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已近中秋,西偏院中的那棵银桂披挂着满树星星点点的白花,空气中充满着甜腻的香气。

每当桂花飘香的季节,胡海元总觉着人有些晕晕乎乎的。他睡眼惺忪地下了楼,一迈进店堂门槛,娘就从那只生漆大半剥落的曲尺柜台后立起身,交给他两枚铜板,对他说:“呃,派你点用场,盛阿爹出门去看货了,我已托人顺带便给你向邝相公告假,中午就别回来了,在外头吃碗面,到‘杭城人家’跑一趟,催催那笔款子。”

“杭城人家”是靠近城外天穹山边上的一家茶园,那家茶园在爹去秦岭之前,便赊了他们家一批茶壶茶盅,已数月有余。有时急于要催讨的欠款,爹娘抹不开脸,会派他先去问问讯,定下个还账的最后期限。

胡海元一向很乐意做这类事,每次去这些人家,那些大人向边上人介绍他的时候,总是热切而又恭敬叫道:“关老爷儿子!”

不过胡海元却从来不把关老爷同那个手执青龙偃月刀,那个豪气冲天的关云长连在一起,这关老爷三个字,他听起来,像是一堆随时都会坍零败落的泥塑木雕之类的东西。

一到那些人家,他们大都还会捧上茶点,虽则娘每次都会追出来,再三再四关照他,别吃人家东西。每次他也推托,可最后总归要半推半就受用一番,才打道回府。

胡海元心想到时要完账,再去世樵家转一圈,于是头一点,便奔出了门去。

但娘立即又追出门来,大喊一声“别吃……”

胡海元长长地应一声,消失在了驳岸的拐角处。

*

天穹山是吴州城外的一处胜地,那儿山泉潺潺,树木参天,登顶一望,浩如烟海的西太湖,亦可尽收眼底。与地处城西的干将岭一样,天穹山中也同样是寺庙道观林立。

胡海元怀里揣着两张五十文的大明宝钞,离开了“杭城人家”,他边走边不时地回望那郁郁葱葱绵延数十里的天穹山。

这山清水秀的天穹山山巅,因今年七月十五前落成的天穹山方塔和玄通观,更显得生动灵秀而夺人眼目了。

胡海元告诉自己,啥时候,他得到那去看看这方塔,看看这玄通观。听大人讲,到这天穹山山顶上筑观造塔的石道人,本事了得,这老道不仅有移花接木之类的法术,还能像张天师那样降妖伏魔。前一阵子,吴州城里几乎人人都在谈论这个绝少显身的神人。现今,玄通观由石道人的一个师弟主持。他还听说,这玄通观还未举行开光大典时,周边的香客已蜂拥而来。玄通观里供着的那个老爷(58),也是有求必应,灵得很咧,都快抢了城隍老爷的风头了。

胡海元听讲现今有些走投无路的生意人,会直接去天穹山的玄通观烧高香,借阴债。一旦通神,这生意人便会意外赚得一笔,而后如约再来玄通观还债就成。倘若有借无还,那家中便会有诸如天火烧之类的飞来横祸。这借阴债灵不灵不知道,但从去烧香借债的人,越来越多这一点来看,借阴债这种说法,应当不全是荤说卵话。

慧贤伯伯到店里来,他在慧贤伯伯面前,几次说起这石道人,慧贤伯伯都扯到别的地方去了,后来他就再不涉及这个话题了。

天穹山的方塔和隐隐约约的玄通观,离胡海元越来越远了,他沿着一条流水湍急的溪涧而下。

“杭城人家”的人说,顺水走,能直达蟠门。这时候,他一点都不饿,但他还是将“杭城人家”茶园主硬塞进他怀里的一块酥糖吃掉了,刚才在店里他死活不肯吃这两块酥糖。另一块,他要给世樵。仔细地拭擦嘴角下巴上的酥糖屑粒,拍打拍打胸襟,他这才大步而去。

他此时的步履,竟显出几分庄重。怀里的那两张桑麻纸的宝钞虽然屁轻屁轻的,但他却感到了一种份量。

娘只是叫他催催账,但那茶园主竟把账结给了他!这实在叫他心花怒放,这就是明打明地说,他是个人了,人家把他当人看了!

胡海元蓦地觉得自己长大了。他走在那条草色青青的大路上,情不自禁地打量了自己好几回,他对自己很满意。

爹爹不在家的这几个月里,他对自己一直很满意。

两个月前,娘收到了爹爹托人从长安捎来的信,说他一切安好,但有事耽搁,得再过一阵才能返家。这段时间里,除了读书,他的飞镖技艺,也大有长进,耿伯伯说,他要一直这样练下去,将来还能靠这吃饭呢。想着回头给爹爹露一小手,爹爹定将心花怒放。

他发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见到爹爹。自从爹爹朝他回眸一笑,他就不再怨恨爹爹了,没法子,到底是亲亲的爹呀!

前面突然出现一列蜿蜒而来的队伍。队列中七高八低地耸起着纸扎的童男童女和牛马牲畜,另有一顶红花结顶的花轿。

看看那些花花绿绿纸人纸牛纸马,胡海元觉得这应当是有铜钿人家死了人,出殡的,但再看那顶花轿,听听唢呐喇叭锣鼓喜气洋洋的曲调,他又认为这应当是一支送亲的队伍。这让他有些看不懂了。

队伍的两侧,有几个乡下童子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他们彼此呼应着,快步冲到花轿前,脸上交织着阵阵激动而又紧张的神色,小心的低语着,对着轿帘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花轿前后的轿夫和两个骑着马儿的管事模样的人,对那几个童子一声怒喝,童子立即像晒谷场上的麻雀哄的一声散开去,但要不了多大一会,他们又大着胆子追随花轿跑动着。

大队人马来了,胡海元退到路边,一匹高头大马的马蹄翻起一块碎泥,溅到了他的脸上,他撸把脸,骂了声娘。

两个头上扎着髽髻的童子,不顾大人喝斥,快步奔到花轿前头,低下身子,朝放下轿帘的轿子两边的缝隙张望。一个脸颊两边糊满鼻涕的童子,什么也没望见,马上又紧跑一段路,等轿子过来,再次矮身向轿帘的缝隙瞅了又瞅。如此再三,那童子便到了胡海元身边。

胡海元趁机一把拖住这个野头野脑的童子问:“咋回事?”

