,却勒住马缰,直身引颈,去看那群奔腾而来的赛马。

“葛藤!”章伯雄低声地喝道。

葛藤应一声,坐回马鞍,放马过来,但仍拧身去看赛场。

那匹青骢马引颈平身,犹如一道青白闪电,甩开了其他几匹马,扬起细尘,腾云驾雾般的奔向终点。

葛藤见那青骢马独占鳌头,立时发出一声喝彩。此马方才在赛场上一起步,他便这样忘乎所以,一心系之。这一轮下来,青骢马已取得了此后的决赛资格。

这葛藤生于蜀地青城山一个武学世家,前几年一路过关斩将,从民间脱颖而出,被选入京,因其相貌平平,不能成为卤簿仪仗的锦衣卫,但被九门提督袁大人相中,便在提督府中当差。章伯雄与葛藤接触几次,发现他不仅武艺高强,在刑事侦缉方面,也颇有章法。因而,此次西番之行,特为说服袁大人,将葛藤调至刑部。

章伯雄轻轻叹口气,去看与之齐头并进的魏桢青。

这一行人中,只有魏桢青那张紫铜色的脸上毫无表情,章伯雄便一挥手,命葛藤跟进,而后一语不发地随魏桢青策马穿城而去。

方才有人来报,关押在这羌塘垦荒营的前朝都察院右佥督御史谭恽之的独生子和独孙女,竟在称之为死亡营的羌塘垦荒营消失得无影无踪。

章伯雄知道,凡被充军发配流放西番垦荒的罪臣及其族人如无皇上特赦,定将在此终其一生。自太祖始,这等罪臣及其族人,活得见人,死得见尸。

这些年,西番一些垦荒营发生了多起罪臣流犯脱逃案,前不久闻此奏报的皇上,大为震怒,已下旨对垦荒营疏于管理的渎职者严加惩处,因而西番的各大垦荒营地,现今戒备愈加森严了。

此番奉刑部令,章伯雄深入西番的这些垦荒营地彻查那些渎职案,查明不少从前上报刑部备案的罪臣流犯瘐毙案,纯属谎报,有的罪臣墓穴,其中居然空空如也,他们连找具无名尸体顶替敷衍一下的事,都不屑于做。一些双亲皆殁的罪臣遗孤,死于营地监仓的记录,也同样是一派胡言。那些被暗渡陈仓的脱逃案,一律是被重金贿赂的监仓胥吏守卒所为。

经他这一路明查暗访,一番顺藤摸瓜之后,最终的线索一律指向了一个面容清癯,身形瘦削的中年藏族居士。

随章伯雄而来的那位擅长丹青的随从,已将此人绘画成像。

那个浮出水面的藏族居士,是一个流徙西番各地的学经者。

一见画像,魏桢青大呼此人就是击杀洛桑丹琼的杀手,但这位当年一掌制胜而后逃之夭夭的杀手,自此了无踪影,不知去向。因而章伯雄也吃不准这父女俩逃离羌塘垦荒营,是否仍是此人所为。

魏桢青自入主康藏卫以来,未发生过一起罪臣流犯脱逃案件,但他章伯雄一到此地,便出了这事,令魏桢青大为恼怒,直觉颜面扫地,他不管三七廿一,命人先将此画像挂在了城门和交通各处的关隘。

魏桢青刚才对他说,除了营门前那条直通羌塘城的大道,营地两边及其后方,皆是没有人烟,茫无涯际的黑土滩。两年前,有几个人犯侥幸逃出营地,但几天几夜之后,这几个身强力壮的逃犯,走投无路,只得重新回来引颈就戮,何况这次是个只剩下一口气的病汉,还带着个几岁的孩子。

不消说,这父女是自营门前的大道,逃进了羌塘城里,但一路上关卡重重,如无内鬼,这人和他女儿,插翅难飞。

这几日有数以百计的大车出入营地的草料场,将一车车青稞秸杆和饲草拉进城来,出卖给当地的牧户。那些满载着的青稞秸杆和饲草的大车,出入营地关卡时,畅行无阻,几乎无人盘查。

垦荒营的罪臣流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监仓大院至垦荒区域皆有重兵看押,但那谭恽之独子,这半载以来,病势日趋沉重,已无力大田劳作,因而始终被关押在监仓之中。毫无疑问,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定是事先被内鬼从监仓中弄到大院中堆积秸杆和饲草的场上,藏身其中,被偷运出了营地。

在离开赛马场前,魏桢青已传令在羌塘城内城外的各交通要道严加盘查。

因为那位神秘的学经者,羌塘的寺庙现今已成了排查重点。再说,藏地寺院中好些僧人,尤其是活佛,大都能问诊行医,救死扶伤。那个病汉据说已经奄奄一息,而前来羌塘营救这父女的人,绝非想要带走一具死尸,因而他极有可能已被送入了那些寺院。

魏桢青方才已命他的副将,那个横着走路的武夫,率兵火速赶往贝塔沟,羌塘地区有些名气的寺庙大都在贝塔沟那儿扎堆。

魏桢青向章伯雄一点头,扬鞭催马,急速向前奔去,章伯雄立即一夹马腹,紧随其后。

这队人马扬起飞尘,直奔贝塔沟而去。

*

此时,天上驶来了一块块云团,在山峦河谷投下了一片片阴影,那些阴影慢慢地向上蠕动着,渐渐地覆盖了整个刹岭寺。

那匹分娩的黑牝马躺倒了,这时它已经叫不出声了,大睁着暗黯淡无光的眸子,精疲力竭看着那个老阿卡,直喘粗气,它身下的干草已被浓厚的血浆浸透了。

同样也是精疲力竭的老阿卡,无望地看了黑牝马一眼,抓把干草,将赤裸的手臂上的血揩去,然后清理黑牝马身下那些粘着黑血的草团,再替黑牝马换上厚厚的干草。他所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些了。

