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三年十月的一天清晨,饱受暴风骤雨肆虐的吴州,雨住风停,久未露脸的太阳竟日出东方,撒下万道金光。

胡海元在娘一声“亲人呀……”的哭叫声中猛然醒来,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穿着木屐奔进了娘的房间,垂首侍立在娘的床前,愁苦地盯着自己长长的脚趾甲。

现在夜里稍许有点动静,娘都会惊醒,然后半天不能入睡。

娘依然靠里床睡着,把外头一半留给爹爹。一向整洁清秀的娘,这会儿双颊下陷,蓬头垢面,形容憔悴而又邋遢,见他进来,她哀伤而又惊慌的眼神倏然而去,徐徐地嘘出一口气来,侧身朝里睡去。

随时日一日日推移,娘对爹已不在人世深信不疑。她说自与爹成婚至今,不论爹出门几日,什么时候,她都知道爹爹身在何处。这些时日,胡海元对娘说到爹仍然活在别处时,也没有一点底气了。不过,他还是不大肯相信,他和娘去给师母娇娘上个坟,在店堂与爹一别,竟成永诀,他没有一点预感!不过,他早就断定娘知道爹和慧贤伯伯的一切,娘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日。多少年来,她为此一直担惊受怕,但不管他怎么问,娘跟盛阿爹一样,什么都不说。

这几日,府衙的人虽然再没有出现,但他和盛阿爹一直担心他们会再到他家来查问爹和慧贤伯伯事。他为此噩梦连连,心焦极了。

胡海元坐在床沿,等娘再次睡去时,才悄然向外走去。一到走廊里,他立住了,面对东院墙上的那些黑乎乎的藤蔓,又发了半日呆。

前些日,娘把那串钥匙交给了他,说她什么都不想照管了,什么心思都没有了。胡海元没想到这偌大一个宅子,这隆盛货栈,这样一份家业,交到他手里的方式会是如此简单。

胡海元哀怨地低吟道:“爹呵……”

覆盖在东院墙上的那些乱糟糟的藤蔓,在斑斓的阳光中,忽然稀里哗啦地响成一片。

*

此时,一片敞亮的吴州城,人喊马叫,又热闹了起来。

吴州卫仓的仓粮,前两日已源源不断地运抵城中,巡守在江岸河堤湖畔的兵士和府衙的官吏衙役,还有街坊保甲,寺庙的和尚道士,都在街头设摊放粮。城中各个大小米行的米价,已回落到水患之初。

今日吴州的大街小巷,触目皆是行人,尤其是抬着城隍老爷,不顾水深水浅,旌旗开道、击鼓鸣锣,一路游行开去的信众,又使这座大城多少恢复了往日的喧闹和活力。

但城外荒郊中密密麻麻的新坟头和一个个新出现的乱坟岗,满世界的积水、垃圾,河驳上的沙包和晾晒在外的那一天一地湿淋淋潮腻腻的衣物,昭示着这吴州曾经历了一场大劫。

天官坊是吴州城里为数不多的没有积水的地界,座落于天官坊中央的提督府门前和那石板广场,更是洁净非常。

这时,提督府四开间的兽头黑漆墙门大开,门廊外支起了两口可供百人食用的大锅。临时搭起来的施粥棚中的灶头火膛,浓烟滚滚,烈焰腾腾,两大锅白米粥噗吐噗吐地冒泡翻滚,香气四溢。

成百上千形容枯槁的饥民,呈盘蛇状排列在石板广场,他们个个目露青光,勾头缩脑地盯住提督府的家丁,在锅中搅拌着的木锨。

中午时分,提督府的管家一声吆喝,那几个家丁便开始施粥了。那些依次前行的老老少少捧着食钵木盆,对着提督府的大门和那些家丁,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千恩万谢地领粥而去。

一个老翁抖手抖脚间,居然将粥碗碰翻在地,他一声大叫,喝退了那些围将上来的脏孩,立即弯下身去,先用手将浮在尘埃之上的米粥,悉数刮起,横七竖八倒进喉咙,而后再将碗贴地,呼呼啦啦地把那米粥并一地的污泥脏尘,揽向碗里。

提督府广场斜对面有一溜高低错落的楼屋,其中有幢楼屋在整个广场上位置居中,视野颇佳,凭窗而立,不仅能将提督府广场两头引伸开去的东西大街一览无遗,而且连被照壁遮挡的提督府大门也尽收眼底。

那楼屋的一面排窗,拉满了被晒得焦黄的竹帘。章伯雄便坐在这竹帘后的一张大师椅中,面对提督府大门外的施粥场景,他嘴角微微一动,浮显出一丝浅浅的惨笑。

这楼厅是此楼主的书房,布置的还算雅致。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竟还摆了两盆瓜果点心和几样素斋。

那几样素斋,楼主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孝敬阿旺确丹活佛。楼主是个一心向佛的居士,昨夜在此见到了阿旺确丹活佛,他认定阿旺确丹活佛气度不凡,定是一位高僧大德。

此刻,戴红色僧帽,着红色僧袍的阿旺确丹活佛,在小楼左侧不远的那幢老宅中与他的弟子在打坐诵经。

前日,章伯雄惟恐白公子一离开卫仓就动手,当场便命葛藤和锦衣卫的人赶到提督府周边隐蔽起来。昨儿天亮之前,归千总指挥的吴州精兵,也已进入了提督府周边的民宅。

鲍知府在亲自赶往杭州府借兵之前,甚至已与这些宅主一个个地签下了军令状,若有走漏风声者,杀无赦。

鲍知府得知他章伯雄已基本查明这傲慢无礼的卫仓提督犯了天条,便冷笑不止,而后仰天长叹。

现在,提督府四面八方已处在严密的监控之中了。

鲍知府在组织围捕白公子和放粮救灾的方式上,极有章法,这都给章伯雄留下了极深极好的印象。邝公琪被判炮烙拔舌之刑,再施立枷之刑,他知道这是毕公公所为,与这鲍知府无干。

章伯雄一侧的中年男子恭敬地向他问道:“冒昧地请教章大人一句,章大人为何料定白公子必在今日动手?”