那童子眼睁睁地看着颤颤悠悠过来了的花轿,挣扎道:“看死人,轿子里新娘娘是死人!”

胡海元立马去看轿帘,一阵风来,那轿帘一角,微微一动,他的头嗡的一声有点大了。

胡海元手腕稍一用力,便摁住了这个身子乱犟的童子,声音中满含着威势再问:“抬个死掉的新娘娘作啥?”

那动弹不得的童子,一听这声音,认真地回过脸来,正视胡海元,反手指向树木葱茏的天穹山,急声急气地答道:“喏,嫁给天穹山庙里那个老爷作家主婆呀!”

胡海元一愣,手一松,那童子便脱身而逃。

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过去了,一路上,胡海元走过几个村坊,都听得有人在议论这事。

那个死掉的新娘娘是太湖东山一家富商的独生女,美丽聪慧而有贤德,平日吃斋敬佛,还乐善好施。但半旬前竟一病不起,一日她对她的爹娘道,这几日,夜夜有一人影入闺房,与她闲话。她昨夜才知他是天穹山玄通观的五通神,欲娶她为妻,万望爹娘玉成此事。言毕,便撒手西去。

玄通观的那个吕道长闻讯而来,便与这女子的爹娘商议,促成了此事,将这女子葬于玄通观的后院。

胡海元闻之,不禁心惊肉跳了许久。他记得他刚记事时,爹带他出远门,路过一山的山神庙,爹爹准备带他进庙歇息,不料被一山野村夫打扮的老者阻于庙门。那老者指着活蹦乱跳的他,对爹爹道,这孩儿,火星平原四角厚,方庭饱满,一脸吉相,乃神见神爱之子,切勿贸进荒山野地之神庙,不然,一旦被留下,便追悔莫及!那老者说罢,便抬脚走人了。

爹虽然一头雾水,但到底也未将他带进那座颓败不堪的山神庙。

胡海元想这女子大约如老者所言,乃神见神爱,因故就这样被领走了。这时候,他再回首远望云山雾罩下的方塔和玄通观,隐隐然感到那儿似乎有一股驱之不散的邪气。

*

前方有一道城墙如带,蜿蜒在墨绿的护城河上,一座飞檐翘角的巍峨城楼,耸立在直对驿道的那段城墙上,那便是蟠门。

蟠门始建于春秋,是吴州一座由水陆两座城门并连的城门。

章伯雄眼见着城门近了,便跳下马,将马缰交给也下了马的家仆,大步向前走去。

章伯雄自西番回京不久,一接到寡母病重的报信,便告假返回了离城十多里地的何山湾。这几日母亲的病情已趋稳定,他准备启程回京了,回京之前,进城看看邝公琪。

有两匹快马从章伯雄身边一掠而过,直奔城门口去。

章伯雄现在一见好马,立即就会想到葛藤的青骢马。

那青骢马宽胸细腰,前腿后臀圆润而无一赘肉,貌似瘦削,但却又十分雄健,令人一见倾心。

恩怨分明的康巴人在他和葛藤离羌塘回西宁的必经之路,日夜守候,死活将青骢马相赠葛藤。

多布吉将整个羌塘城的角角落落都过了遍筛子,但那个红袍大汉与助他出逃的褐衣人踪影全无。

待他们重返去刹岭寺的路上时,葛藤悄声对他章伯雄说,他觉得非常怪异的是,这天下许多武学高人,他们历尽万难,千锤百炼,修成正果,仿佛只是为了最后从容遁去,犹如那些斑蝥猫鼬骚狐子似的。

葛藤还看出来,这蒙面红袍大汉与蒙面褐衣人除了那些必杀之人而外,绝不滥杀,多布吉的那些武士竟然个个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这不禁令他感佩不已。

不过,魏桢青大约被红袍大汉伤得不轻,虽硬撑着,但全无从前的利落劲,在刹岭寺门前上马下马,也得有人侍候。

到了刹岭寺,他们居然看到那匹难产而死的马,已被迅速制成了标本,啥破绽也没有。但那会到刹岭寺主要是给魏桢青一个交代,章伯雄根本就不想再追究红袍大汉的事了。

葛藤虽则始终怀疑,与他联手在羌塘城西河滩杀了洛桑金巴的侠士,从身形体态上看,有些像刹岭寺马厩里同他们照过面的圆脸阿卡,但那阿卡却偏偏在当日离寺出城,到别处云游挂单去了。尽管魏桢青他觉得刹岭寺和曲扎活佛疑点重重,但苦无证据,谭延伦一案,也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这一阵,人在吴州,章伯雄又不期然而然地想到了白公子。他在白公子一案中,毫无作为,令他苦恼之极。而此次西番之行,未能侦破谭延伦父女出逃案,章伯雄越发觉得脸上无光,颜面扫地。在查案子方面,魏桢青可以无所作为,可他章伯雄不可以!

这次无功而返,虽未受到申斥,但章伯雄知道,此事有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再四了。

一入城,章伯雄翻身上马,与家仆走马向阳山书院而去。

*

有三三两两的书生走出了书院巷,余世樵夹着他的书,落在这些书生的后面,避开用碎石铺就的巷道,贴着巷壁,遛边慢慢地往前走去。这巷道硌脚,而巷道的两边则是泥地,他一只鞋的鞋底前两日已经磨穿了。

今日又有庙会了,这因着八月十五而生的庙会,也是吴州四里八乡的一个盛会。昨天他与胡海元约好,谁放得早,谁就到对方的书院门口去等,一齐去庙前街看看热闹。

余世樵一到阳山书院门口,听得里头书声朗朗,便知他们还未放掉,就折回巷口。

一位面容清癯,蓄着口髯的中年男子跳下马,将手中缰绳,交给他的家仆,款款向这走来。

那中年男子的家仆,则牵着两匹马,候在了巷口。

一见这人举止儒雅,气度不凡,世樵不由得多瞧了两眼。

章伯雄看这孩子,夹着本大书,立在一边,想这小孩,极有可能是他那位同窗好友的弟子了,于是开口问道:“你可从阳山书院而来?”