老阿卡接生过好些难产的牛马,但没有像这一次那么难缠过。不管他折腾多久,一次一次地将小马已伸出黑牝马产道的那条腿送回去,但黑牝马一用力,先出来的还是那条该死的腿。

花斑马与寺里的几匹马都不吃料了,它们不安地喷着鼻息,倒腾着蹄子。

在院墙的那一边,两个高大礅实的护法僧,垂手静立在那幢饰有盲窗的石屋门口,那石屋门口长着一棵枝叶茂盛的菩提树,那些如布条似的拖垂下来的菩提树皮在风中飘拂。但凡有人从这屋门前经过,便有一股股淡淡的麝香味,丝丝缕缕从门中逸出,在空中飘散开去。

一见胡燮炎和昂萨抬着谭延伦进来,正在蒲团上打坐的曲扎活佛,立即起身,为他搭脉。

曲扎活佛的佛堂,佛龛居中,下面的供桌上燃着一盏酥油灯,摆设有各种法器和供品,供桌上另有一只着孔雀绿釉的穿莲龙纹僧帽壶,分外引人注目。

而那佛龛两壁则是“叨利天众迎佛升天宫”和“善明菩萨在无忧树下降生”的佛本生故事图。

曲扎活佛为谭公子搭完脉,略一凝神,眉头便微微一皱,立即吩咐昂萨道:“欧曲坐珠钦莫且噱!”

胡燮炎一听到“欧曲坐珠钦莫”,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和这位谭公子何德何能,竟让活佛动用这等藏药!

生命就是生命,与贵贱无干!

胡燮炎眼睛热热地盯住曲扎活佛,看了又看。

申亦夫曾向他说起过藏域有一种千金难求,能起死回生功效的藏药,那便是这欧曲坐珠钦莫。

欧曲坐珠钦莫,被称为藏药中的“宝中宝”,这药经许多名贵矿物药料特殊加工泡制后,便炼成了无毒而具有奇特疗效的药中之王。

藏地的《四部医典》,记载了此药。公元前六百年,此药就在印度问世,公元八世纪,藏医医圣,宇妥宁玛元丹贡布在无数次拜师求学之后,终于掌握了炼制欧曲坐珠钦莫的秘诀。但元丹贡布传人不多,整个藏区能炼制欧曲坐珠钦莫的人,数百年来,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欧曲坐珠钦莫从无买卖的先例,这曲扎活佛看来便是其中能炼制欧曲坐珠钦莫的人之一。

胡燮炎忍不住一二再,再二三地向曲扎活佛致谢,但活佛却轻描淡写地向他摆摆手,那神情,仿如这欧曲坐珠钦莫,只是一剂普通而又平常的“寒热散”。

昂萨趋步走向供桌,从供桌上的那只僧帽壶中取出一粒状如黑珠闪耀的蜡丸,交与曲扎活佛。

看着曲扎活佛取过一只龙碗,将这欧曲坐珠钦莫调作汤汁,撬开谭延伦的牙关,灌将下去,胡燮炎心潮起伏,无法自已。

*

这整幢石屋,除了曲扎活佛的卧房经堂,便是一间间制作藏药的工间,那里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藏药材和炼制藏药的器皿用具。另外,这石屋里还有几间房间套着房间的浴房,虽非冬日,但浴房门上却挂着厚厚实实的牛毛毡帘。

在一间几乎是密不透风的房间里,有一方卵石垒就的池子,那池中除了胡燮炎识得的雪莲藏红花,还飘浮着各种他不熟识的藏草药。

胡燮炎立在这弥漫着浓浓的水蒸汽的浴房里,看着一身骨头凸起的谭延伦,被齐颈浸泡在一池赤酱色的池子中。

胡燮炎知道这便是传说中的藏浴——愣沐。

曲扎活佛躬身弯腰,一直在为谭延伦作推拿。

污浊的汗水,从谭延伦的发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中,向外直流。他虽双目紧闭,毫无知觉,但双颊上竟渐渐泛起一片潮红。

在这之前,谭公子从木板箱中抬出来时,面色死白如灰,气若游丝,形同一具死尸。

方才,谭延伦被抬到曲扎活佛的佛堂,而他的女儿,那个一路上一直在吃那把沙果,后来居然睡了过去的女孩,便被央金阿妈迅速抱出了刹岭寺。

他胡燮炎恳请活佛助他救人,只凭格桑久迈这样一个名字和那串菩提子念珠,这活佛便为施救谭延伦竭尽全力,他甚至都没有问一问格桑久迈如今身在何处,他胡燮炎又是从何处而来这样的事,便让昂萨安排了这一切,居然又为这素昧平生的谭公子,动用那举世罕有的欧曲坐珠钦莫!