此人举止儒雅,面相清秀,是鲍知府主管文案的幕友,孟相公。

“喔,因为提督大人前两日发帖,今日举行家宴,宴请他的仓官和有关人士,也包括你们鲍知府在内,以慰这几日众家调度仓粮之辛劳。嘿,粮仓犯案,必是窝案,白公子如想一网打尽,岂不正好!”

“嚯嚯,这位提督大人真是蠢到家了,人家瞌睡,他递枕头。”这位孟相公适时地笑道。

“其次,那白公子杀人,必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手,因为他要昭告天下,杀一儆百。今日提督府又正好在此赈灾施粥,都凑一块儿了,这对白公子而言,此乃天赐良机。”章伯雄低声道。

“是的,白公子杀人,绝对大张其鼓!那齐知府滕公公,白公子完全可以在任何地方下手,但他偏偏选在了千鹤楼!”孟相公响应道。

“确实如此,想来提督大人是忘了这齐知府滕公公了。”由鲍知府从台州带到吴州赴任的孟相公,是个令人愉快的谈话伙伴,因而章伯雄也很愿意说点什么,他继续低声道,“这位提督大人,下水久矣,一向如此行事,从未湿足,自以为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却不料吴州地界会暴雨成灾,人算不如天算!”

“这位提督大人,乃是吴州第一贪也!”孟相公点头道,转而去为章伯雄续茶。

章伯雄的目光又向左侧的那幢老宅扫去,如同吃了定心丸似的点点头。

阿旺确丹活佛说他离京之前,经再三斟酌,遂决定答应龚首辅,前来吴州会会那位也许是哈喀玛上师的惟一传人。

章伯雄知道这活佛一直放心不下那尊乌斯藏第一佛,但他才不管活佛因何而来,阿旺确丹活佛的到来,对他而言有百益而无一害。活佛要他的佛雕,他章伯雄只要这个白公子!

章伯雄这两日与阿旺确丹活佛聊到了刹岭寺的曲扎活佛,聊到了那只宣德皇帝所赠的穿莲龙纹僧帽壶,甚是投缘。章伯雄甚至将他自己对曲扎活佛的疑虑,也一一说与阿旺确丹活佛。

从刹岭寺的“参睦乇”开始,章伯雄的直觉告诉他,如没有刹岭寺和曲扎活佛援手,谭延伦父女很难逃出羌塘城。

而西番各大垦荒营地数年前许多起脱逃事件的发生,都有那位所谓的居士身影,那么章伯雄以为,谭延伦父女一案,也无例外,因而他认为曲扎活佛一定与那位居士有极深重的交情,曲扎活佛才会将自己和刹岭寺置于那样的险境。

在谈话期间,阿旺确丹活佛偶尔发呀呀之声,未有大反应。

“人乃因地而异一怪物,在乌斯藏看那慧贤和尚活脱脱的一个藏族中年居士的模样,而在吴州城的城门口,他竟然又成了一个地道的汉寺方丈!”章伯雄感慨道。

乌斯藏的那位居士,竟会出现在万里之遥的太湖干将岭,他现在对民间的所谓“无巧不成书”,深信不疑。

葛藤前些日子一直进言,要在环太湖全力搜查那圆脸少年和他的马。但章伯雄对葛藤这一建议,颇为踌躇,一则因为吴州大灾,二则他惟恐再与通缉那慧贤法师一样,也将产生出他没能预见的灾难性后果,因而他决定对此事暂且隐匿不提。

孟相公向那幢老宅瞥了一眼,将茶盏递过来时,由衷地感叹道:“这一下好了,又来了个活佛,这叫如虎添翼!”

在孟相公看来,只要有活佛在,捉拿白公子,便是稳操胜券。

“是呵,上苍是如此眷顾章某!”章伯雄轻轻呷了口茶。

葛藤说,这活佛虽自称“大藏密宗金刚禅”仅习得二三,但他的神功,连眼睛长在额角上的关天月都深为叹服,白公子凶多吉少!

“嗬嗬,但章大人还是让鲍知府去杭州府搬兵了,想来这是要扬我大明国威呵。”孟相公笑道,“不过在异地调兵遣将,那可是一桩既费力,又费时的事,不要兴师动众之后,那阿旺确丹活佛已替我们一手收官了,呵呵!”

章伯雄略一沉思,点头称是。

章伯雄骨子里确有此意,如果让阿旺确丹活佛出尽风头,这实在是件有碍朝廷颜面的事。如果镇守杭州湾的那支身揹长弓大刀的铁骑军,在白公子出现之前,便能各就各位,就不劳动阿旺确丹活佛他们大驾了。

那支用刀个个出神入化,射箭人人百无一失的铁骑军,是一支身经百战,令东南沿海倭寇闻风丧胆的威武之师,用来对付白公子,他章伯雄就不信东风唤不回!

