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十年未遇的暴雨,一下就是十多天,吴州地界成了名副其实的水乡泽国。

河水暴涨,那些枕河人家的锅台尽在水中,不少街路水深及膝,有些人家的菱桶脚盆便派上了用场,载人摆渡载物送货,在水面上氽来氽去。街上也因此多了一个行当,揹人出行过街,视路途远近议价收资。骑马者和各种畜力车也骤然多了起来,在水中压出水花划出水线,但若骑者车夫快马加鞭,便因涌动水浪一波一波进入街沿两边的商铺住家,而被人大骂不止。

章伯雄将长衫的前摆后摆,都掖在腰间,穿着长裤,骑着马和葛藤从府衙出来,并辔向鸿福客栈慢步走去。

在水漫金山的大街,只要有米行,前来量米的人便会在门前排起了长队。那队列中人头攒动,大叫小喊,如鼎沸水。

关天月失踪之事和吴州的灾情,章伯雄已摺奏密报皇上,但至今也未见皇上批谕。他得知鲍知府也已通过八百里加急向户部呈递了灾情报告,恳请朝廷开仓平价出粜仓粮。这些奏报想必也已到了户部与皇上的案头,但朝中却迟迟未见消息传来。这两日章伯雄几乎天天去一趟府衙,去会鲍知府。

除了音讯全无的关天月和不知身在何处的白公子,这连续的暴雨同样也叫章伯雄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这几日江河暴涨,吴州境内的长江大堤,已多次出现险情,现如今府衙中人与军士民夫一齐日夜在江堤巡防。

章伯雄以为即使不溃堤,就这雨,已使从来都是旱涝保收的江南稻粟减产已成定局。

这十来日,吴州城里的米价日高日上,平时家无隔夜余粮的人家早已断炊了。

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上次在阳山书院饮酒,邝公琪给他看过的那篇《盐铁与仓粮》。那文章将天下粮仓,如何变作一道道可以调节粮价的闸门,写得明白晓畅,头头是道。如果说此文出自于一个儒者之手,那倒也罢了,但这文字精准思维缜密的文章,竟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所作,——邝兄的那位小弟子,令章伯雄既惊奇又欢喜。

那日在钟楼跪送邝兄,哭诵《孟子梁惠王》的孩子,就是邝兄那位小弟子。此时,章伯雄从邝兄那位小弟子,又想到了在鸡鸣寺两次遇见过的那位圆脸少年。

现在不论这鸡鸣寺与关天月的失踪有无关联,可那寺里的三个和尚,两死一逃,其中大有文章。从目前看来,要弄清其中的原委,那圆脸少年就是个关键人物了。

经葛藤在岭下一家农夫那儿查证,这圆脸少年骑的就是一匹黑白毛色的马儿,那农夫道,这少年似乎是吴州城里的人,一年有几次要随其父上山进香。

这圆脸少年,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溜之大吉!他拥有这个国家一等一的高手,可却逮不住一个孩子,再甭提那个白公子了!

章伯雄觉得把人丢完了,真个是颜面扫地。

他和葛藤后来断定,这少年大约来自于太湖周边人家,而非吴州城里,因为吴州八城门的守卒不仅在当日,而且是连着几日都未能候着这少年。干将岭一带,也仔细搜寻过了,都未发现他的踪影。

此时,城门口的士卒正对照那方丈的画像,命一个中年男子摘去草帽,检视他头上是否有戒疤。

章伯雄见之,眉头微微一皱。他知道南直隶府管辖的苏南各县衙,已逮捕了一批年龄体形容貌与鸡鸣寺方丈相似的和尚,这些和尚大都在酷刑之下屈打成招,因而各地几乎每日都有鸡鸣寺方丈落网的报告。他知道有不少受不住毒刑拷打的和尚,就此一命呜呼。

张榜缉拿鸡鸣寺方丈这事,现在让章伯雄后悔莫及。

前两日,举子顾振坤来拜访他时,对他说,吴州文人已将此讥之为由他章伯雄兴起的一次新的“灭佛运动”,这让章伯雄甚是痛心。

前几日,何山湾的家乡父老修书前来,字里行间对他已失去往日的一份恭敬,直接将此举称之为“折阳寿,损阴德”。母亲大人竟为此旧病复发,再次卧床。这使章伯雄心中极为纠结。

突然,有一骑一人从后面赶将上来,大呼:“章大人,章大人!”