这一路行来,在与无数藏人交道中,胡燮炎不难感到诚朴友善的普通藏人,即使面对的是素不相识的异族人,也几乎毫不设防。但像曲扎活佛这样的藏族精锐,也同样如此,胡燮炎觉得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曲扎活佛应当清楚,这事一旦露馅,这对他而言,便是没顶之灾。但他却听其自然,义无反顾,单凭心中善念行事。

胡燮炎这时才悟出申亦夫曾经所言:佛教对藏人而言是信仰,而在许多汉人那儿,有时它仅仅是一种智慧和学问。

突然间,昂萨提着法衣的前摆,慌慌张张地奔进了浴室。

浴室里空气立即紧张了起来,胡燮炎心里也有些发毛,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曲扎活佛,等他发话。

面目沉静的曲扎活佛沉吟片刻,便向目露惊慌的昂萨命道:“热嘛送拉,参睦乇枞!(43)”

昂萨应一声,一溜烟似的冲出门去。

曲扎活佛随即又召来一位中年阿卡,低语了几句,让他留在浴室,便同胡燮炎一齐退出石屋。胡燮炎看到两个年青阿卡抬着一根木桩,身形沉重地向寺门外奔去。那系在木桩上的雪白的哈达,犹如一窝受惊了的白鸽,扑楞楞上下翻飞。

因为赛马会,寺里本来就不多的善男信女,被请出了寺院。

时隔不久,一阵激烈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胡燮炎便知康藏卫的那些官军来了。

听得沿寺院的墙外传来的那一圈马蹄声,胡燮炎的胸口一阵阵发紧,他意识到康藏卫的人已将刹岭寺围了起来。此刻,他胡燮炎和谭延伦已是瓮中之人。昂萨刚才奔进来说,康藏卫的人已将不远处的一座萨迦派的寺院围起来了,另一支人马也已向这儿奔来时,他还来得及出逃,但曲扎活佛指指石屋,告诉他:泡在池中的谭延伦,此时浑身毛孔已经全部打开,一个时辰内,见风则人亡!

刚刚知道这“参睦乇”是咋回事的胡燮炎,眨巴眨巴眼睛向曲扎活佛问道:“这岂非有些不打自招?”

曲扎活佛饱满的额头上刹那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纹路,他刮了胡燮炎一眼,踌躇而慢思地点点头,而后道:“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胡燮炎抬头仰望这太阳当头照的天空,默然无语。

马厩那儿突然传来了那匹黑牝马的一声绝叫,引得花斑马和其他马匹接二连三地发出声声长嘶。

*

刹岭寺门前人叫马嘶,铁甲骑士排列成阵,等待魏桢青那位副将发号施令。

刹岭寺的管家扎喜,脸色凝重地手捻佛珠,高高地立在紧闭的寺门前,他的两侧则站满了金刚怒目式的护法僧。

那些护法僧手中那一根根精铁所铸的铁棒,与其黑亮的眸子一样,闪烁着一抹寒森森的冷冽。

魏桢青的副将,立在铁甲骑士组成的方阵前,面对寺门台阶下的那根木桩,与那些护法僧对峙着,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那根碗口粗的木桩上一条宽幅的哈达,挣扎着与寺门前高高挂起的经幡一道迎风齐舞。

一阵急切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随即有一干人飞马而至。

魏桢青的副将,一声令下,那铁甲骑士组成的方阵,在一阵阵铠甲刀枪的碰撞声中,立即齐刷刷地分作两处。

魏桢青章伯雄和葛藤他们从中飞马而过,直至阵前。

魏桢青手执马鞭,朝系在木桩上的哈达看了一眼,又抬眼向那个头圆颊丰的刹岭寺管家和他两侧手持铁棒的护法僧看去。

扎喜走下台阶,身姿谦恭地迎着魏桢青走去,向他施礼致意并介绍自己:“扎喜!”

章伯雄不难感觉到这刹岭寺管家,虽则从身姿到脸上的表情无不透着谦恭,但眼睛深处却蕴藏着敌意。他想到洪武年间,那个都指挥史韦正曾血屠西番,获牛羊马匹数十万以归,而几年前,魏桢青在康藏草原同样也是血债累累。因此,他觉得这怪不得别人。

魏桢青冷冷地回了个礼,而后带着几分愠怒,对那管家道:“确扎喜,扎麻喜!(44)”

扎喜对魏桢青的话似乎充耳不闻,仍然不卑不亢地向这位将军再三致歉,言明刹岭寺正在举行一次极其重要的法会,恳请魏桢青一个时辰后再入寺搜查。

章伯雄看着操藏语同寺院管家交涉的魏桢青,私下不由得有几分佩服。据他所知,这武义将军现在能说一口极其流利的藏语,在这西番戍边的将军中无一人有这等本事。

见章伯雄葛藤不时地端详系在木桩上的哈达那一行行藏文,一个精通藏语的军士便凑到章伯雄跟前,告诉他们,那一行藏文的含意和魏桢青与管家正在交涉的内容。

刚才搜查了那几座寺院时,这位军士一直跟随章伯雄葛藤左右,对他们有问必答。

在那些寺院里,章伯雄看到每一个藏僧,虽则默不作声,但却一个个面目冷峻,敌视着这支铁甲军。当然,这并不能阻止魏桢青和他的手下把寺里翻了个,甚至进入了那些绝不允许外人进入的黑暗潮湿而又阴森的密室。

章伯雄对魏桢青和他的手下那种傲慢和粗暴,心中十分排斥。这个骁勇善战的民族,曾给他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在赤松德赞时代(45),强大的吐蕃,曾以锐不可当之势,饮马七水之畔,攻占了唐都长安,另立大唐新君。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唐帝国,不得不以数以千万计的真金白银为代价,才得以换取吐蕃退兵撤军,并于公元七八三年,在唐蕃边境立碑为界,有了“彼此不为寇、不举兵、不相侵”的约定。