章伯雄现在怕只怕万事俱备,白公子就是不来,如果是这样,他章伯雄就输得彻彻底底,全部完结,永无翻身出头之日了!他现在就担心这个,至于鲍知府和铁骑军能否如期而至,他觉得这不是问题。

一想到这里,章伯雄心里还是不免有几分焦急,万一呢,这世上的事,就怕这两字!

窗外那天色湛蓝如海,且万里无云。章伯雄热切渴盼着此时能看到那支白色和黑色的响箭带着尖啸声,先后升空,在他头顶炸出一片绚烂。白色表示白公子的出现,而黑色则是悉数到位的铁骑军行将发动攻击的信号。

这段时间,白花花的日头无照不彻,于是整个吴州城中很快便暑气蒸腾,燠热难耐。

提督府的家丁通体汗如雨下,他们刮干了锅底的残粥,磕在最后几个饥民的食钵里,便熄火撤锅,收摊了。

章伯雄头上的汗一个劲地往外冒了出来,起先他还用汗巾擦,后来他索性一把一把将额头上的汗撸下,直接甩在地板上。

孟相公见状,立即从袖中取出折扇,递了上来。

章伯雄谢过孟相公,使劲地搧起了扇子。这会儿他又担心,这样下去,用不了两日,那些压在倒塌废墟之下或弃于荒野之中的死畜人尸将腐烂变臭,老家何山湾也是如此,吴州将面临一场瘟疫。

老母再次卧病在床,但他顾不上回去,章伯雄不禁一声长叹。

突然,远离提督府大门在坊前屋后或蹲或立或坐的食粥者中起了一阵骚动。章伯雄连忙探头一看,见吴州卫仓一干仓官,从监仓主事仓使到副使攒典,集体骑马,前呼后拥来到提督府大门照壁之前,一起向门里走去。

这一干云集提督府的仓官,个个踌躇满志,神态自若,孟相公不解地对章伯雄道:“他们心里就一点都不虚!”

章伯雄哗的一声收起扇子,冷笑道:“哼,是的,开仓放粮,只不过晏了两日而已,对这些个大人来说,又何惧之有!”

“说的是,说的是。”孟相公又连连点头称是。

章伯雄叹一声,退了一步,刚想在身后的椅子里落座。一直对外窥视的几个侍卫,痉挛着嗓子向章伯雄通报:“来…了…”

章伯雄听到了对面的提督府门前传来一片惊恐混乱之声,急忙扑到窗前。

吴州卫仓一干仓官,同提督府家丁,如退潮似的分波逃出了提督府大门,但那些食粥者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这时,一支响箭带着啸声,拖着白烟,一飞冲天,响彻云霄。

葛藤和那十几名锦衣卫,从提督府周围呼啦啦一声冒了出来。那虬须千总所统领的精兵,也风风火火地从各家民宅中飞奔而出,迅速将通往天官坊的各条街巷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白亮白亮的阳光下,一个体形魁伟,着黑衣的蒙面汉子,脚踩丝丝缕缕的雾气,从大门里飘摇而出。他拖一条乌黑铮亮寒光四射的铁索链,众人随即看到那铁索链的一头锁住了肥肥大大的提督大人。

此人虽则未着白盔白甲,但人丛中依然齐齐爆出一声霹雳般的狂叫:“白公子!”

但见黑衣蒙面人将手中的铁索链向高天一甩,又猛然一回,提督大人的身子便从铁索链中腾空而起,而那个血舌目裂的肥脑壳却朝相反的方向飞去,撞碎在那照壁之下。

那些食粥者和提督府家丁,惊叫着,四处逃散开去。

孟相公也慌乱退下,他看不得那些血乎啦啦的场面。

章伯雄面前的排窗,在这瞬间全都开了,他看一眼空无一物的天空,立时从囊中取出一面黄色令旗,紧紧攥在手中。他的侍卫分别执红黄两色响箭,立于排窗两侧。

黑衣人似乎对葛藤他们视而不见,他又舞圆了铁索链,呛啷啷一声,将死命逃开去的监仓主事之流,一并锁定。

提督的妻妾家人,突然哭天喊地从提督府内奔出,一见黑衣蒙面人挺然屹立在门前,又纷纷哭叫着,掩面退回门里。

那些食粥者、提督府家丁和闻讯从四面八方赶而来的百姓,遭到吴州卫士卒的驱逐,纷纷被拦在通向广场的各条街巷口头,但从中泛起的声浪,却一浪高过一浪。

葛藤命人关闭了提督府大门,完全顾不上章伯雄吩咐他要向白公子晓以大义的那番话,当即擎刀向黑衣蒙面人逼来。那些锦衣卫相机而动,亦向黑衣蒙面人围堵而来。

黑衣蒙面人当即呛啷啷一声,一悠手中铁索链,将监仓主事四人拍翻在地。

这监仓主事四人在脱离铁索链之时,已筋断骨裂,他们与铁索链一起坠落仆地,立马七窍生血,气绝身亡。

众百姓虽则不知这提督和监仓主事一干人为何被杀,但只要杀当官的,他们就解气解恨,因而立时欢声雷动。

那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使葛藤心里着实一凛,但见黑衣蒙面人身形一动,他立刻心神一凝,马步蹲裆,刀尖柱地,将自己钉在地上。