章伯雄回脸一看,来人是府衙的一个差役。

“大人前脚刚走,户部的批复就到了,鲍知府让我转告大人,吴州仓明日便可开仓平价出粜,以抑粮价。”那差役勒住马,清清嗓子,低声说道。他说这番话时,不免有几分得意,仿如是他下的开仓令。

一个白发老丈柱住拐杖,赤裸着的双腿布满着蚯蚓般的青筋。他夹个米袋,小心翼翼地涉水向前方一家米行走去。

章伯雄的脸微微一红,用吴州方言对老丈喊道:“喂,老丈,硬撑到明日再买米,价钿至少落半!”

老丈嘘开剩两颗门牙的瘪嘴,瞪着混浊的眼珠,不满地刮了章伯雄一眼,含糊不清地回道:“勿作兴的,大官人,白相我这苦老头!”

那老丈说完话,抖动着枯白的发髻,嘟嘟囔囔地走了。

葛藤和那差役同时抿着嘴,摇着头,笑了。

城门口又传来一阵罗唣,那两名士卒刚才揪着的那个所谓的嫌疑人发出一阵咆哮后,当即被遭到一顿暴打。

章伯雄恼怒地拨转马头,腾起一片水花,奔向城门口。

那两名士卒被章伯雄一顿喝叱,便很快放走了那个人。

章伯雄余怒未消地扫视那些士卒,目光落定在那幅画像上。

这画像是吴州府衙工于人物的画师,找来几个熟识那方丈的香客边说边画的。

那画中人面容清癯,神情凄切,双目含忧,令这僧人对天下众生万物怀有的那种大悲悯跃然纸上。

那上了墙的方丈,突然令章伯雄目瞪口呆。

章伯雄慢慢去看随后而来的葛藤,然而葛藤的眼神也告诉他,这画中人与那个曾经在乌斯藏折腾了他们一路的那位流徙于藏地各寺的中年学经者,同属一人!

章伯雄突然对葛藤低语道:“那个胡燮炎与鸡鸣寺其他的捐款人不必再查了!”

雨柱激起积水中灰白色的一个个大大小小水泡,葛藤看着它们在街路的水面上移来飘去,默默地点点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稻柴木头的霉味,那些发酵的积水,经涉水中人搅乱,便翻起阵阵臭气。那阵阵臭气同那一股霉味混在一起,令人心中起腻。

隆盛货栈店堂里的积水已被清扫得一干二净,宅子四面、尤其是店堂门面的门槛和排门板里外,都被装得结结足足湖沙的蒲包夹结垫实,再未渗水进来。货架上的货也被码得齐齐整整,有规有矩。

整个宅子,虽然还是潮乎乎的可以拧出水来,但地上没了积水,再加上宅子地基本身高出街面许多,家里至少可以下脚了。

这些日,胡海元只要得点空闲,不论是背倚墙坐在地上,还是坐在桌前,那怕是手搁在椅子的扶手上,食指都会下意识地在地上桌上扶手上比划,最终他发现他画下的都是一柄剑。

盛阿爹整日价沉着脸,一声不吭在做事。这会儿,他又从东院石屋,扛出一麻包一麻包的豌豆黑豆黄豆和燕麦,摆在店堂。

那些燕麦也是喂花斑马的,马厩里也堆了好些,爹常常时不时地会掏上几大把,拢在手掌中亲自喂给花斑马。

爹娘在吃食上可以亏待自家,亏待他们的儿子,但他们从来不委曲花斑马,啥时候都给它备足了饲料。

娘一直说,饿养牲畜结死怨。这是她最忌讳的事了。

盛阿爹扛包,胡海元知道阿爹要干啥,但他什么也不想说。

爹在出事前,抽出了货栈一大笔铜钿银子,交给了一个从济南府来的汉子。那汉子他见过,同雷霖叔父一齐在家中用过饭。听到娘怨过,货栈一下子被抽空了。

盛阿爹指望用这些豆麦的赚头进货呢。再说,他的马死了,他的花斑马死了。

花斑马是被毒死的,就在载着他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早上。

他坚信那绝不是盛阿爹干的,但他也坚信盛阿爹知道是谁干的。而这老爷子面对花斑马的尸身,一直涕泪长流,始终不言不语。

胡海元猜测那应当是雷霖那些人所为,尽管他也清楚他们投毒的用意,因为这花斑马和骑花斑马的人,已经被人盯上了,可他还是不能原谅这些个人,要他们闹毬哩!