世樵连忙行礼答道:“正是,先生有何见教?”

这眉清目秀的男孩,虽穿着寒伧,但神情脱俗,彬彬有礼,章伯雄心里不禁添了一份喜欢。他又问道:“阳山先生可在书院?”

世樵一听这人打听邝相公,便连连点头。

章伯雄笑吟吟地拍了拍世樵的脑袋,移步离去。

一位儒者此时恰巧路过,一见章伯雄,惊呼一声“章大人”。

听见“章大人”三个字,世樵便确定此人便是恩师常常提起的刑部主事章伯雄了,立即满脸崇敬地一路目送章伯雄而去。

世樵坐在一家店门口的台阶上,边看书边等胡海元。他的身前无时不刻有人走过,但他不受什么影响,一副神定气闲的模样,惹得几个进了乔司空巷的香客,频频回首,啧啧称奇。

一到巷口,见到沐浴在阳光中的世樵,神清气爽,胡海元常常蜷缩着的心,立时舒展了开来。不过,夜闯东院这事,他思来想去,还是未与世樵说及,喇嘛教在江南很遭人鄙视排斥,爹爹暗习藏密这种事,令人忌讳之极。

世樵一见胡海元,将书收入怀中,兴奋地告诉胡海元,他今儿总算见到章伯雄了。

胡海元刚才也见着了这位已在文昌阁被勒石记载的章伯雄,他曾不止一次地瞻仰到过这位刑部主事的尊容。这一回,他虽未着官服,但仪容依然威风八面。

一路上,世樵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说那位刑部主事章伯雄。

世樵对这位刑部主事,不仅崇敬,而且已视作模范,一有机会,他便会对章伯雄,赞不绝口。

胡海元知道这章伯雄,十一岁能诗会文,十四岁便声名满京华,二十岁中举,二十七岁赐进士出身,三十多岁已官至刑部主事。不过,他对章伯雄未置一辞,一声不出地朝前走着。

与变得异常沉默寡言的胡海元正好相反,这世樵现如今只要见了他,话多得到了饶舌的程度,成了个话篓子,总是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大街对面有两家米行门口,贴出了一纸降价的露布,米价从十几日前的每石八百文,降至六百文。

“又开始了,触!”半天未开口的胡海元突然骂道。

“咋了,大哥?”世樵不知胡海元怒从何来。

胡海元将头朝米行降价的一纸“露布”那儿别了别。

世樵不解地问道:“米行降价对百姓,不是好事一件吗?”

“好事?新谷新米上市,粮价本身便会回落,但被他们一冲,新谷新米就益发卖不出价钿,可是一俟新谷新米入仓,种田人一卖掉他们那些余粮,他们再将价钿抬起来,想咋抬咋抬!立夏之后,刈麦之时亦不例外!”胡海元愤愤地回答道。

原本胡海元也如那个卖花翁一样以为,“这是囤谷囤米的人脱手了一批旧谷陈米,以备进新谷新米。”他现在才知道,市上的米价如果骤然一落,吴州县乡的米价也一块儿跟着落,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新米上市入仓。到隆盛货栈来进货的那些乡下小杂货店的店主和客人早就议论过这事了:

——那些种田人连买油盐酱醋的铜钿,也得靠出卖他们不多的余粮,有些百姓则家无隔夜余粮,囤粮实在是笑话奇谈,因而米价短期内下落,对他们而言并无多大的意义。真正苦得还是那些种田的乡下人,一年到头从鸡叫做到鬼叫,就指望秋收,多进帐几个铜钿了。

那些店主和客人肯定地说,这吴州城里的那些米行与那些外码头的粮贩子穿着一条联裆裤子。

“这谷贱伤农之事,朝廷岂能听之任之!”世樵愤愤然地摇头道,“李悝早在他的平籴法中,已将国家天下粮仓,设计成一道道可以节制的闸门,价涨,开仓平价出粜,而价落,则可收购蓄积,以备不时之需。朝廷可在某一时段内,制订统一的粮价,如盐铁,但又可酌情浮动,凡哄抬粮价者,有意压挤粮价者,一经查实,便可问罪。如此,便能济世利民。”

胡海元原来还将此事完全归咎于城里那些以随行就市之名,行操控粮价之实的米行老板与外码头的粮贩子。但他现在觉得问题远远不是他想的那样简单,于是冷笑一声道:“哼,朝廷岂能听之任之!但平籴法古已有之,可历朝历代的肉食者,却无一人竭力使其尽善尽美,并一以贯之。你可见过吴中的米价碑,自宋元始已立了六块!若是按章而行,何至一立再立?当那碑文是法,他便是威皇在立,不当他是法,石头一块!我有时总在想,似乎这些肉食者并无使这个国家好起来意愿一般,如仁政,如尧舜禅让,诸如此类,他们个个叶公好龙,有口无心!”

世樵感到眼前蓦地一亮,他从来以为自己在这类问题上比这忠厚兄长棋高一着,没想到胡海元突然变得如此智慧。

余世樵拍击着胡海元的肩背,奋力点头称是。

胡海元与世樵老远便能看到城隍庙上空香烟缭绕,烟气冲天,他们一拐过街角,阵阵人浪热潮及嘈杂之声随之扑面而来。连与庙前街相邻的街,也张灯结彩,彩旗飘飘,一派节庆气象。

庙前街两边摆满了各种摊点,各式吆喝声,甚嚣尘上。

这吴郡城隍庙到了,它的山门当街临市,有四柱三楼牌坊与八字照壁,门前锣鼓喧天,人流汹涌,但依然不失其庄重肃穆。

胡海元知道府州县官员莅任都必先到此拜祭城隍,连百姓家中先辈去世,也必至这城隍庙寄名挂号。信众去任何寺院朝拜进香,返回时必至此城隍处烧回头香。

这儿每年清明、七月十四至十六的中元节,然后是中秋重阳冬至和除夕,都要举办盛大的庙会。平日里还有法师应信众之求,时不时地举行各种科仪,诸如灯仪炼度做道场之类的法事。