一阵撼天动地的大力,旋转而来,犹如倒拔杨柳,将葛藤咔咔剥离,慢慢提起,他咬牙裂目,一个千斤坠,但仍旧被推了几个趔趄,而他身后的照壁却是一声闷响,纷纷扬扬散落四处。与此同时,那十几名锦衣卫中十有四五,被摧翻在地,不得动弹。

然而,葛藤和另外七八名锦衣卫终久稳住身形,并立即引刀扑向黑衣蒙面人。

“原来这有神掌一说的大藏金刚掌,也并非战无不胜!”章伯雄一脸狂喜,放下手中欲举未举的黄色令旗,决定先不请阿旺确丹活佛及其弟子助战,看能否让葛藤他们单独赢了这白公子。

黑衣蒙面人脚一跺,地上的铁索链如灵蛇起舞,飞升而起,他一把抓住链子,与一拥而上的葛藤他们缠斗在一处。

章伯雄心头又是一阵狂喜,他知葛藤他们这一近身搏战,黑衣蒙面人便极难施展他的大藏金刚掌了。

黑衣人将手中铁索链舞得虎虎生风,铺天盖地向葛藤当头罩来。

但葛藤不躲不闪,反而一跃而起,挥刀将那团铁索链凌空劈下,一截截铁索链砰然坠地。

葛藤那削铁如泥的宝刀和他那一身功夫,立即搏得了街巷口观战者的一片喝彩。

黑衣蒙面人提脚跟进,将手中断链掷向那个趁机抡刀向他劈来的锦衣卫,随即一个指东打西,直向葛藤扑去。

黑衣蒙面人瞅准葛藤乃群龙之首,即刻向他发动猛攻,被逼得连连后退的葛藤,连忙一声唿哨,那些锦衣卫立刻步罡踏斗,倾刻间在黑衣蒙面人身后形成一口袋阵,欲将其收入囊中。

就在黑衣蒙面人在摆脱这口袋阵的纠缠时,葛藤立即便与锦衣卫合在一处。

黑衣蒙面人游走阵外,数次出手破阵,都被葛藤和众锦衣卫一一化解,他们形同一人,共进共退,毫无破绽,并迅速反客为主,黏着黑衣蒙面人,连出杀招,杀得黑衣蒙面人惟有招架之功。

葛藤在阵中犹如一条昂首而出的大蛇,抡圆大刀直取黑衣蒙面人首级而来。

正在此时,远处屋脊上闪过一道炫目的白光,那白光在阳光的照射下,如通体燃烧的玉龙,掠过一道道屋脊,向这儿腾飞而来。

黑压压的人流中,每当那白光一惊而过之时,都要爆出一片带着恍然大悟意味的惊叹和惊叫:“白公子!”

在这闷雷般的叫声中,那个白盔白甲的白公子状如鹳鹤,独立在提督府的风火墙上,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凌空扑下。

白公子在半空中蹬踏双足,拖带着喷涌而出的股股雪雾,然后单掌一挥,葛藤他们立刻被震出八丈远,那口袋阵,当即土崩瓦解。

白公子飘落在地,与目露惭色的黑衣人肩并肩立在一起。

街巷外的人海中再次响起闷雷般的欢呼声。

一下冒出了个真正的白公子,章伯雄刚刚涌上前胸后背的血又倏地下去了,他的心一下凉了。他再次向提督府广场外的天空和那四周层层叠叠的屋面,无限期待地张望了一眼。

葛藤和那些锦衣卫喘息未定,白公子便携黑衣蒙面人齐头并进,化掌为刀,向葛藤和锦衣卫劈去。数招之后,葛藤和那些锦衣卫立马手慌脚乱,落入险境。

一支飘扬着黄色烟雾的响箭,破空而去,未待弥漫在半空中的烟雾散开,一团团藏红色令人眼花撩乱地从一幢楼窗里,飞落在葛藤与白公子之间。

突如其来出现的阿旺确丹活佛,令白公子微微一惊。

单凭那一掌,阿旺确丹活佛便确定眼前这个白公子,才是大藏金刚禅的传人,而那黑衣人则应当是白公子的弟子。

阿旺确丹活佛的弟子,齐齐摆开阵势,单等活佛一声令下。但阿旺确丹活佛并不出招,却双手合十,微微垂首,对白公子行了个礼。

这白公子似乎极为清楚阿旺确丹活佛的来意,合掌还礼后,便怆然而言道:“玉古衔拉玛敦……瑰恰雍哇泽木归……”

章伯雄尽可能地扎起耳朵,注意白公子在说些什么,他当即将白公子说的那几句如锯木碎石般的语言,在心里过了一遍。此时,他不禁大为怀念魏桢青和彭总旗。

阿旺确丹活佛沉思一会,郑重地点了点头,显然,他对白公子这番话,似乎深以为然。接着他亦用白公子方才说过的那种藏语叹道:“哈喀玛仁波切厚德载天,阁下追随哈喀玛派的噶顿巴上师多年,但却勿能以善自任,噶顿巴上师在冈仁布钦圣山法眼难暝啊……”

章伯雄对活佛所言,同样一窍不通,但从活佛的语气中,他不难听出那里多少有些责备之意。他决定记下阿旺确丹活佛和白公子说的每一句话。

阿旺确丹活佛仍旧双手合十,继续用那种藏语道:“夫国不以尔兴,不以尔亡,何苦如此引火焚身?噶顿巴上师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功法之衰。故两位阁下必复有贤达者继之,而后可以死……”(78)

但这白公子却又不出一声,略微低头,似乎在沉思。但黑衣人的肢体却泄露出他完全不知阿旺确丹活佛所云何物。

阿旺确丹活佛继续说道:“再说,藏地与中土永世毗邻而居,且别无选择,切勿交恶,切勿激怒这大明天子!惟有睦邻友善,方是藏地众生的福祉!”