他本可以从此再不骑花斑马出去!再说,章伯雄他们真要在吴州城里掘地三尺,查这事,左邻右舍,谁不知道他们胡家门里有匹一身黑白斑点的牝马!

不过,恨归恨,胡海元还是极其渴望能见到雷霖那些人,这些常常在鸡鸣寺,在他家神出鬼没的人,该知道爹爹和慧贤伯伯的下落的。然而盛阿爹说,他再也没有见过谁。

花斑马死了的这几日,盛阿爹一说到这马通人性之处,每每老泪纵横,但这并不妨碍他掏空花斑马的内脏,大卸八块,用粗盐粒子把这些马肉腌在一口大缸里。

他胡海元绝不会吃这腌马肉,谁吃了吃去!

经这事,他对这个盛阿爹另眼相看了,盛阿爹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温良和顺,至少在宰割花斑马的时候,不是这样。忽然,他眼前又浮现起了盛阿爹与雷霖的人交割那包大明宝钞的事。

胡海元现在无法确定,盛阿爹在这个家中,还知道多少他不知道的事!不过,他能确定的是,盛阿爹对他们胡家门里是绝对赤胆忠心!

胡海元同盛阿爹此刻依然是心照不宣,谁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啥也不说,一起把那些扛出来了的豆麦都摞在货架下,他俩在干活的时候,也谁不看谁。

胡海元干完活,走回账桌后坐下,他刚坐了一会,又立起身来,走到店堂门口。

门前的通太河骤然宽了许多,河里有几道激流载着飘浮物急急切切地向东流去。有几个赤身裸体的中年男人在水中游来游去,用带钩的竹篙打捞着那些能派上用场的飘浮物。

有一棵被水冲下来的柳树,停在了河埠头的边上,那些乱枝中泡着一头皮毛灰白酥烂的死猪,死猪的肠肠肚肚如同水草在水里飘荡,尸身上落满了大大小小的麻苍蝇。那些苍蝇如今同蚊子一样竟也叮人咬人,胡海元和邻舍都被这些苍蝇叮过咬过,当他知道它们是从那来的,心里腻味了很久。

这时,河里有一大一小胀发的尸体顺流而下,那尸体突然偏离水流,氽向那几个在水里捞东西的中年男人,他们一阵罗唣,立马用竹篙支开尸体,并用竹篙送了那两具死尸一程。

这几日,通太河几乎日日有浮尸飘来。从前在任何地方发现尸体,那是惊天动地的事,但现如今见到死人如见到那些死畜,官府和百姓全都视如无睹。

邻舍们说有些不知从哪逃难来的,人一死,便直接被扔下河去了。另有荒郊野外的乡人,房倒屋塌,一家老小全部翘掉的,一旦无人收尸,也会同那些逃荒要饭的饿殍一样,被人直接扔下河去。

胡海元远望那两具赤尸一路东去,心中对朝廷官府充满着前所未有的愤恨。

平日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连世樵娘的一张织机,不论出活与否,月税银三钱,每织缎一匹,税银五分。可百姓遭此大灾,至今未见朝廷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百姓要这卖屄国家又有何用!

“阿大,都卖了吧,眼下正好可以卖个好价钿。”盛阿爹指指堆在货架下的那一包包豆麦,抬眼问立在门口发呆的胡海元。

胡海元摇摇头,眼神悲凉地看了盛阿爹一眼,取过笔来,在木牌上写了几行字:赠豆麦,每人一瓢,赠完即止

“阿大,现如今不论啥豆子,市价都卖到廿文上下。”盛阿爹闷声道,“你爹不在家,要不同你娘说说,问一声?”