“这许多银两干什么不好呢!”胡海元闷声说道。

世樵亦有同感,他笑道。“嘿,我小时候,每年这节那节的,我一看到那些庙里的供案上油漉漉的三牲和荤腥,生脆碧绿的供果,就心痛,觉得真可惜了,一想到那些供品就那么下落不明,我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胡海元点头称是,逢年过节,家中的吃饭桌上点烛上香,烧桌菜,请请也不知道是否已经重新投胎转世的爷爷奶奶上三代,聚一聚,吃一餐,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因为在家中祭奠先人故人或在坟头供奉的供品,通常上灶回锅,沾上人间烟火之后,大家欢天喜地一食了之,大饱口福。有铜钿的人家,虽则不肯自用,但也会布施予虎视眈眈立在坟场外或大门口的乡人路人。随着布施者一声:抢魐饭喽!乡人路人如鸡群抢食蜂拥而至。总之,都没有暴殄天物。爹每次带到鸡鸣寺的那些供品,慧贤伯伯大都让爹带回家中,但进入庙堂呈献于神道之前的这些祭品,却不知了去向。这也令他扼腕痛惜。

胡海元与世樵随着人流走到山门之前,他抬头看了看那门楣上的匾额,那儿有“功德昭彰”四个镏金大字。胡海元意识到那个高高在上的春申君离他近了。

那个曾经令他困惑过的“春申君为何被册封做了吴郡的府城隍”这样一个问题,后来他从邝相公那儿问出来了。

楚考烈王当年赐春申君淮北地十二县,后改为江东地。春申君在东吴造蛇门抵御越国进犯,又治水患,有功于民,自唐代便被封为吴郡府城隍神。

胡海元从前一直不清楚爹为啥对这城隍庙不感兴趣,起初他以为爹也因着这位春申君欺主失节而不肯原谅他。但爹一年前夜里半坛老酒下肚,便对娘道出了原委。

这个猪头朱元璋火烧独角楼,大杀功臣、朝臣,仅仅胡惟庸、李善长、蓝玉三案总共杀人十万之多。他在位三十年,杀了二十万,基本上将功臣杀了个精光,连毫无二心的幼时放牛娃朋友徐达也不放过,冷酷残暴之极!他赐给常遇春美妾,可常遇春的元配砍掉了美妾的手。他便派人杀了常遇春的元配。她的肋骨被砍成小块煮熟,由他分发给常遇春及众大臣食用……

爹的声音哽咽了,他问熟睡中的娘:这所谓的天子,连作人都不配,亦配作人君?

这无处不在的城隍,令天下百姓心存敬畏并以此警世: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有报如影随形。

可这吴郡城隍庙,正是在这位杀人如麻禽兽不如的魔头朱元璋力主而造的!

爹问熟睡中的娘:一个丧尽天良、人性灭绝、吃人肉喝人血的魔头所造的城隍庙里有城隍吗?

有时想到这朱家王朝罪不容赦,胡海元真想告诉世樵,沧浪之水清,则濯我缨,沧浪之水浊而濯我足。如此恶人暴君之天下,你若取功名,列朝堂,便是同流合污,便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但细想想,世樵不如此又能怎样呢,学而致仕,那是世樵和他娘的惟一生路,车走车路,马走马步,他不该强人所难。犹如爹从不进这城隍庙,但他却来过几回。不过,来则来矣,可与进香祭拜无关,纯粹是因为此地是吴州城里最闹猛的地方,玩玩而已。

忽然,胡海元在人丛中看到了邝公琪和章伯雄。

胡海元和世樵立即勾头缩脑,立在一边,留心邝公琪章伯雄的走向,以免被邝公琪看到。

*

章伯雄已有很多年未进过这郡庙了,旧时的印象也有些模糊了。他和邝公琪挨过人流入山门,站在了悬一块“威灵公”匾额的仪门前。

看见里头那些蹿来蹿去的道士,章伯雄再次想到了那个令皇上面容失色的白公子。

白公子案子,被刑部的人称作为“鬼案”,而那个杀手,不论是刑部北镇抚司,还是东厂的人,都将他唤作白公子。

因为白公子之故,如今不论是京城还是各地郡县,那些道观寺庙的香火,顿时旺了许多。私下对荀况推崇备至的章伯雄,对神呵鬼呀的说法一直嗤之以鼻。再说,当时有不少人在白公子的杀人现场,都看到了他在地上映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便是区别人鬼之间的标致之一。

顺德帝登基后,身边多了一位终南山道人,这厮在顺德帝登基前夜,为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龚卿所荐。一入宫,这道名石南子的老道,便用招魂术,招来永乐帝朱棣的亡魂,惊杀在场的前朝文武百官。

影影绰绰的朱棣亡魂,在殿内厚重的落地长窗和楠木巨柱间的各色幡条中飘来荡去,用声若钟馨之音,正告前朝旧臣,辅助顺德帝承继帝业,永保他朱棣的大明江山万世基业。而后朱棣亡魂在一阵骤然而至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中,飘摇而去。

自此,石道在宫中的地位,立即如日中天。

因这石道士,顺德帝一度便疏远了那些或者坐而论道,或者装神弄鬼,抑或鼓吹不食人间烟火的炼丹方士。

于是这除了招魂术,还特别擅长卜卦堪舆的石道士,便常常出现在顺德帝左右。这顺德帝行事作派,如今与笃信道家法术的汉帝刘彻,如出一辙。连拉屎放屁,他都恨不得令石道占卜问卦。

白公子去年七月半在吴州显身之后,石道便启奏顺德帝,力主在吴州觅一地儿,造座宝塔,镇住这个所谓的白公子。

准允石道人可在吴州任何地方造塔镇邪的皇上,内心深处还是极其情愿将白公子视作鬼魅,于是当即准奏。

这天穹山方塔和玄通观在今年的中元节前落成了,而中元节这一日,吴州太平无事,令顺德帝龙颜大喜。

在玄通观的开光大典上,江南各大道观寺院的道长方丈鉴于石道人宫中的地位,纷纷云集天穹山,前来捧场,连鲍知府也备了份大礼送往玄通观。这天穹方塔和玄通观的开光大典,可谓盛况空前。