虽然阿旺确丹活佛说话时面对的是白公子和黑衣蒙面人两人,但章伯雄看出活佛主要在说服白公子。活佛转而又用商量的语气,对白公子道:“阁下与天竺玉佛可否一齐随老僧同归乌斯藏,用一句汉语成语来讲,这也算完璧归赵,阁下也趁此机会在藏地将‘大藏密宗金刚禅’神功发扬广大,有慰噶顿巴上师在天之灵!”

白公子微微摇头,合十双手,又发苍凉之声:“在下乃噶顿巴上师的俗家弟子,得其功而未受其法,确如阁下所言,有负上师在天之灵!但吾师临终前嘱咐,除非有贤达者再世……”

章伯雄虽不知这活佛和白公子在说什么,他只是一遍遍地在心里默记这两人所说的每一个音节,但他忽然发现阿旺确丹活佛那些一直严阵以待的弟子,也同那黑衣蒙面人一样,对活佛和白公子所言,也如闻天书,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便不禁大为纳罕:这阿旺确丹活佛和白公子说的是藏语吗!

此时已缓过劲来的葛藤和那些锦衣卫,再没有耐性去听这样难听而又难懂的藏语,他们对阿旺确丹活佛像个说客似的说个不停,大为不满。但章伯雄有言在先,一旦阿旺确丹活佛出场,其他人何时介入,将以他的号令为准。于是,葛藤便向对面那个千总暗暗举起刀来,示意他立即组阵进兵。

千总见是章伯雄身边最得力的干将指令,一点头,抽刀一挥,指向白公子和黑衣蒙面人。

千总手下那批披甲执锐的精兵,除了继续留守街巷的,立即列队而出,随即迂回穿梭,如盘龙抱柱,将提督府广场中央的这一干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阿旺确丹活佛目光灼热地看着白公子,双手合十,突然用一种在章伯雄听来更加古怪的藏语轻声道:“摩诃梵多切切齐瑟卿嘞……”

白公子护面甲后的双目中闪过一抹惊愕,他疑虑重重地看着一脸庄重的阿旺确丹活佛,边还礼边点头,然后用同样古怪的腔调答道:“哈克恰啪当金罗……”

“摩诃梵多切切齐瑟卿嘞……”和“哈克恰啪当金罗……”,章伯雄再次将阿旺确丹活佛和白公子这两段话在脑子过了一遍,但他忽然见阿旺确丹活佛向弟子们轻轻地一摆衣袖,与他的弟子转身向外走去时,便知情况有变,不禁有些急眼,他始终以为阿旺确丹活佛对这白公子是先礼后兵,未料阿旺确丹活佛他们竟会就此走人!

葛藤原本欲借那千总之力,促使活佛尽快出手,但一见阿旺确丹活佛要走,便愣住了。

“就此别过!”阿旺确丹活佛用汉语向葛藤和那几名锦衣卫道声告辞,一拧身,与众弟子一跃而起,出了圈子。

章伯雄折身冲下楼,冲出屋门,对阿旺确丹活佛和他的弟子大呼道:“阿旺确丹活佛请留步……”

但再次腾空的阿旺确丹活佛在半空中向章伯雄全无解释,只撂下一句“得罪!”,便与众弟子越上那幢高宅深院的屋脊,飘摇而去。

“番子!”章伯雄哭笑不得地摇头道,“这就是他答应龚首辅的来吴州‘会会’白公子的‘会会’”。

这两日他们相谈甚欢,章伯雄自以为已与这位活佛建立了较为深厚的情谊!难怪魏桢青他们这些与乌斯藏人长期打交道的人要将他们视作番子,因为他们常常不按牌理出牌。

无须再发什么令箭了,章伯雄当即转向千总,向葛藤和那几名锦衣卫举起红色的令旗一挥。

葛藤和那几名锦衣卫立刻挥刀舞剑,引领由那些精兵强将合成的游龙阵,犹如苍龙入水,一波一波向白公子和他的弟子涌去。

阿旺确丹活佛一过那屋脊,只见一批批弓弩手纷至沓来,架起云梯,陆续上了周围背阴的屋面。那一排排弓弩手,迅速隐于屋脊与镬耳墙之后,另有一批又一批身揹长弓大刀的铁甲兵,仍在攀墙援窗,陆陆续续爬上屋面。

吴州卫的弓弩手中有一个头目见过阿旺确丹活佛,一见活佛从天而降,便激动无比地叫出了声:“活佛!”