如在平时,这豆卖了,也就卖了,价钿稍高一点,便稍高一点,但因这水灾,有多少人家揭不开锅了,又有多少人,活剥喇喇的饿杀!送一点算一点,救一人算一人。

胡海元现在遇事,就会想一下爹,爹会咋样?他觉得爹在,也会这样。于是他向盛阿爹摇头道:“阿爹,这次可以这样做。”

胡海元说完,便将墨迹未干的牌子挂到了门外。

“成,那就这样。”盛阿爹敛容颔首道。这些天,他觉得这孩子一下子长大了。

*

雨小了,淅淅沥沥的。隆盛货栈的门外挤满了人,门口堆得那些蒲包被踩得七零八落,那些蒲包里的湖沙同雨水一搅和,稀里糊涂,脏不可言。

几个有把子力气的邻舍吭唷嗨哟地帮着将石屋中的豆麦全扛到店堂里来,混倒在一只只栲栳里。

那案桌横在门口,盛阿爹和刘家嬷妈赵伯他们立在案桌后捡视人头,指明家什:“钵头,再一只钵头,下一只淘箩……”

胡海元和另几位邻舍,在案桌的一边,一瓢一瓢地量出豆麦来,倒入支在他面前的家什里。

众人个个争先恐后,乱成一团,他们一个劲地大力抖动着手里的家什,讨好地喊着胡海元和盛阿爹的名字。但不待胡海元和盛阿爹发话,立即有人出头来维持现场秩序。

起先这些人,还局限于左邻右舍,但不一会,其他人便闻讯赶来。来者十有七八是断粮者,但也有来捡便宜的。

麻袋一只跟着一只空了,但人们正源源不断地朝这儿涌来。

胡海元脸上满是油黑的汗渍,他赤裸着上身,绷紧着一块块肌肉,一瓢又一瓢地舀着豆子。

胡海元直起腰来,这是最后一只袋子了,手里的瓢,又蹭着袋底了。他看了看那些顶着雨,立在水里排成长龙的队列,额头上的汗,直接漫过眉毛,淌进了他的眼里,将眼睛蜇得生痛生痛的。他用手背拭去淌到眼角上的汗,又弯下腰,将袋子兜底翻过来,抖到一只淘箩里,又将淘箩里的燕麦倒进瓢中,但也未能凑满一瓢。他看看地上那一摞都被兜底翻过来的袋子,歉疚地对那个满脸皱折的老丈道:“没了……”

老丈千恩万谢地挤出人丛,踢出高高的水花,赶紧跑走了。

当盛阿爹和胡海元宣布豆子燕麦告罄时,队列中有人失望地走散开去,但也有些人反而呼的涌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发出一片愤怒的斥骂声:

“啥没了,不舍得啦,别家豆麦价钿涨到天上去了,眼热了吧!”

“这不是耍人,是啥,人家趟那么大的水,跑这样远的路,你说没了,就没了?”

那些斥骂声中,夹杂着一些哀告声和替隆盛客栈的辩解声:

“谢谢你们一家门了,再寻寻看,弄一点点呢,求求了!”

“没了,就是没了,这家人家天地良心!”

但那些哀告声和辩解声招来了一些人更大的愤怒:

“现在有点铜钿的人家,全是畜牲,求他们?即使朝他们哭,朝他们下跪,又有卵用!”

“没了,我就不相信!沽名钓誉!”

“再别吵了,别吵了,真没了!”盛阿爹的脸通红通红的了,他那两条夹杂着几根银丝的卧蚕眉微微地抖了抖。

“沽名钓誉?那你也给咱沽名钓誉一下!”一直在帮忙的赵伯,生气地指着那个讥讽者说,而后又对跳得最凶的那几个人高叫道,“倘如都若尔等这样蛮横无理,即使有,也不送了!”

那几个上蹿下跳的人几乎齐声吼道:

“勿送,勿送了,抢!”

“店都砸了它,假仁假义的!”

看到盛阿爹一下子被气得浑身簌簌抖,胡海元的两条大刀眉扬起来了,他才知道啥叫好心没有好报。但他生怕在楼上的娘,听见这不三不四的叫嚣声,心里动气,便立刻跳到案上,一抱拳向那些仍然不肯散去的人谢罪:“小的这厢有礼了,列位请看清楚,咱这店不卖菽粟,专卖日用杂货,家里也真的就存下这么多了,请列位包涵,包涵!”