现如今由这石道之师弟吕道长主持的玄通观,令章伯雄异常恼恨。在家这十几日里,他听到许许多多有关玄通观的传闻。

这玄通观,石道延请江南雕塑圣手,塑造了一尊据称能上达天庭下通地府,通灵通神通阴阳五行的五通神神像。不知怎么一来,这玄通观现在竟成了阳间世人大举阴债之福地,据说还屡试不爽。如此,借阴债者便从吴州各处来到天穹山,日以夜继至玄通观上供进香,于是玄通观的香火已远远在城隍庙之上。现在是,一些不顾来世,只贪图阳世一时之乐的农夫商贩,不事稼穑,不经商,急功近利,令人作呕。前一阵子,玄通观日日夜夜纸船明烛照天烧,竟曾有半旬之久。鲍知府说,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哇!这鲍知府虽说对石道人的师弟,对玄通观颇多非议,但因为石道人手眼通天,他也只能眼开眼闭,奈何玄通观不得。

这些日,章伯雄常在想,且不论这石道是个屡施妖术疯狂敛财之妖人,就算他真是所谓的仙道,可这天庭如真要佑护天下苍生,何不天降德能兼备的天子莅临人间,而非要暗通款曲,遣一所谓仙道入世,辅佐其天子治国安邦?

再说,那所谓仙道,既然有治国安邦之术,这上天又何苦多此一举,立一傀儡人帝替天行道?再退一万步说,这道人即使真能呼风唤雨,令江河倒流,那也是逆天意而行的邪魔外道。

这大庙的仪门两边,有幅黑底金字的楹联:“祸福无门违天害理皆由己,善恶有应古往今来放过谁”

邝公琪看到仪门的这幅楹联自忖道:其他伤天害理祸国殃民之人且不论,至于这率兽食人,人相食的此朝太祖,不仅寿终正寝,而且他的尸骸还完好无损地葬于虎踞龙蟠的所谓的万世吉地,供天下人瞻仰祭拜着呢!

但邝公琪只是微微冷笑一声,未敢在章伯雄面前说及他的这种想法,这位学兄毕竟是朝廷命官。他发现章伯雄对眼前的一切兴趣不大,便走马观花式的领着章伯雄进仪门过庭院和两厢庑殿。

忽然,大殿的偏院,一阵丝竹管弦齐奏,间有铙钹锣鼓之声,乐曲庄重清越,令人心安神宁,但却又使人飘飘欲仙。

邝公琪章伯雄不由得驻足聆而听之。

一曲罢了,章伯雄慨叹道:“在我看来,这城隍庙中惟一可称道的,便是这乐声了。何为仙乐,这便是!”

章伯雄言毕,眼神恍惚,呈微醉之态,如冯虚御风。随即,便轻轻击掌吟之,与此乐如出一辙。

“章兄…你何时习得此曲?”邝公琪大惊。

“便是此刻!”章伯雄不免有几分得意。

“啧啧啧啧!”邝公琪钦羡交加拍打章伯雄了几下。他突然想起,这同窗自幼不仅读书过目成诵,且精通音律。曾以一曲“广陵散”,令国子监众博士叫绝,并名噪京城秦淮两岸。

邝公琪引领章伯雄闲庭信步,边聊边向城隍大殿走去。

在大殿一侧的那个偏院里,有一醮坛,一老道闭目仰天,口中念念有词,在做道场。

这情形,令章伯雄当即想到了白公子。

“嚯,又在那装神弄鬼了!”邝公琪忍不住开口讥笑道。

章伯雄微微地摇摇头,随邝公琪亦步亦趋,进入城隍大殿。

一个体态胖大脸色红润的汉子,身着绸衫飘飘摇摇地晃了过来,他的后面跟着一个身揹大捆香烛的军汉。那汉子立在仪门前,目光移过“祸福无门违天害理皆由己善恶有应古往今来放过谁”那幅楹联时,一双凸起的眼睛即刻掠过一丝不安。他一转头叫住一个一身崭新道袍的过路老道,问这幅楹联是不是今年新做的。那老道说郡庙一造成,这副楹联就在了。那汉子不禁大为诧异,他对军汉道:“嘿,来过几回回了,咋就没见过这幅楹联?”

那汉子与随从跟着人流进了仪门,然后便入两厢庑殿,虔诚地向各殿的神只敬香磕头。

邝公琪一出大殿,便见那双眼外突、脸色滋润的胖汉,热气腾腾地擎着大把燃着的香,垂首闭眼向城隍大殿默祷。他指指那汉子,对章伯雄道:“此人是吴州仓的收支副史(59)!”

“怪不得,脑满肠肥的,一身的民脂膏肪。”章伯雄调侃道。他对各地粮仓的官员一向没什么好感。

这天下粮仓,每年贮收仓粮,待数年才可支尽,加之每年旧粮出,新粮进,年复一年,循环往复,常常出现连神仙都极难厘清的糊涂账。且不论那些从中混水摸鱼的“鼠辈”,一笔一笔的夹水账,就是那些可以算得一清二楚的明账,竟也无人理会,不了了之。突然间,他想到这城隍大殿里除了罚恶司和武判官,这二十四司中有不少一脸和气的肥硕之辈,腆着个肚皮,一身官袍,个个肥头大耳,与他所见的许多朝廷命官没甚区别。

熙熙攘攘的人流忽然分流开来,一位神清气爽,身着官服的官

员,前呼后拥向仪门走来。

章伯雄一看,此人乃吴州现任知府鲍知府,他连忙拖一把邝公琪,从大殿一侧的边门而出。

每逢年节,这知府总是备礼亲自前往何山湾探访家母,嘘寒问暖,他此次返乡探母之前,这鲍知府不仅请了吴州城里有名的郎中为家母诊治,还留下了百两纹银相赠。这令章伯雄异常为难,前日他登鲍知府府上面谢时,送还了那些银两,弄得彼此之间尴尬不已。