在江南人心目中能担得起“活佛”两字的,惟有神通广大的济公。得道的济公,在他们看来便是天间的神仙下凡。

“活佛!”两字迅速汇成低低的声浪,热呼呼地传播开去。

远远近近的弓弩手即刻低眉俯首向阿旺确丹活佛致敬。

白公子和黑衣蒙面人微微向那条条屋脊瞥一眼,不等那劳什子游龙阵靠拢,如飞鹤冲天,扶摇直上,欲突围而去。

正在这时,一支响箭从天官坊的外围,啾的一声,升空而起,那箭身拖曳着的一缕缕浓黑的烟雾,在空中急剧地旋转着,划出了诡异而又不祥的曲线。

“齐了!”章伯雄惊喜地大呼一声,着侍卫鸣金收兵。

葛藤一行与众将士一听锣声,立马摇头摆尾,从容后撤。

随即,一批遮天蔽日的箭矢,犹如惊鸟,从四面八方,向白公子和黑衣蒙面人呼啸而来。

面对这四面八方破空而来的箭镞,这白公子和黑衣蒙面人当即从空中落下,脚踏实地,一齐发力进掌。

那两股掌力合在一处,如电闪雷鸣,呼啸而上,将嗡嗡嘤嘤密如飞蝗的箭矢摧落在地。

这时,一阵阵狂暴如骤雨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队队铁甲兵或高举马刀,或手持长弓,从街巷四处奔涌而出,在大街上汇成两股铁流,向提督府广场滚滚而来。

被拦在街巷两头的各式人等,大张着嘴,一会儿看那两支奔腾而来的铁骑军,一会儿又仰视从提督府四周层层叠叠的屋脊后,黑压压地冒出来的弓弩手。

那铁骑军的前锋转眼间冲入了提督府广场,向白公子和黑衣蒙面人掩尘杀来。

白公子和黑衣蒙面人迅速背靠着背,再次出掌发力,分别催动方才被葛藤斩落在地的一截截铁索链,如活物一般地纷纷扑向冲锋在前的一乘乘铁骑。

那两队铁骑军的前锋,倾刻之间人仰马翻,一片嚎叫,那滚滚而来的两股铁流,即刻被阻塞在提督府广场之外。

白公子和黑衣蒙面人忽然分别挥掌向前,向驻守在正面的葛藤和锦衣卫劈去,企图从此突围而去。

但就在这时,一批又一批的箭镞,从四周屋面,从铁骑军中蜂拥而来,从天而降。

两人即刻双双收身,奋力扑打这没头没脑交缠相杂的箭镞。

受阻的铁甲兵重整旗鼓,又如不可遏制的铁流,滚滚向前。

白公子突然双手凭空收下一把箭,双腕一翻,两簇飞箭,直向正前方屋面上的那一排弓弩手和一支铁骑军扑去。

那些弓弩手和铁甲兵,避闪不及,纷纷中箭坠地。

但十来骑铁甲兵前赴后继,冒着如雨的箭矢,连人带马带刀地白公子撞了过来。

就在此刻,又一批飞矢,如泼似洒,向白公子的门面以及胸前后背铺盖而来。

章伯雄清楚,如此一二再,再二三,那大藏金刚掌最后便成了强弩之末,就是牛屄到天上去的后羿,也得力竭而死。

那位康藏摄政王之所以让褐衣人和那红袍大汉脱逃而去,章伯雄以为那是多布吉没有足够多的弓箭手,因而他这回首要之事,就是由多如蝼蚁,滚成蛋蛋的弓箭手织成一张天网,只要敢从眼前过,别说是个人,就是只蚊子,也能把他射将下来。

在奔马上弯弓引箭的那队铁甲兵,一阵齐射,即刻有无数弩箭正中白公子,然而只见那些弩箭在白盔白甲上迸出一片金属之声,而后纷纷坠地。

一直以为那白盔白甲根本就无实战之效的章伯雄,即刻傻了眼。

但白公子突然除下铠甲向黑衣人扔去,然后转身去对付已经奔马而至的一队铁甲兵,黑衣人正欲合掌发力,一见铠甲已至,慌忙出手相接,就在此时,一蓬蓬呈蜂窝状的飞矢直指一袭银袍的白公子身背而来,黑衣人扬起铠甲,一声大吼,一跃而起,斩下箭镞,但有一箭趁隙洞穿了黑衣人的胸口。