他一直以为,所谓的和亲,尤其是文成公主进藏,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战争的产物。

在贞观年间,西域突厥匈奴屡次向大唐求亲,皆被允准,但大唐却拒绝了吐蕃王松赞干布。结果是,备感受辱的吐蕃人便向大唐发动了一场又一场战争,才迫使唐太宗与之和亲,吐蕃人以此捍卫了他们的名誉和尊严。

这个充满着宗教感和尊严的民族,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民族,确实没有必要因搜查一个已经命悬一线的逃犯而与之再次交恶!何况这父女是否在此,还两说着呢!

突然,与刹岭寺管家谈崩了的魏桢青,声色俱厉地向他的副将发出了一声长喝,欲下达强行进入刹岭寺的命令。

章伯雄用臂排开葛藤,对魏桢青大叫一声:“魏将军!”

魏桢青看看章伯雄,撇下管家,阴沉着脸,朝这儿大步走来。

章伯雄鞭指那一大片沉浸在太阳的阴影下的寺院碉楼和帐篷,对魏桢青低语道:“你可以杀他们的头,但你不能污辱他们的宗教!”

魏桢青思量片刻,犹豫再三,才向章伯雄点了点头。

章伯雄又对魏桢青道:“都围下了,即使藏有人犯,此刻也插翅难逃,不如先去其他寺院看看,再来不迟,魏将军意下如何?”

虽则章伯雄位在他魏桢青之下,但章伯雄毕竟来自京师,而且专

程为查明这类案件而来,他是在刑部,在皇上那儿,都说得上话的刑部主事,于是他再次向章伯雄点了点头,然后朝他的副将下达了命令:“一个时辰之后,再进入这刹岭寺。”

那位副将闻言,立即应声率兵退下,就地待命。魏桢青章伯雄和葛藤引军向另一座被围的寺院而去。

胡燮炎隐身在大金瓦殿屋脊的金法轮后面,眼看魏桢青和章伯雄带着随从驱马离去,但章伯雄身边那位病秧秧的随从,又带了几个人拨转马头,朝搭在寺院周边的那些帐篷而去。

胡燮炎不禁对这个狗东西,添了一份恨意,因为谭延伦的小女,就被抱进了那顶黑毛毡尖顶帐篷。

曲扎活佛此时正率众僧,在经堂内诵经。那诵经声,一波紧似一波,如疾风骤雨,再看看那些将刹岭寺围了个水泄不通的铁甲刀枪,在太阳下寒光闪烁,胡燮炎的心一下子又抽紧了。

当刹岭寺内法器齐鸣,宣告法会结束时,寺门訇然而开。那几位护法僧立刻起出木桩,解下哈达,随扎喜先行一步,进入了寺门。

从另一座寺院赶来的魏桢青撇下章伯雄,策马走向严阵以待的铁甲军方阵。

面庞阴晴不定的魏桢青,威严地扫视着他的骑士,呛啷一声拔出了他的马刀。

风吹过锋锐的马刀,刀刃发出低微而坚决的长音,像是被饥饿折磨已久的猛兽在下风处嗅到了血腥的味道。

魏桢青发出了进入寺院的命令。那一队队铁甲军士齐吼一声,手持刀枪,踏步进入了刹岭寺。扎喜始终不离魏桢青章伯雄左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在寺院中穿行。

在这一队队铁甲军士中,夹杂着几个土头灰脸衣衫不整的军士,他们是羌塘垦荒营看守过谭延伦的监仓守卒,惟有他们识得逃犯的面目。入门时,他们被块头极大的铁甲军士夹在人群里,东倒西歪的被挤撞着。倾刻之间,刹岭寺的经堂、大殿、密室和僧侣起居的札仓里,到处都能见到游走着的铁甲军士。

看到那些铁甲军士在寺院各处,翻箱倒柜,拆天拆地,扎喜的脸色由青而紫。但他更为担心的是,寺内既无秘道也无暗窖,那病汉确实无处藏身。

因为“参睦乇”之故,他们对刹岭寺的搜查便显得更加仔细,他们搜查了每一处可供藏身的地方,甚至放翻了伏在廊道栏杆上的护法法物,用刀挑开缝纫在这些棕熊雪豹和野牦牛腹下的牛筋,查看究竟,连那些与人等身的泥塑木雕的面具,也被他们统统摘下,以验明其正身。扎喜觉得他们如此行事,刹岭寺将在劫难逃。

扎喜陪着魏桢青章伯雄他们一路向后院走去,虽知那病汉肯定不在石屋的浴房中,但他的心尖,还是轻轻一抖。

那个端智早已将那辆空马车赶走了,那些青稞桔梗已被码到隔壁的草料棚里了,整个后院也被打扫过了,但扎喜仍然觉得到处都有破绽,首先,这地扫得太净,那些青稞桔梗一看就是新料,而这空气中的药味也太浓了点。

扎喜满怀忐忑,陪着魏桢青章伯雄他们立在后院中。从他们身后涌入院来的军士,兵分三路,分别进入阿卡寄宿的一排排扎修和通往那马厩的小院,而另一拨军士,则在副将的率领之下,直扑石屋而去。

魏桢青章伯雄朝石屋看了一眼,就近走向那小院。

几匹状如牛犊的藏獒正各自拱在食槽中,抬眼看了一眼扎喜和魏桢青章伯雄,又低头继续大啖起一大堆肠肠肚肚的杂碎。

章伯雄看了看藏獒血呼呼的嘴和那一大堆血呼呼的肠肠肚肚,心想怪不得藏地的狗只只野性十足呢!