一直躲在人丛中的胡海元和世樵,见邝公琪章伯雄出门离去,才透口气,挨挨挤挤地向前蠕动。

胡海元一看到个体态胖大身着绸衫的汉子,就认出这人便是曾在粮仓的河埠头,用皮鞭抽打那个妇人的仓官。他当即感到一阵气血翻涌,便走到燃烛的铸铁台前,从蜡钎上取下一烛头。

今年七月半,天黑之前,胡海元便溜出家门,约了世樵在大街小巷中游荡,他还去了白公祠,在门口与一群和他有同样心思的人一起呆了半天,但那白公子却没有一点儿动静,令他深感失望。

在胡海元看来那群如狼似虎的仓官,还有那个脑满肠肥的吴州仓提督,白公子都该杀,不论他们是否贪赃枉法。

为遮人眼目,胡海元将世樵拖到跟前,而后四处一瞅,手一抖,照准朝香炉走去的卫仓守支副史的门面就是一镖。

那副史一声惨叫,手中的那捆燃香当即撒了一地。

簇拥着鲍知府的那个草胡子千总和一干军卒,立即护定知府大人,如来临大敌。随千总一声令下,后面的兵士哗的散了开来,向两边的香客和游人发出一声声断喝,开始清道。

“谁掷的,有种的跟我出来!”那卫仓守支副史捂住一点血红的大额,暴跳如雷。

“谁敢在此撒野呵,啊?”卫仓守支副史的随身军汉,在人丛中张目四顾大叫道。

胡海元牵着世樵,在几个香客无的放矢的谴责声中,向大殿走去。世樵看着一脸无辜的胡海元,看到他嘴角突然漾起一抹俏皮的微笑,也忍不住笑颜逐开了。

缭绕的香烟,聚集在庭院的上空,一阵风来,香烟如帐,飘飘然,飞天而去。

章伯雄邝公琪出城隍庙后,在庙前街上寻一茶楼,打算品茶叙谈,消闲一刻。

茶楼有一小茶阁,雕梁画栋,清静雅致。邝公琪章伯雄在茶博士的延请下,双双步入阁内,里面空无一人,他们便依窗而坐。

“吓煞人香!”邝公琪对茶博士道。这“吓煞人香”是产于太湖畚箕湾的一种绿茶。

上茶后,章伯雄迫不及待地抓起清白如玉的瓷杯,吹开杯中那片片如旗枪状上下翻飞的碧叶,小呷一口,含在嘴中。

顿觉齿间口腔清新而又芬芳的章伯雄,咽下这口甘醇如饴的茶汁,摇头笑道:“嘿,‘吓煞人香’?这清新脱俗,天下一等一的好茶,却无清新脱俗之名,这犹如过江之鲫的吴州名士,当咬舌自尽,以谢天下才是!”

“那么你章兄,也应在咬舌自尽者之列!”邝公琪笑道。

两人边说笑,边一盏一盏小口啜茶,闲谈开去。

章伯雄在吴州办白公子案时,因为公务在身,与邝公琪并未碰头,谈话自然而然地牵扯到了白公子及他所杀之人。

那北兵营的千总、税监和那快班头子老胥之流的,都属人渣,自不待论,但齐知府滕公公在朝中却官声颇佳,可据他章伯雄细查,这个齐知府滕公公,确实收受巨额贿赂,有负圣恩。

说到这儿,章伯雄因自己看走了眼,不禁喟然长叹。

“章兄啊,钓者,垂钓于江河,可你能钓到你要钓的每一条鱼儿?”这个每回见他都在抨击朝政,每回都会让他深感不快的邝公琪,这次却有一句话说到他心坎上去了。

是呵,一个钓鱼的人,咋可能钓到你要钓的每一条鱼儿?这句话,给了章伯雄莫大的安慰。想想此次西番之行,也是如此,那个辗转西番寺院学经的画中人,凭什么一定要在他的掌握之中,揪出那些个内鬼,便足矣,他与葛藤已竭尽了全力,挣死了!

“凡贪官污吏者,虽则心怀忐忑,但却又心怀侥幸,此乃贪官污吏络绎不绝、前腐后继之根本。”这个桀骜不驯的邝公琪,在他面前毫无忌惮的继续放言道。

章伯雄用力地点点头。

“然而这些个贪婪卑贱之徒,一旦真以为,或者那怕仅仅只是对三尺头上有神明高悬,半信半疑,那么这些个贪占之徒,便一个个都变作了有心无胆之人,这岂不是正合圣意!”邝公琪说到这,还戏谑道,“缉拿白公子,就是狗咬吕洞宾!只要白公子不滥杀,他集锦衣卫东厂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职能于一身,皇上省心,尔等省力,皆大欢喜。如此天大的好事,朝廷何愁之有?你个刑部主事何愁之有?”

吴州案发之后,章伯雄私下还当真这样想过,那个所谓的白公子以他自己的方式,在惩处官场贪官污吏,至少在他活动的区域内营造出一个清白世界,这与当初的太祖皇帝在州县设“剥皮亭”,以警效尤的目的,毫无二致,甚而至于比“剥皮亭”更为有效。有时想到一部《大明律》和一座座“剥皮亭”,还不如一个白公子,他就想笑出来。但他却不能如斯说,即使邝公琪是他的同窗好友。

章伯雄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自落地长窗望下去,只见街面上熙熙攘攘,人流如注。

猛然间,章伯雄看到一个壮士穿行在这人流之中。

那壮士突然回脸向后一瞅,章伯雄放眼仔细一看,即刻如中箭一般,浑身一颤,而后呆若木鸡地楞在了那儿,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楼下人头攒动的街面上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咋了,咋啦,章兄!”与章伯雄相识多少年来,邝公琪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他一边连问章伯雄,一边慌忙探出身去看楼下的街面。

*

天穹山的山道两侧树木扶疏,流水潺潺,不时传来黄鹂婉转鸣声,令人心旷神怡。

有几个前后隔八丈远的香客,出现在这通往天穹山的山道上。这几个香客仿佛个个心怀鬼胎,看人时迅速一瞥,便垂下脑袋闷头赶路。尤其是那个破帽遮颜的庄稼汉,怎么看都有几分鬼鬼祟祟的。