那些吵闹声一下子小了下来,刘家嬷妈赵伯他们,这时高一句、低一句地指责那些赖着不肯走的闹事者。

刘家嬷妈指着一个两排肋骨根根亢起的赤膊者大叫道:“这街坊四邻,谁不知胡家门里全是善人,骂人家假仁假义,睏扁你的头!砸店,你倒砸砸看!刮了镬子倒难烧了,真是岂有此理!”

赵伯叉着腰,火气冲天地大骂道,“不去找那些价钿涨到天上去的米行,反到在这儿惹事撩非,吃坏了吧!”

“是呵,在这,凶只卵呀凶,作啥不去米行呐,听讲朝廷已有批文下来,要开仓放粮,米价钿这两日早就应当落下来了,可还是一天涨两回!”刘家嬷妈舞手舞脚地喊道。

“不知这是咋的了,这天要降此大难哦!”一老妪一屁股坐在泥水里,一声悲泣。

那些闹事者终于悄悄了,然后一个跟一个怏怏而去。

刘家嬷妈和众邻舍安慰了胡海元几句,也都各自回去了。

盛阿爹将那些空袋子折好放在一边,拿着木锹扫帚又去收拾门口的泥沙水浆了。

心神俱散的胡海元垂着头,坐了会,又起身上楼看娘去了。

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两声口气异常霸道的声音,他驻足楼梯一听,是一队官兵和管这一片户籍黄册的甲长,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盛阿爹胳膊肘触了触怀里的牛皮袋,连忙将人迎进门来。

“胡燮炎!”府衙的那个衙役凶巴巴地喊道。

盛阿爹边打躬边应道:“东家出远门了,女掌柜生病卧床。”

“这街坊四邻谁都知道。”甲长连忙证明这货栈东家常出远门。

“那问你也行啊!”于是衙役带着几分例行公事的口气向盛阿爹问道,“听讲鸡鸣寺那个叫慧贤的老和尚,常到你们货栈来?”

“是啊,这老和尚到货栈来,无非化化缘,我们东家好善乐施远近闻名。”盛阿爹回道。

“确实如此,胡家门里一直在做善事,这不,刚才还给街坊四邻派送燕麦黑豆……”老态龙钟的甲长开口帮腔道。

“这老和尚你可认识?”衙役又问。

“咋不认识,这街上的人都认识这个老和尚。

“那你说说这老和尚的情况吧!”

“啥情况?只知是鸡鸣寺的和尚,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俗名叫啥总知道吧!”

“不知道!”

“你东家呢?”

“跟我一样,谁会向一个出家人打问这种事呢!”

“这老和尚老家哪儿的,从哪来的,知道不?”

“那就更不知道了,呵呵!”

“触,问了跟没问一样!”衙役声音有些不高兴了,无趣地朝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锦衣卫看去。

那锦衣卫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衙役对甲长道,“下一家!”

“好走,好走!”盛阿爹看着那锦衣卫衙役甲长和那队兵丁,趟着水出门而去。

盛阿爹再次用肘触碰了一下怀里的那只牛皮袋。袋中剩下的毒物,那是留给自己的。一旦胡家出事,他会抢在自己被抓之前吞下。这砒霜,几年前,他就备下了。

面对那群越走越远的背影,盛阿爹高高地昂起雪白的头颅,暗暗地舒出一口长气。

胡海元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但随即便听得楼上传来了娘凄清的一声长叫:“我的亲人呀……”

胡海元的心房一阵紧缩,既为娘难为情,又为娘感到难过。他立时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进了娘的房间。

娘披头散发地从床上坐起来,两眼发直,浑身是汗。

“又做恶梦了,娘!”胡海元一边同娘说着话,一边如同他幼时在盛夏午后醒来满身是汗时,娘对他那样,抓起去蒲扇,替娘搧风。

“你爹如果就是那日没了,今儿便是‘二七’了。”娘幽幽地看着胡海元,悲叹道。

胡海元讨厌爹爹已经不在人世的说法,他厌烦地嘟囔道:“你想哪去了,娘!叫你甭胡思乱想,你偏不!老说这种触霉头的话,凭啥呀,我爹凭啥就没了!”