这时,葛藤穿过前院向后面走来。他带人搜查了周边每一顶帐篷和那些片石砌叠而成的石屋,没有收获,便回到了刹岭寺。

葛藤路过经堂门口时,正巧看到有几个军士在搜查中,竟将佛龛下的金银法器偷偷塞入怀中,他厌恶地摇摇头,走了过去。

一到马厩,葛藤紧赶几步,追上了章伯雄。面对章伯雄询问的目光,他微微地摇摇头,便一路走到马槽前。

葛藤的视线从其他几匹马身上一掠而过,落到了目光温润的花斑马身上,它双目四周一圈犹如护目眼罩似的黑斑,特别引人注目。

因与主掌马政的太仆寺(46)一位太监相交多年,葛藤对相马术也颇有心得,他对花斑马仔细审视了一番,发现这居然是一匹有着汉代西域大宛马血统的马,再与花斑马的眼眸一对视,他不难感觉此马颇通人性,是一匹充满着灵气的儿马。

“只可惜,毛色太杂了些。”葛藤微微摇摇头,绕进了马厩。

胡燮炎一副僧人扮相,手里挽着一串普通的佛珠,与那老阿卡立在那匹血竭而亡的黑牝马一侧,似乎在问:怎么就死了呢!

扎喜一眼就看到那个汉人立在马厩里,心脉便跳作一处。这人哪不能呆,非得呆在这个如此扎眼的地方呢!

那匹黑牝马大张着嘴巴,侧身躺在干草上,已死去多时,它的一边是一匹湿漉漉的死马驹。它们一身血污,且落满了苍蝇。

章伯雄朝这呲牙裂嘴的黑牝马和蜷缩成一团的死马驹看了一眼,一见上面落满了苍蝇,不禁皱起了眉头。

章伯雄一进马厩,胡燮炎心头不由得一凛,他稍微错转了身子,尽可能避免直面这位同乡。一见魏桢青的目光转向自己,胡燮炎的身子一下绷紧了。

这汉人紧绷的背影,令扎喜心里一阵紧张。

这儿的普通僧人,大都不懂汉语,于是魏桢青用藏语向胡燮炎问道:“圭玛德,责麻土被西巴阴那木?(47)”

胡燮炎完全不知道这魏屠夫在说什么,但他能肯定这与黑牝马有关,于是他短短的瞥了一眼魏桢青,随即垂下眼帘,微微地转过身来,恭顺地点头回道:“啦索!(48)”

兴许是胡燮炎半天不开腔的缘故,他的声音显得有几分沙哑细弱,仿如上了年纪那样气虚。

这样一条大汉,却发出这样老迈的声音,令魏桢青很是奇怪,他不由得仔细打量起胡燮炎来了。

扎喜很清楚魏桢青再要问下去,这汉人马上就得漏气,这人只知道那么简单简单的几句藏语。扎喜感到自己一阵心慌气短,为转移魏桢青的注意力,他向老阿卡发问:“达若积内,蚌嗒素散巴哎因?(49)”

老阿卡那张布满细细密密碎纹的脸上满是困惑,他面向管家扎喜,但一双混浊的眼睛却看着脚下那一堆被血污纠结成块的干草,两只青筋毕露的大手胡乱地在同样满是血污的僧袍上抹了一把,讷讷回道:“功拜囊桑恰且扎……(50)”

葛藤一直在审视胡燮炎那张圆脸,他忽然发现这阿卡身着一袭褪色的僧袍,但靴子却是新的,再看这人头皮泛出一片青白,似乎落发不久,因而不禁心生疑窦。

章伯雄同时也看了一眼那双靴子。

胡燮炎感到了葛藤落到自己的靴子,再转到自己的头上的目光沉甸甸的,令他很有些压力。他的手心立即有些湿潮,捻动佛珠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刚才一时找不到与他那双大脚合辙的旧靴子,曲扎活佛便命人从仓房中翻出了这双新靴子。这几乎是一尘不染新靴子,再加上这新剃头,委实使人生疑。

章伯雄又命葛藤取出那幅画轴来,葛藤的目光才从胡燮炎身上移开,自袋囊中取出画轴,抖开在众人面前。章伯雄示意那位通藏语的军士问问这两个阿卡,是否在寺中见过这画中人。

胡燮炎手中的佛珠不转了,心头犹如撞鹿,这画中人面相虽与申兄并非完全吻合,但一望便知,就是申兄本人。

扎喜一眼认出画中人,是年青时就与曲扎活佛交情甚笃的格桑久迈。寺里惟有曲扎活佛和他,知道这人是个汉人。

多少年来,格桑久迈每次在佛堂中讲经论道时,曲扎活佛都命人一字不漏地记录在案。活佛几年前送别这最后一次出现在刹岭寺的格桑久迈时,曾一脸遗憾地对他叹道,这人研读佛学精进之至,如能正式在乌斯藏出家,日后便将成为全藏的汉族格西(51)第一人。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格桑久迈了。

扎喜心怀忐忑地看着老阿卡,直到老阿卡对魏桢青章伯雄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他才放下心来。