白公子旋即出掌将那队铁甲兵击落下马,那后续的铁甲兵当即人喊马叫,撞作一团。

一缕鲜血慢慢沿黑衣人胸口的箭镞,渗漏而出,他抛下铠甲,回过身来,直面如大山似的压上来的一队铁甲兵。

这时又一批箭矢旋涡般地飞转而来,白公子几个腾挪,摆脱那批飞箭,顺势又朝撞向黑衣人的铁甲兵,猛发一掌。

但就在此时,一批自四处屋面而来的飞箭,将已无招架之力的黑衣人罩在其中。瞬时,飞箭插满了他的前胸后背。

黑衣人脚下一股股白雾和周身所透出一圈蓝晕,由浓及淡,为风一吹而散去。

“雷霖……”白公子转头一声悲呼。

状如刺猬的黑衣人一个踉跄,不动了,一柱柱鲜血再次自他前胸后背的箭隙间,顺流而下。

白公子护面甲后的双目一亮,他顿足收腹,脚下地面即刻漫起团团雪雾,全身上下隐隐然透出一片紫色雾霭。

随着一声长啸,白公子,一个大鹏展翅,分掌向大街两头的那两幢楼屋推去,而后足尖一个点地飞身而来,将血流及身的黑衣人搂在怀里。

在一片山呼海啸声中,那屋顶上的两排弓弩手带着破瓦碎砖,沿屋面急剧翻滚而下,肝胆皆裂地坠落在大团大团腾飞的尘雾中。

提督府广场上空当即一片鬼哭狼嚎。

这时,胸口已是血流如注的黑衣人在白公子怀抱中,猛然挣扎了几下,便一头戳下。

葛藤和那几名锦衣卫,扬首挺刀一路飞奔,再次与那千总所率的精兵一起,向白公子发起了猛烈的攻势,而那两支铁甲兵则弃马徒步,一齐拥盾挥刀如奔流而下。

白公子和他怀里的黑衣人,被那一块块铁盾飞速组成的一道铜墙铁壁,团团围了起来。

那一幢幢楼屋的屋脊后再次排满了引弓待发的弓弩手,虎视眈眈地紧盯着孤立中央的白公子,而迂回穿梭着的那队队精兵则又如蛟龙,在时开时合的铁壁中不时杀出,对白公子群起而攻之。

浑身犹如血洗的白公子,双目暴突,怀抱黑衣人,竭尽全力向前一攻再攻,但那铜墙铁壁,岿然不动,随即又步步为营,一二再,再二三地向他逼来,他势颓力衰,不得一退再退,一直退到提督府门前。

此时,白公子自觉撼山易,撼动此阵难,他将黑衣人置于身后,面对那气势磅礴的铁盾阵,昂首伫立。

蓦地,白公子周身渐渐涌起一团团仿佛在燃烧着的浓浓紫雾。他双足一顿,脚下云雾再起,而后凌空展翅,一声清啸:“噫……”

白公子的啸声,如黄钟宝鼎在提督府广场上空震响。

一直与众弟子立足在那高宅屋脊之上的阿旺确丹活佛,一见白公子周身拙火,眼色突变,便知此人已欲铁壁中人同归于尽,当即袍袖一扬,一股大力,推波助澜,直指白公子而去。

阿旺确丹活佛祭起咒语,仰天一声长嘶:吾金仁波切,拉索哇代,玛哈达哇,索哈日卡恰吽……

白公子受此大力,身形不觉一变,那周身紫雾便一泻而去。他的神气一失,又一批箭镞及二连三而来,趁虚钉在白公子胸腹之上。但他仍不遗余力,双掌一抬,声若霹雳,击向那高宅屋脊,他胸腹的箭镞猛然脱离,与他的一股股血浆,腾空而去。

那掌力所及,如摧枯拉朽,一路碎瓦尘飞一片迷雾,不见天日。

阿旺确丹活佛浑身一震,嘴角隐隐然逸出一缕鲜红血渍,只见他从高宅屋脊上纵身向下一跃,率众弟子疾步而去。

就在这一瞬间,整个天官坊昏天暗地,声震如雷,宛如天崩,一阵飞沙走石铺天盖地呼啸而来。

章伯雄再也睁不开眼来,直待沙石落定,尘埃散去,他睁眼一看,那形成合围的铁盾阵一如风起之时,固若金汤,坚不可摧,但对面提督府那两扇兽头大门前,却空空如也,白公子和黑衣蒙面人以及他的铠甲全无踪影,而遍及提督府广场四面八方的弓弩手和两条长龙似的铁骑军,则个个土头灰脸,东倒西歪。

葛藤和锦衣卫及那千总所率的精兵从开口的铁盾阵中走出,目光迷乱地盯着提督府门前发呆。

章伯雄木立窗前,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

顺德三年十二月的一个黄昏,在一阵阵呼啸而来的大风中,那条陡然变得躁动不安的通太河上,一艘艘大小船只乱哄哄收帆驶入河汊,纷纷在桥堍下的河浜里抛锚,用粗大的缆绳牢牢地将船系死在岸上的大树和石柱石栏上。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驳岸上不时可以看到满面风尘的归乡人,急匆匆地奔向各自的家门。

胡海元大步走出威武镖行的黑漆墙门,那张曾几何时的圆脸,如今生生地小了一圈,饱满的双颊犹如刀剜斧凿似的塌陷了下去,一双骤然凹了进去的眼睛冷气森森地向街路扫了一眼,加入这些行色匆勿的路人中,向前疾步而去。

今儿说好了要去看娘的,娘已被世樵娘接往王天井巷长住。患了伤寒的世樵现在已经瘦得皮包骨,完全脱了人形,他顺便再到袁郎中那儿抓几副药,带过去。

一队巡街铁骑叮当作响从对岸通过,消失在一条长巷之中。

白公子在提督府广场千军万马的重重合围之下,乘风而去之后,吴州全城上下立即被兜底翻了个底朝天。几日后,章伯雄和葛藤黯然离开吴州,回京城复命去了。但整个吴州满城尽是铁甲军,这支铁骑军就此驻扎在吴州,归鲍知府调度。

东厂的人在章伯雄葛藤他们离去之后,率铁骑军又在干将岭折腾许久,他们奉旨捉拿了数十名干将岭周边寺院与鸡鸣寺素有往来的僧人和白塔寺几名番僧,埋于太湖滩涂的淤泥之中,仅露其顶。

如血残阳,鸥鹭在芦苇荡上空翻飞,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唳叫,一湖色如殷血的水波汹汹然涌上滩涂,直逼那一排排僧人铮光瓦亮的头头颅,而后又挣扎着退去。

这些早已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僧人,他们个个或双眼紧闭,或目眦尽裂,或泪如雨下。