章伯雄不住地鞭打他的坐骑,将这一个又一个破衣烂衫的香客,抛在后头,一路向前狂奔。

章伯雄的马,此刻与他一样,早已是热汗涔涔。他虽则未能看到那位瘦高汉子的身影,但他却大致吃准那瘦高汉子应当也在这吴州城里。因为这白面壮士,便是常常伴驾皇上左右的锦衣卫指挥佥事(60)关天月。

出了白公子案之后,这皇上居然会再次出游江南吴州,令章伯雄很是吃惊。不过,朝中许多认定白公子是人,而非鬼神的大臣都与他章伯雄一样,认定这假借白公子之名的杀手,只是途经吴州的过客而已。但无论怎样,皇上又在吴州微服而行,还是一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尽管他身边有这么个曾经无敌于天下的关天月。

这个曾经以一刀定天下的关天月,有金刀关天月之称,这金刀一说,专指他手中钢刀所向披靡、无人可敌。不论遇到怎样强大的对手,他都能一刀定乾坤。

这皇上在当年初立太子之时,建功心切,一入东宫,便请命亲征漠北,企图一劳永逸结束大明与蒙元战事。

但这位储君出师不利,首战告败。

当时已经化整为零的元军竟孤注一掷,集结而至,其精锐避开明军锋芒,迂回至太子所在的中军侧翼,趁一场不期而遇的漠北飓风,发动攻战,横扫而来,直捣黄龙。

但就在这支元军铁骑势不可挡,行将生擒当今皇上之际,关天月,这个当年的小小晋州巡检(61),一刀一骑,一路率先砍杀,力敌千军,趟开一条血路,救驾于大漠,随即引军于连绵百里的胡杨林,遏制了犹如狂飚翻天而来的蒙古铁骑。

明蒙这最后一次大战,于元人惨败而告终。从此元人则一蹶不振,再也无力南下牧马。

这皇上登基之后,已数次离京微服出行。皇上对微服出行私访,犹如稚童对捉迷藏那般,十分痴迷。去岁,皇上初下江南,便去了这吴中第一山——天穹山,回京后对这天穹山景致,赞不绝口。而今儿皇上如是二下江南,天穹山更是必到之地,他铁定得去会那个一身妖气的石道人了。

方才,待他追下楼来,那关天月已不知去向。他接过家仆手中的马缰,告别邝公琪,决定与皇上在玄通观来一回“不期而遇”。

查白公子案,他寸功未建,尤其是此次西番之行,他也未有斩获,确实有负圣恩。想着一会儿能面见皇上,章伯雄不由得一阵兴奋,这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章伯雄此时主意已定,他在山上伴驾之时,趁机现场说法,参那妖道一本。当然,他也十分清楚,措辞必得无比委婉才是,否则只能以触怒龙颜而收场。

自他回到吴州之日起,满耳朵便是这天穹山山巅是日日夜夜纸船明烛照天烧,大举阴债之事。当他听说这玄通观还出“河伯娶亲”之类的闹剧,他胸中一把火腾的烧着了。

白公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绝杀朝廷命官,尽管有损朝廷尊严,但他所杀之人毕竟是贪官污吏,不但不会动摇皇上的江山社稷,恰恰相反,此乃神佑我朝之徵兆也!相衡之下,这玄通观妖言惑众,收敛民财,行状污秽,令皇上蒙羞,天下不安,实乃祸国殃民!

两只喜鹊从章伯雄头上一耸一耸地飞过,落到前面一棵栗树上,上蹿下跳,叫个不停。听着喜鹊令人神清气爽的喳喳声,章伯雄不由得精神一振,连连加鞭催马。

天穹山方塔屹立于天穹山之巅,以塔为峰,占先声夺人之势。整座塔气势雄威,有唐宋古塔之风。此塔乃七层八面的砖塔,每一层四面辟有壶门及神龛,塔基前有两层月台,月台四周平坦空旷,周边另砌一道逶迤而行的胸墙。凭墙远眺,群山起伏,蔚为壮丽,西向则见一湾碧水,连天接地。

自塔园券门退而下之,则是粉墙黛瓦的玄通观。

玄通观整个殿群,风格简静淡雅,如一处私家园林,正殿偏殿庭院天井回廊,加数十株形姿奇异的百年古松,为这里添了一抹灵气。

石道人曾声称,这吴州自元统年间(62)地动山摇,天穹山山体歪斜多处崩塌坼裂,山多恶石鬼气森森,在此造塔筑观,可威镇四方。

章伯雄在一路登顶,见天穹山风光旖旎,清山秀水,鸟语花香,并未看出有分毫凶气,便对那老道又多了一分怨忿。

他在玄通观和塔园中四处荡了荡,并未见到皇上与关天月,也未见石南子和他的的师弟,于是他走进玄通观那间阴暗的茶阁,在此坐等这次“不期而遇”。

这茶阁与吴州城里常见的茶阁无甚分别,几张茶桌几条长凳,还有曲尺柜台,柜台上摆着一溜盛茶的竹筒,但柜台后面一排贴墙的货架上满满当当的堆摞着成捆的香烛锡箔黄裱纸。有几个住在山下成天价泡在玄通观的中年女香客闷头在折锡箔。

据说惟有玄通观出售的香烛锡箔黄裱纸,才能灵验,五通神能识别被玄通观封印的香烛锡箔黄裱纸。因而上此地进香的香客,用的香烛锡箔黄裱纸,都是观内售出的香烛锡箔黄裱纸。

在茶阁里喝茶的茶客不多,他们各占一座,各喝各的茶。章伯雄落座在茶阁一角,要了一壶茶,目光透过还散发着桐油气味的落地长窗,落在筑有正殿庑殿的庭院里,边喝茶边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一心等着皇上大驾光临玄通观。今日来玄通观进香的香客,虽络绎不绝,但比预想的要少,这让章伯雄很是失望。

对面玄通观的正殿供奉着三清祖师,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两厢的庑殿,则供养五通神和他的阴妻,五通神阴妻的庑殿已被冠名为“娘娘殿”。香客们几乎都不大买那三清祖师的账,常常是慌慌张张在观内买上香烛,便径直奔向供养五通神和娘娘的庑殿,烧香磕头。