娘的眼泪嘀嗒有声地落在那把蒲扇上,胡海元连忙腾出一只手连连拍着娘的脊背。

刚才小下来的雨,忽然又密集起来,劲劲地打在窗户上,刷刷拉拉,刷刷拉拉地响个不停。

*

通太河河口那一大片黑瓦红墙的仓房和院墙,深深地隐入墨黑的夜色中。在院中那些高挂着散发一团团黄黄白白的水气儿的灯笼的映照下,道道雨柱清晰可辨。一队队军丁手牵如狼似獒的大犬,拎着提铃和同样蕴蓄着黄白雾气的风灯,游走在鳞次栉比的仓房之间。

章伯雄披蓑戴笠蜇伏在那片高地的灌木丛中,眼见葛藤他们几个跃下院墙,便再也难觅踪影了。

户部有关“开仓平价出粜,以抑粮价”的批文已到两日,但章伯雄却未见粮仓任何动静,不免纳罕。

吴州城里因粮价飞涨,已发生几起饥民劫夺米行稻麦米面的暴行,江河田野间已有众多饿殍流尸出现。焦头烂额的鲍知府昨日心急如焚地前往河口交涉,被吴州仓提督一句“正在督办之中”,挡驾在外。鲍知府气得七窍生烟,说定要奏本朝廷。但章伯雄清楚,即使奏本也是白搭。据他所知,京城下面的通州,这些年有一个主管俸粮的卫仓,仓官军丁军夫人数众多,人浮于事,收粮一石,仅这些人的月粮便折三斗有余,加耗达三分之一。此事披露之后,撤仓呼声高涨,但时至今日,那卫仓依旧岿然不动。

天下粮仓皆有户部管制,京仓由户部尚书或侍郎(76)专督其事,而吴州卫仓则由提督统制并设大使和副使。提督官至三品,仓使和副使官品虽则不高,前者不过八品,副使区区从九品也,可都不收府衙节制,对这些隶属于户部管制的仓官,鲍知府完全无能为力。

章伯雄今日收到来自皖南的谍报,吴州仓这几日十万火急在这地区秘密调运大量粟米,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这就是说,每年仓储粮达百十万石的吴州仓,现如今已无多少粟米可调!可在春夏之交,朝廷例行委派专门视察江淮南北粮仓的巡抚(77),回京复命时,声称吴州仓足仓满囤,即使江淮两地两年绝收,也不足为虑。

吴州仓有大仓廒数百,任甲斗的军士修仓军夫和巡守军丁上千人,另有大批护卫犬随行,戒备森严,凡人入内,插翅难逃。

于是,章伯雄便决定派葛藤他们夜探卫仓,查个究竟。

葛藤避过巡守军丁,立在一间谷仓前,一提气,跃上仓顶,一个倒勾,探下身子,两手抓住气窗,上下轻轻一晃,一缩身,进了米仓。

粮仓有谷仓米仓之分,日里葛藤已在高地观察过那些军斗作业,心里已是一清二楚。

仓房内布满了影影绰绰的米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稻米的清香和石灰味。尽管外面湿意重重,但仓内却干燥清凉。