那拨已在石屋各处搜查过的铁甲军士,走到曲扎活佛的佛堂门前,欲拥盾而入。尾随其后的那几个刹岭寺护法僧,一见他们要搜查曲扎活佛的佛堂,脸色勃然大变,抢先一步,将铁棒朝地下用力一杵。

那一根根铁棒迸出一串火星,发一片嗡嗡之声,深陷在地。

护法僧们仿佛被根根无形的铁索牢牢地拴了脖子,跃跃欲试而不能,只听得他们吱吱作响的咬牙声。

显然,今儿他们作为这个寺院的守护者已被羞辱够了,他们把佛堂视为尊严和存在的底线了。

那拨铁甲军士立即大喝一声,纷纷亮出兵刃。

葛藤刚想对胡燮炎发问,隔墙的石屋那儿传来了一阵刀剑出鞘的铿锵之声。

胡燮炎向黑牝马的尸身暗暗发力,那群硕大的苍蝇便嗡的一声,倏然而起,在马厩里疯狂盘旋。

魏桢青立即拂袖驱赶在他头脸上下撞击的蝇子,疾步走出马厩,向石屋而去。

章伯雄招呼葛藤收起画轴,也大步离开马厩。扎喜见状,连忙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

听到身后传来葛藤的问话声,扎喜偷偷摸摸回头一看,只见胡燮炎装聋作哑,连连摇头摆手,以示自己不懂汉话。

“有懂藏话的吗?”葛藤问已将草料棚翻了个遍的军士。

那些军士拍打着落在铁甲上的蝇子,纷纷摇着头,走出料棚,不紧不慢地离去了。

胡燮炎不动声色地走到里边,拿起木耙,清理地上那一堆堆乱糟糟的干草。

“也许正好是凑巧,什么问题都说明不了!”葛藤又向胡燮炎的靴子和脑袋翻了一眼,自忖道。他也赶着身上的大头苍蝇,出了马厩,尾随着那些铁甲军士向石屋走去。

扎喜落在魏桢青章伯雄和随即赶来的葛藤之后,回望马厩中那个已经同老阿卡分别坐在大捆青稞杆上的汉子背影,眼中微微掠过一丝哀怨。

在石屋门前,魏桢青的副将一见那几个护法僧挡驾,立即双目喷火,他觉得方才推迟入寺的时间,已经给足了面子,而这几个护法僧此刻竟敢斗胆挑战他的威权,便怒不可遏地向那几个护法僧一声断喝:“且撮麻日送,卦骂择那,噻确!(52)”

那几个护法僧哗的一声,撕开了法衣的胸襟。

在佛堂前的佛龛下打坐的曲扎活佛,慢慢睁开眼来,他的脸上布满了从未有过的哀伤。

不论谭公子是否藏匿在寺,魏桢青和他手下都会进入刹岭寺。这对于有数百年历史的刹岭寺来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凌辱。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犹如朗达玛时代那样,宗教在强权暴力面前,很难有他自己的尊严。

曲扎活佛缓缓起身,移步而来,目光如炬地看定他的护法僧,举手下令:“麻日送!(53)”

护法僧错杂的目光在活佛与军士间交替,充满了悲愤委屈与愤怒,最后护法僧相对而视,低下头来,向曲扎活佛躬身应喏,而后慢慢地提起铁棒,黯然神伤地退到一侧。他们谁都清楚,今天,法寺与他们的尊严一道不复存在了,他们也知道自己大可以凭借自己的一身本事拼个你死我活。可是然后呢?遭致更为疯狂的报复与屠戮?在经殿大堂前的道场上,在佛陀慈悲的法眼下,因着他们个人的所谓尊严流下更多无辜的血么?在没有信仰的暴徒面前,相对无辜的血,尊严又算是什么呢?

状如干柴的曲扎活佛形同一具骨骸般的伫立在佛堂,低眉垂目地看着魏桢青和章伯雄率先踏进了佛堂。而心急如焚的扎喜,则使劲地看着曲扎活佛,但活佛却始终手捻念珠,如一尊泥塑木雕。

章伯雄一踏进佛堂,一眼就看到了佛龛下的供桌上那只着孔雀绿釉的穿莲龙纹僧帽壶,不觉私下一惊。他识得这只还有藏文吉祥经文装饰的僧帽壶,那是出自于景德镇官窑的名瓷。宣德皇帝笃信藏传佛教,为赠礼及法事需要,命官窑烧制了大量与藏人礼佛法器相关的器形瓷器。

想来这穿莲龙纹僧帽壶或许为宣德皇帝所赠,章伯雄心里当即格登了一下。他便指指这壶,毕恭毕敬地向立在门一侧的曲扎活佛问道:“活佛,此壶为何人所赠?”

曲扎活佛抬脸定睛看了一团和气的章伯雄一眼,低声答道:“此壶为阿旺确丹活佛所赠。”

“阿旺确丹活佛!”章伯雄面带惊异地轻轻叫道。

阿旺确丹活佛的名字,在藏地可谓如雷贯耳,而且他知道这阿旺确丹活佛,是当今皇上最为敬仰的西番活佛。

宣德皇帝在位时,曾派朝中重臣安昊为安抚大使,专程入藏,盛情邀请过阿旺确丹活佛进京弘法。当时安昊携带了一批景德镇官窑的名瓷,想必这穿莲龙纹僧帽壶就是那次赠予阿旺确丹活佛的礼品,而阿旺确丹活佛又将此壶转赠这曲扎活佛了。

阿旺确丹活佛与曲扎活佛有如此交情,可见这曲扎活佛也非一般普通的活佛。

章伯雄立即正式地向曲扎活佛致歉请罪。

正在里屋亲自搜查的魏桢青,闻言便也走回佛堂,他对阿旺确丹活佛在西番的地位十分清楚。

葛藤立在水蒸汽缭绕的药池边,沉思片刻,便用汉语向身后那个年长的阿卡问道:“何人在此药浴?”