突然,一老僧拼足力气,引颈仰天疾呼:“佛祖在哪里……”

那一声声敲瓮裂甏的闷碎声和撕心裂肺的绝叫声,不绝于耳地震荡在这血肉森然的滩涂上空。

胡海元闻此讯,当即奔向威武镖行,在耿如风面前长跪不起,恳求其正式收他为徒。

现如今,隆盛货栈的生意已由盛阿爹一手打理,胡海元则跟随耿如风终日习武。

前面就是万人码头,此时的码头空无一人,只有遗落在石阶上的几张干荷叶在风中翻滚,发出一声声干涩的空响。

前不久,一队长蛇状的的僧人,披枷带锁,踉踉跄跄走向这万人码头。虽则这些被押解京城的僧人与那些被东厂阉贼以击打马球的行刑方式,使铁锄一一虐杀的那些汉僧番僧相比,他们幸运之极,但眼见这些面目焦黑破衣烂衫的僧人,一路诵经而来,胡海元的眼泪当即下来了。

这个据说一直渴望纵情山水,游戏人生,且并不嗜权如命的猪头皇上,在干将岭下的太湖滩涂,对那些僧人的虐杀,其残忍程度,较之他当年的太祖,对“恶僧反贼”所用之“铲头会”,更甚更烈。

这些时日,胡海元始终未能想通的是,从前他一直以为朝廷腐败,但不残暴,而这个崇仙信道,以求永生的猪头皇上平庸,但却并不邪恶,可这个猪头却一下子变得如此丧心病狂!他不怕上书,但他就不怕天谴!

这个猪头皇上拿这些无辜的僧人开刀,用如此残忍而又下作的方式,逼白公子显身!

从那一声敲瓮裂甏的闷碎声响起,胡海元知道他就跟这个大明王朝不共戴天了。

不过,胡海元他无论如何看不出那个顶天立地的白公子与失踪的慧贤伯伯会有何干系?想到慧贤伯伯,他即刻又想到了爹爹。有时,他会对慧贤伯伯,对雷叔这些人生出了一股浓浓的怨气。他完全赞同世樵的分析推断,慧贤伯伯尚在人世,对此,他深信不疑。

“庆义堂”店堂那排窗的灯光里,映出了几个病家和袁郎中的身影,胡海元微微晃晃脑袋,大步向半掩的店堂大门走去。

*

白公祠后门河桥口的石级之上,立着一白发老丈,向两岸尽人家的河道眺望。

白公祠被砸,白公子塑像被毁,令看守白公祠的这位老丈痛心不已,他立下誓言,定将在有生之年重修这白公祠。

其实从白公祠被砸之日起,有的信众已为重修白公祠纷纷解囊捐助,有的则日日来白公祠帮工,但因为钟楼,因为五通观,因为提督府广场,这残破的白公祠已被府衙一纸判决:禁止香客入祠进香。

但自吴州仓提督一干人贪赃枉法之事,真相大白天下,不少百姓每日就在这墙门紧闭的白公祠外,就地敬香。

前几日,一个额圆高鼻,目光深邃的汉子夜访白公祠,说他们受人之托,为日后重修白公祠殿堂,送来了百金,他约定在今日此时再送来一尊新塑的白公子泥胎塑像。

但约定时辰已过,天色黑透黑透,河面上有阵阵水雾弥漫开来,老丈身躯手足已是僵直,仍不见船来,不由喟然一叹,欲转身离去,忽然从黑森森的河道那头,隐约传来了一阵船橹的咿呀之声和船身轻磕磨蹭岸石房基的一连串闷响。

老丈引颈踮足向河道远处探首一望,只见一艘乌篷船,撞开夜雾,破水而来。

突然两岸枕河人家窗户一扇接着一扇亮了,在河面上投下了一块块一圈圈的光晕,那河道刹时化成一片光明。

胡海元手提三帖干荷叶包扎的药包,走过一处河硚口,听到一阵船橹的咿呀声,猛然侧脸向河道看去。

一艘乌篷船船头上一尊为白绸所裹的立像,被一片光明映照得通体白亮,烨然生色。

守护在这立像两侧的壮汉,双手抱拳,高举额前,转向这一扇一扇游移而来,肃然而退的窗户。

猛然间,乌篷船似乎在幻如天河的波光潋滟的水面上飞驶。

突然一阵风来,那一袭白绸从立像上飘然离身。

白公子!

胡海元头顶一片冰凉,但一股热流却沿脊背哗的升了上来。

这尊白公子一身彩塑的白盔白甲和腰间的青铜佩剑,与先前那尊曾经身着真正白盔白甲和青铜佩剑的少将军白公子相比,虽少了些英武之气,但这尊白公子,那种刚烈忠勇却显得更为直白,他左手空拳,右手握着佩剑的剑柄腰间,微微俯首,一副忧愤之态,更为令人动容。

猛然间,胡海元看到了白公子那双眼睛,他的前胸后背再次热流涌动,他隐隐然觉着那双眼睛后似乎另有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

胡海元犹如横遭雷劈,当即僵在了那儿。

一枚枚枯叶,忽然在那老丈的身后,飘然而起,仿如一个个浅吟低唱的精灵,在廊檐翘角,在风火墙下,在鸱首探空的祠堂屋脊上,翩然而舞。

(78)套用苏洵《管仲论》结语。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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