在他们看来,那“涉世不深”的三清祖师与阴债绝无干系,离他

们很远。惟有这被石道人和他的师弟神化了的五通神手眼通天,能左右这一方土地,而这前一阵刚刚被塑像的五通神之阴妻,不知为何,竟与送子观音有了一比。

“哼,一个牛鼻子老道在此祭出一个‘老爷’,居然就能如此大发其财!而两殿只是一墙之隔,可这素有万神师表,号称明鉴天地的”三尊“,居然也就不闻不问,想来真是滑稽!”章伯雄满脸讥讽地呷一口茶,微微地摇了摇头。

突然,石道的师弟,那个神情倨傲的观主吕道长,通过庭院,一路急步而去。不一会,这吕道长便伴着一位手执拂尘,身着一袭簇新的玄色道袍的老道缓步而来。

这便是十来岁便投秦地周至楼馆台(63)拜师学道,达三十余载的石南子。

这发须如雪的老道足登十方鞋,双目炯然,面容沉静,肤色白如凝脂,一派仙风道骨。

章伯雄一看这童颜鹤发,步态飘逸的老道,正是深得皇上宠幸,并被视作仙师的石南子,石道人。那石南子和他的师弟,向券门而去。

章伯雄身子一动,刚要起身,但立即又重归原位,他想还是稍候片刻为好。两盏茶之后,他正了正衣冠,欲起身去寻皇上。这时,有两个草帽遮颜的香客,信步向三清殿走去。在临近大殿时,他们双双摘下草帽。

那两个面容阴鸷,脸颊无须的人,令章伯雄浑身一痉,他们竟然是东厂的掌班毕公公和毛公公。这两位公公皆是东厂大牌高手,以凶残暴虐而闻名京城。尤其是那个脸形肤色犹如青皮蚕豆的毕公公,那双眼尾上吊的眼睛中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阴毒。那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章伯雄不屑与这两位公公敷衍,待他们走进大殿,便立即出茶阁,直奔券门。但透过券门,并未见到皇上,只有关天月与石道人立于胸墙,面朝西太湖沉吟不语。

留在券门外的吕道长和几个锦衣卫,一见章伯雄过来,身子一正,向他注目而视。

吕道长双目一拎,出手拦下章伯雄。但那些锦衣卫一认出章伯雄,便连忙向他施礼问安。

这时,几只水鸥从碧空中翩然而来,在绿水间飞掠而去,溅起水花朵朵。水鸥的出现,生生地激活了那一湾仿佛静止了的太湖水。

石南子用拂尘指点右侧一脉青山绿水的西太湖畚箕湾,对眉头微蹙,面容中带着几分倦怠的关天月道:“此湾,隆阳势形,三龙三凤,已属天下少有的吉地福水,可那干将岭,如今真正胜绝天下!这一岭九峰,乃天下独有的九星峰是也!这不同形状的龙脉结穴九星中,有贪狼、巨门、武曲,三吉星。另外,左辅、右弼二星,亦属小吉,合称五吉星。‘撼龙经’曰:”龙行上应三吉星,儿孙世代产贤哲。‘但目下…已是九星行龙……“

石南子说到此,踌躇片刻,才将这最后一句“为真龙横空出世成帝业之象”,吐了出来。

“法师第一次自吴州回京,在宫中对皇上提及这干将岭九星峰时,口气颇为淡然,可这回秘奏皇上却又多了九星行龙一说,是何道理!”关天月双眉皱在了一处,捋着胡须,口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他向干将岭诸峰瞥了一眼,微微地低着头,极为不快地离开胸墙。

“贫道当时对干将岭九星峰颇不以为然,皆因这九星峰,殊少尊贵全格,只是星峰杂出,布不成阵。”石南子满目歉意地抱拳道,“但这一年来,林寂林起,竟将这岭上道道山峰,剥换成势气相连之形,即所谓的形断而势不断,山不连而气相连,尤其这贪狼峰山林,已呈现出磊落群立如笔阵旗枪之势,因而有真龙行脉之说。”

关天月面带不悦之色,拂袖朝券门走去。

“这真龙行脉,非同小可,因而贫道不能不说!石南子慌忙跟将过去,咽了口唾沫,不顾一切地说道,”贫道前些日,夜观天象,这畚箕湾夜夜紫气东升,一飞冲天,此乃…此乃龙腾碧霄上九天,是新帝问世出山在即之象!“

一阵风来,恰巧将石南子那句“这畚箕湾夜夜紫气东升,此乃新帝问世出山在即之象”送入章伯雄耳中。

章伯雄这时已知皇上仍在京城,此行惟有关天月一人。关天月奉命南下的缘由,他此时也已猜出几分。虽则他不知这两人在此之前说了些什么,但他深知这老道如此耸人听闻的说辞,那皇上将会作出怎样惊天动地的反应!

关天月走到券门,一见章伯雄,微微一愣。

关天月的手下不待他发问,连忙禀报道:“章大人闲来无事,随意到此一游。”

不待章伯雄施礼,关天月一脸淡然,默默地向章伯雄点了点头,便快步而去。

在距京城离千里之外的吴州与关天月相遇,章伯雄免不了有些激动,他绽开笑脸,满怀热情打算招呼对方,但见关天月一如在宫中相遇,并无惊异之色,章伯雄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褪了下去,他一阵脸红,一阵脸白,觉得十分尴尬。

这时,一阵飓风自下而上咆哮而来,将天穹山顶吹得昏天黑地。那些林木花草,无不挣扎下伏。山下那一湾银鳞闪耀的太湖水,也立即黑云涌动,如万千蛟龙鼓浪而来。

天昏地暗下的这万顷大湖之间,此刻似有硕大无朋一异物东奔西突,欲从水间一怒冲天。

(58)吴地民间,将各路神仙的泥塑,一律统称老爷。

(59)主管粮仓副职,从九品。

(60)锦衣卫指挥佥事,锦衣卫副首领,四品。

(61)巡检,九品,是边疆要地的州县武职指挥。

(62)即公元1333年。

(63)陕西周至县楼馆台,为道教祖师老子讲经得道之地。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