那阿卡一脸冷漠地摆摆手,表示不懂葛藤在说什么。

葛藤摇摇头,慢慢地走出浴间,进了佛堂。他也一眼看到了佛龛下的供桌上那些颜色鲜亮质地细腻的瓷器,还见到一瓷盆中有两粒颜色同样鲜亮的湖兰色绿松石。

那状如雀蛋的绿松石中隐现着几丝淡墨似的铁线,仿如古玉,大小色泽也一般无二。

葛藤知道,这佛堂供桌上的都是宝物。

“惊扰活佛,我等该死!”章伯雄对魏桢青作个回撤的手势。

魏桢青又对佛堂扫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于是,章伯雄便向曲扎活佛再三告罪,率先退下。葛藤见状,也便与魏桢青和他的手下一齐走出佛堂,不知为何,葛藤临出门前又朝那两粒绿松石投去了一瞥。

扎喜看着他们从石屋门中鱼贯而出,眼中立即大放光明。到目前为止,他们并未在寺中搜出人来,看来,刹岭寺逃过一劫了。

扎喜暗暗地舒出了一口长气。

*

章伯雄魏桢青和他的铁骑军一出刹岭寺,寺中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宁静。

扎喜送走章伯雄魏桢青葛藤他们,立即穿过如同洗劫过的大殿经堂,从前院回到后院,命人守护沟通前后院的那道门,便直奔马厩。他急于想知道,那个病汉究竟身藏何处。

马厩中的胡燮炎,从袖中抖出一把雪亮的藏刀,伏在黑牝马的尸身边,挑开了缝纫在黑牝马腹腔的牛筋。

胡燮炎从打开的腹腔中,掏出了一个人来,这人被一幅马血染红的绫子包裹着。他抱起这绫子中人,大步流星地走出马厩。

扎喜立在这小院门口,嘴巴张开了,再也未能合上。他悲喜交加的四下望着,渴望着谁的目光能与他交集一下,然而没有。他只是兀自落下泪来。

寺院对面那些错落有致的诸峰雪冠,此刻已被落霞镀成金身,闪烁着万丈光芒。

曲扎活佛双手合十,面对佛堂,垂首伫立,一大段音阶高低起伏各不同,但却又如行云流水畅通无羁的经文,从活佛嘴里喷涌而出。

此刻,一阵剧烈的大风,自高空灌顶而下,掀起了所有巨型壁画唐卡的尘罩,寺院霎时万佛纷立光明沸鼎。

*

时值午夜,整个天空被厚厚实实的乌云所笼罩,一股股小风裹挟着缕缕沙尘,在刹岭寺红色的寺墙外四处游荡。

胡燮炎头戴僧帽,粗布藏袍外罩着绛红色的法衣,扎一条宽幅腰带,走出石屋,替下门外的那个丰满壮健的护法僧。

随着那护法僧的脚步一消失在那方扎仓院中,整个后院又归于一片沉寂。

胡燮炎在石屋门前,望着夜色如磐的天空,徐徐舒出一口气来。

那条毫无羁绊,四处遛跶的黑獒过来了,它冷冷地朝胡燮炎看一眼,便又隐在黑暗之中。

胡燮炎不禁微微一笑,昨夜他和昂萨走出石屋,正巧撞见这黑獒,他掏出一块风干肉,去喂黑獒,却碰了个钉子。黑獒只是瞅了一眼便走开了。

“嗨!”胡燮炎以为这两日他与它熟了。

“真正的獒,除了专门给它喂食的主人,再谁的东西都不吃。要不贼人弄块肉,夹点毒物,它一吃,还护哪门子院!”昂萨得意地笑道,“鬼精鬼精的,你,它是认下了。要是陌陌生生的一个人,深更半夜,贼头鬼脑溜进来,它一个声不吭,贴上来,扯不死你!”

申亦夫说过,汉武帝派张謇出使西域之后,便有了经敦煌循西亚,直抵欧洲的丝绸之路。中国商人在丝绸之路结队而行时,多有携神獒者,借以御猛兽防盗匪,设哨卡之用。成吉思汗南征北伐,也无不有神獒相随,服役军旅。

这“神獒”,便是藏獒。

如不是因为谭公子父女,他真想带条藏獒回吴州养养。

那谭公子此时已在浴间睡下了,每隔一个时辰,曲扎活佛便命人将他浸在药池中。

谭公子方才已经有了意识,虽然不能言语,但他能听懂他胡燮炎在说什么。曲扎活佛说,不出两日,这谭公子便能行走如常,这使胡燮炎喜出望外。

这两日来,每当夜深人静,胡燮炎想着自己随申亦夫练“大藏密宗金刚禅”以来,从未在真正的藏地寺院的佛堂上打过坐,练过功,他便有些心痒难熬,但寺院前后日夜有魏桢青的人监视,他惟恐生出意外,就没敢挪窝,寸步不离这石屋。