他重新将手中气窗复位,便如壁虎,贴壁而下,而后一个起落,又从下而上,飞身跃至篾席围就的囤顶,踩在一块木踏板上。

米囤中的稻米堆作圆锥形,满满当当的。手一插入囤中,一阵稻米所特有的凉润,透过手心手背,令人极为适意。他稍一动作,稻米便沙沙下流,溢出篾席边际。

葛藤连连跃上几个米囤,毫无例外,囤中都是满满当当的稻米并有封印。于是他便吸壁而上,再次移开气窗,从气窗口出,装好气窗后,又转至另一仓廒。

忽然,葛藤前面一间仓廒的气窗一明一暗,一人影一入气窗,双脚轻轻一蹬,便飞身跃上了对面的米囤。一只蜇伏在囤顶的仓鼠吱的一声,从那人影的脚下一跃而起,夺路而逃。

那人影一拂袖,仓鼠一声惨叫,砰然有声地一头钉在米囤的篾席之上。那篾席即刻被仓鼠扎开一口,一蓬砻糠湖沙徐徐飘坠落地。

那人影立即飞身飘下,在下落的当儿,手指一路戳穿了米囤的篾席。一小股一小股砻糠湖沙就此涌出下流。

那人影突然一飞冲顶,回到那气窗口,飘逸而出。

待那气窗归位后,对面仓壁一扇气窗开了。

葛藤缩身而入,沿壁滑下,在暗中依次向那些仍然被堆作圆锥形的米囤查看过去。这是他查验的最后一间仓廒。

葛藤心里极为纳闷,这些仓廒确实如巡抚所言,足仓满囤。但待他正犹豫不决是否就此离去,回禀章伯雄时,猛地看到有一米囤的篾席下,有三三两两的小股砻糠湖沙。

葛藤立刻傻眼了。

*

雨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河中大浪扑岸,一片咆哮之声。

章伯雄招呼伏在一边的侍卫,欲离开灌木丛,前去远处那片坟头林立的松柏林里避避雨。可未待起身,但见一条身影如鬼魅,从卫仓院墙上飘摇而出。接着,那身影恰似一股烟尘,掠过一片水洼,又一片水洼。随即脚下泄出一缕缕白雾,再次飘摇而起,像羽翼似的径直飘向那一片松柏林。

章伯雄趴在灌木丛中,目如铜铃,看那身影踩着一株一株古松古柏的树冠树梢,仿如雨雾,消融在墨黑的雨空之中。

*

雨仍在下着,章伯雄须发精湿地端坐在椅子里,望着淡淡的烛火出神。白公子的意外出现,令他和葛藤极为亢奋。章伯雄又一次领教了什么叫作天照应!

白公子在吴州,而且也在查验卫仓贮粮一事,葛藤在那间仓廒所见砻糠湖沙之事,应是白公子所为。因为在此之前,葛藤他们无一人进入过那间仓廒。

白公子的出现和消失,可谓转瞬即逝,此人的轻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在此之前,章伯雄谋划过各式面对白公子的方案,都觉得没有太大的胜算,尤其是关天月失踪之后,他的底气愈发不足了。但这回大不同了,白公子行将拿谁开刀,已不难确定。换言之,他们可以守株待兔,可以挖个坑,单等这人跳下去了。

想到这里,章伯雄不禁有些喜形于色。不过,一想到葛藤他们的查验结果,他又愤怒难抑,他委实想不通,人怎能如此贪婪之极,怎会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葛藤他们后来再次查验那些已经查验过的仓廒,发现不仅米仓,连谷仓也是如此,囤子里至少有三分之二以上都是砻糠湖沙。

显然,这吴州卫仓的提督一向如此“寅吃卯粮”,从前他本可在每年秋收粮贱之后补仓,但这一回,他没料想吴州会遭此大灾。现如今户部的批文一到,他什么机会都没了。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起窝案,这卫仓收支仓粮,环环相扣,无一人可独立犯案。这一干仓官,都脱不了干系,包括那个被人蒙蔽的巡抚。他们死定了,而且是死不足惜,可这样一来,有多少灾民为此死于这次饥荒,为这等人渣殉葬!

章伯雄又开始在房内踱起步来。

葛藤是对的,他建议暂缓将吴州卫仓提督一干人偷梁换柱盗卖朝廷备荒赈灾粮之案,八百里加急奏明皇上,让这些人的狗头在他们的腔子上多留几日,以引白公子出洞!

但令章伯雄深感不安的是,户部有关开仓放粮的回复前两日就到了,皇上居然对关天月失踪的奏报,至今没有批谕。

这时,楼道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那两扇镂空的雕花门郑重地被叩响了。

“请!”章伯雄以为鲍知府到了,他正正衣冠道。

门开了,十几个披蓑戴笠的庞大身躯,从两列人中通过,重重地踏入了房间。

章伯雄揉了一下眼睛,面对为首的那个湿淋淋的汉僧扮相的胖头和尚,他一声惊叫道:“阿旺确丹活佛!”

(76)户部尚书,户部最高长官,主管全国财政监督、民政事务,二品。户部侍郎,户部副长官,为从二品。

(77)明代凡是文职官员奉命出朝,统称“巡抚”,这官职是临时性的。巡抚的职责随时随事随人而设定。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作者 editor