那武义将军魏桢青,不过一介武夫,而章伯雄则是一个按照牌理出牌的人,两人似乎不难对付,可是章伯雄那个随从,胡燮炎感到却是个难缠之人。

昂萨刚刚探得,就是这个身板单薄的“薄皮棺材”,竟捕获了将谭延伦父女偷运出垦荒营的那个车夫。这不禁令胡燮炎瞠目结舌。

捕获看守谭延伦监仓的牢禁,而后又找出了看押罪臣流犯出监去大田干活的军士,都并非难事,可那军士和这车夫并不相识,而那几日出入营地草料场拉运青稞桔梗和饲草的马车数以千计。再说,这类马车,在羌塘牧户的帐篷外,随处可见。虽说,挨门逐户排查那些马车,无须多高的智慧,但却需要可怕的精力和耐性,还有大海捞针的运气。

这薄皮棺材对每个车夫进行了摸底排查并一一验证他们车上的草料卖到何处,那个车夫就这样被挖了出来,于是出借了马车的赶车人,也就露了馅,而与胡燮炎作了这交易的那个赶车人,竟是垦荒营中的一个百户长。

所幸的是,这个在城里一家酒楼,摆一桌酒菜牿劳自己的百户长,见薄皮棺材他们包抄过来,当即跳楼而下,戗地身亡。否则,薄皮棺材定将顺藤摸瓜,牵扯出玉林宗本府的管家,而后找到昂萨。

一想到这里,胡燮炎不寒而栗。

胡燮炎又向曲扎活佛的石屋门前那棵在暗中挣扎向天的菩提树看去。每当他看到菩提树,他总为这类生长在恒河流域,但却能在这苦寒的大地上存活的树揪心,他以为这是奇迹。

突然,石屋后面的院墙那儿,隐隐传来一丝轻微的响动。胡燮炎当即一个旱地拔葱,上了屋顶,伏身向那儿张望。

在黑暗中,只见一个蒙面壮汉伏在院墙上,向下投石问路。

胡燮炎在石屋顶上悄然向前移去,打算生擒此人。

被惊动的黑獒,懒洋洋地从后院门处起身,默默地向院墙上那黑影望去,然后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朝院墙下走来。

蒙面人忽然朝那黑獒扔了一块肉骨过去。

黑獒似乎恼怒地撩了蒙面人一眼,看都不看那块肉骨,立定在当院,又若有所思地目视前方。

胡燮炎不禁暗暗一笑,但他正欲腾空飞起,扑向墙头上的蒙面人,那人竟头一低,便从墙头上消失了。

黑獒见人离去,便又默不作声地就地卧倒在了院中央。

就在此时,从那小院的马厩里,突然传来了花斑马一阵阵充满不安的鼻息声和刨地声。

胡燮炎心尖一颤,这是花斑马夜间遭遇陌生人,惯常的反应。忽然,他意识到这石屋之窗,皆为盲窗,屋顶屋墙,亦为蛮石所筑,除门之外,无隙可乘。他暗叫一声不好,疾步掠过屋顶,飞身而下。

一个身材单薄的蒙面人,如一缕清风,飘入石屋门内。

胡燮炎脑袋一懵,一个起脚,直身向里扑去,但他立时感到一阵带着灼热的劲风,迎面而来。他一拧腰,侧身让过这道劲风,但就在他衣袂翻飞之时,那黑影如弹石,倏然而起,直接从石屋门中呈一线抛物,连人带刀地落在对面小院的院墙下。

胡燮炎定睛一看,曲扎活佛双目炯然,手挽念珠,合掌立在黑暗之中,全身上下,皆有虹彩流布。

突然,活佛就地俯身而下,用食指在地下石板划过一线。

胡燮炎心惊肉跳地看到活佛的食指过处,铺地岗岩皆为溶岩之状在夜下腥红的沸腾着。

活佛是在告诉那个黑影,再越此线,杀无赦。

曲扎活佛有如此功夫,申兄未有说及,这让胡燮炎大吃一惊。就这当儿,黑獒悄无声息地向那黑影猛扑过去。

曲扎活佛朝黑獒一声断喝,黑獒骤然止步,但喉间却发出阵阵极不情愿且满含威胁的呜呜之声。

胡燮炎扭头一看,那黑影一个驴打滚,当即在墙下柱刀摇身而立,而后一纵身,握刀上了院墙,落荒而去。

不等曲扎活佛阻拦,胡燮炎已跳出门去,除去僧帽,法衣,将腰带扎着头脸,冲向另一边院墙,挺身跃起,上了墙头,一路飞步而去。

(42)卡顿,乃为藏人祈功祈福时常念之经。

(43)藏语:快去山门立参睦乇!参睦乇,即在寺院门前或各要道路口,树一木桩,缠一条书有神在告示你禁止入内或前行之类藏文的哈达。

(44)扎喜,有吉祥之意。此处的意思是,你这个扎喜不吉祥。

(45)公元763年

(46)太仆寺:主管传达王命、侍从皇帝出入车马等职事。

(47)藏语:这马,难产死的?

(48)藏语:是的。

(49)藏语:为什么还不把死马处理掉,放在这儿招苍蝇?

(50)藏语:寺里乱乱的……

(51)格西,有若干等级的藏族宗教学衔,喇嘛依序研学必修经典,便可考取这不同等级的学衔。

(52)藏语:尔等退下,违令者,格杀勿论!

(53)藏语:退下!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